黃二狗第一次進城是在十五年前,他挖了一隻又黑又壯的何首烏,聽人說拿到城裏可以賣個大價錢,黃二狗吵了一夜,絕食兩頓,父親這才把他帶出了山。第一次進城時,他看到一輛紅色的汽車,興奮地追着汽車跑了一百多米,當時,父親唬着臉對他說:“我記好了,城裏的汽車沒咱山裏的馬好使。”
那隻何首烏成功買賣之後,黃二狗迷上了挖何首烏賣錢的生意,他小學二年級便辍學了,馱着留着,漫山遍野地尋找着能讓他進城觀光,又能賺錢的何首烏。他挖了幾年何首烏,便學着城裏人的樣子理了一次發,額頭上留了一撮毛,回到家父親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這個樣子像個流氓!”
爲此,黃二狗和父親兩個月沒講一句話。三個月以後,他直接變成了流氓。
此時,城裏車水馬龍,光鮮的人群在路邊吃早餐,黃二狗也蹭了過去,買了一根油條,一杯豆漿,學着城裏人的樣子,用一張白紙包着油條,吃幾口油條,喝一口豆漿。
黃二狗沒吃飽,但他不敢多吃,荷包裏隻有十多塊錢,他還沒有找到表哥王山高。
車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密集,令黃二狗眼花缭亂,尤其那些眼圈烏黑的女孩子,嘴唇鮮紅如血,穿着短短的衣服,露出肚臍眼,黃二狗忍不住狠狠地挖了她們幾眼。女孩子太媚惑、太美好,都是妖精出世,個個勾魂。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逃跑的新娘,她想必也在城裏逗留過,可能沒找到工作,沒掙到大錢,就和騙子們合夥了,用買賣婚姻騙老實憨厚的山林野夫的錢。黃二狗早聽人說過,要說他也不傻,隻是沒想到自己運氣背時,村裏買來的老婆生孩子過日子的也有好幾家,人家日子都過得好好的,偏偏他遇上了一個女騙子,而自己又在洞房時,小弟弟疲軟放過了她。
黃二狗正貪婪地欣賞着擦肩而過的女孩子,頭一直回不過來,而這時,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挑起了他的衣服,把他拖着往前溜了一段,又突然扔了下來,扔出幾米遠,摔得他頭“咚”的一響,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黃二狗感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來蘇水的氣味灌了他一鼻子,他想起村裏的衛生室,便也想起,一天前,兩天前,或者三天前,他被車撞了,看來自己這是住進了醫院。
黃二狗感到頭痛,頭暈,身子發軟,脖子餓得咕咕響。他雙手動了動,完好如初,又動了動腳,也沒發現問題,他心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黃二狗摸摸頭,纏滿了繃帶,那是頭出了問題,怪不得頭疼呢。他忽而明白了,雙眼使勁蒙上淚花。異地他鄉,遇到這麽大的事可怎麽辦?正着急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傳過來:“醒了嗎?”黃二狗心裏一動,讓他好像一下子滑進了母親燒好水的洗澡盆裏。黃二狗尋着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可是頭上的繃帶纏得太緊,轉不過去。
聽說他醒了,一群人“呼”地圍過來,黃二狗吓了一跳,都是警察。
黃二狗一邊回答警察的提問,一邊尋找着那個溫柔的問候,可是女人的身影也沒見到。他懷疑自己撞壞了腦子,出現了幻覺。他擡起手來想拍拍自己的頭,剛一擡手,便感覺被電打了一個激靈,一隻溫柔的手抓住了他的手。那隻手很小,卻把他的手包在她的手心裏,就像一枚嬌柔的葉子包不住碩大的果實,惟恐會落下一樣地小心翼翼。
黃二狗長大到三十歲,除了媽媽的手,他對别人的人沒有感覺,再就是流氓小李敏那一回。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摸過新娘的手,她的手軟乎乎的,汗浸浸的,涼絲絲的,還沒來得及抓住,她已經将軟綿綿的小手化作了防身的武器,在他臉上掀起了一陣涼風,挨那女子一個耳光,令黃二狗想起來就咬牙。
那隻溫柔的手,蝴蝶樣落在他頭頂,随即傳來女人的呵護:“别動,頭上有傷!”
黃二狗聽愣了,頭上是怎麽受的傷?怎麽進的醫院?是誰在照顧自己?他問警察:“是誰撞了我?我是怎麽到醫院來的?”
警察努努嘴,黃二狗估計送他來的就是這個溫柔的女人,一定是她撞了自己,然後又把自己送來了。黃二狗想掙紮着看一眼撞他的女人,看看城裏女人到底有多狠,能把他拖起來,甩出去,摔得頭破血流。黃二狗再一次做出找尋的努力,女人終于明白了他的心意,将臉伸到黃二狗的眼前。
黃二狗終于看到的這張臉是反的,她的眼睛大而光彩,鼻子尖尖的,臉長長的,本來是一張瓜子臉,可黃二狗看反了,像山角落裏開出的一塊田,臉上一派田園風光,布景上若隐若現着黑斑,像幾片陰霾的雲朵。黃二狗暗自盤算她的年齡,大于四十歲?小于五十歲?
警察對黃二狗說:“她不是撞你人,是送你到醫院的好心人。撞你的人跑了。”說完警察拿出了一封介紹信還給黃二狗。女人接下話來:“車挂倒你時,我正好路過,可司機跑了。你滿臉是血地躺在大街上,大家都不知道你是誰。有好心人翻看你的包,發現了這個介紹信,得知你是來找工作的。我想你人生地不熟,又在異地他鄉,保準也沒親人,就把你送到醫院來了。”
黃二狗接過介紹信, 這信是村長給開的。證明:黃二狗,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現年三十歲,未婚,小學肄業文憑,家庭貧困,請各地領導給予關心和照顧。村裏人外出打工都能拿到這紙通行令。
黃二狗聽說原委,心裏一涼,跟着一熱,他既要感謝這份貧困證明,更要感謝恩人。黃二狗想說句感謝的話,可話沒出口,卻哭了。女人見了,掏出一張細軟的衛生巾,蘸向他的眼角,輕聲說:“别說,警察和好心人都會幫你。”
黃二狗真心實意地說:“我不知道怎麽稱呼您?”
女人說:“叫我姐姐吧。你在城裏舉目無親,我也是,沒有娘家人,你就做我的弟弟吧。能在大街上撿到你,那是我們做姐弟的緣分。”
黃二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場車禍給他撞來了一個俠肝義膽的姐姐。黃二狗說:“我家裏很窮,山裏人又粗俗,哪裏配給姐姐做弟弟?”
女人說:“快别說了,我從前是有過弟弟的,可惜他生病死了。看到你躺在血泊中時,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長得太像我弟弟了,再你看你的介紹信,你正好和我弟弟同年同月,隻差沒有同日生了,他也叫大智,是智慧的智。世上還有這麽巧的事情,我什麽都不想,就把你抱在懷裏了……”
這簡直是龍門陣裏才有的情節,令他難以置信。黃二狗暗地地揪了一把自己,手裏一滑,突然感到下身沒有穿褲子,臉立馬變了顔色,緊張地問:“是誰把我的衣服脫了?”
女人坦然答道:“你昏迷了三天,大小便都失進了,衣服是我給你換的。”
得知一個陌生女人給自己擦身子換褲子,黃二狗的臉羞成了豬肝色:“這……”
女人淡淡一笑,說:“所以,你隻能做我弟弟才行啊!姐姐幫弟弟是應該的,是姐弟關系當然就不忌諱了。”
黃二狗窘得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得嗫嚅地叫了一聲:“姐姐!”
女人溫柔地應了一聲,眼圈也紅了。黃二狗說:“姐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女人擦把淚回答道:“江春雪。我比你大十五歲。”
江春雪,黃二狗把這個美麗的名字記在心裏了。黃二狗對江春雪說:“姐姐,你是我和恩人,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做世界上最好的弟弟。”
黃二狗便把自己進城的原由一五一十地講給江春雪聽了。江春雪聽後,說:“大志,别急,那兩千元錢,姐先給你,告訴父親,說找到她了,這錢是要回來的,叫老人别生氣了;姐還給你兩千元,一并寄回去給父親治病。”
開口就是兩千,黃二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傻乎乎地追問了一句:“姐姐,别是我聽錯了吧?”
江春雪拍拍黃二狗:“沒聽錯,姐說話算話,姐姐不騙你。”
黃二狗下意識地摸摸頭,恐怕是自己腦袋被車撞壞了,還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他透過窗戶,癡癡地望着遠方的朵朵白雲,心裏不由感激起那個逃跑的新娘來。
他想,現在有了姐姐的幫助,家裏一切都會好起來,娶個媳婦也不是個難事了。可轉念一想,如果這麽随便就答應了,會讓江春雪看不起他。想到這裏,黃二狗說:“姐姐,這些錢算我錯你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還給姐姐。”
江春雪笑了起來,說:“你還有封建思想,咱們姐弟情與金錢無關。”
過了幾天,黃二狗的表哥王山高來了,聽黃二狗說了這段同年同月同名的奇遇,和送兩千元錢給人就像撥一根汗毛的故事,眼睛都瞪成了銅鈴。他對黃二狗說:“我來城裏五年多了,可以算半個城裏人了,以我的經驗來看,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你莫不是遇到富婆,看你年輕長得帥,要包你?”
黃二狗說:“包我?可笑!我倒是想,可是可能嗎?是你的心眼太多了。再說,我有老婆,我們是辦了酒的,我一定要找到她,向她讨還公道。”
表哥不理會,繼續說:“聽說,富婆把小男人都當狗使!”
黃二狗大怒道:“姐姐是我的恩人,别把我們關系想得那麽下賤!”
“喲,你黃二狗什麽時候這樣純潔了,誰不知道你打小就是個小混混。”表哥對他的話自然不信,臨走時還說,如果富婆真要包癢他,有了好處,可要記得表哥啊。
當天晚上,江春雪給黃二狗送湯時,黃二狗把他表哥的話原封不動地學給江春雪聽了,江春雪沉吟一下,很認真地說:“大志,你相信嗎?人與人之間有十分誠摯的親情、友情,反正我相信。”
黃二狗本來隻是想打探一下姐姐的用意,其實他現在也無所謂了,聞聽此言,他心裏有些失望,内心有些慚愧,連忙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對江春雪說:“姐姐,我也相信。”
江春雪見黃二狗臉現愧色,站起來說:“我有點事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黃二狗滿臉通紅地送江春雪上電梯,出了醫院,黃二狗像稱職的弟弟那樣給江春雪擋出租車。兩人邊說邊擋車,江春雪勸黃二狗:“新娘逃走了,就說明你們沒緣,不要找她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等你傷好了,再找份工作,你心眼好,長得帥,一定會有姑娘喜歡你的。”
黃二狗聞言笑笑,他掐指算來,逃跑的新娘和他喝過交杯酒,拜過天地,摸過手,脫過衣,他還給她端過尿盆,她是他真正的第一個女孩,雖然挨了她耳光,但是黃二狗心中,還是值得記憶的。
黃二狗說:“村裏放過電影《秋菊打官司》,農民也要面子,我不能放掉那個逃跑的壞姑娘,至少要找到她問她叫什麽名字,這是我的權利。姐姐給我的錢,也一定要還。”
說完,黃二狗從荷包裏掏出一張寫好的借條,江春雪掃了掃那歪歪斜斜的字,推開他的手說不要,黃二狗說一定要拿着,推來推去,黃二狗忽地看到背後一輛摩托車駛來,黃二狗大叫一聲:“姐姐,小心!”話音一落,他抱住江春雪閃到牆根,兩人驚出一身冷汗。
江春雪感動地說:“大志,剛才要不是你反應快,姐姐說不定就給撞上了。”
黃二狗說:“别怕,姐姐,隻要有我在,我不會讓一片樹葉兒傷了你。”
江春雪走到黃二狗身後,爲黃二狗理了理頭發,做着這個母親般溫暖的動作時,她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