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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鄭修用力握住她的手,并想将她帶回去時,她欣喜若狂,她情不自禁,她此生從未有過這麽一次,想要自私一次,想要放肆一次,想要抛棄一切,握着心上人的手,轉身逃離此地,逃到一個無人認識他們二人的桃源,如同當年畫中世界的日蟬谷那般,他們男耕女織,在黃昏下依偎,靜坐亭台,靜看雲卷雲舒,笑等陌上花開。
啊……
“這該是何等暢快的人生呀。”
鳳北笑着揉了揉眼角。
可也是在鄭修握着她的手瞬間,鳳北徹底地明白了一件事。
她沒有感覺。
她無法像當年那般,感受鄭修手掌的溫度,感受他掌心的脈動。
在二人接觸的那一瞬間,鳳北便傷害了鄭修。
結束了。
一抹粉色小蝙蝠的虛影,在鳳北身邊如影随形。
小蝙蝠不似往常那般吱吱喳喳,吵吵鬧鬧,當鳳北跨越了“高牆”後,小蝙蝠一反常态,兩顆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鳳北落寞的背影,安靜地注視着一切。
此刻的她,安靜得就像是一位“記錄者”。
記錄着,這一切。
當鳳北跨越高牆。
耳邊沒有了任何聲音。
她腦中仍定格着鄭修被“删去”一邊身軀時,那驚愕的神情。
“若是他,一定能理解鳳北的。”
“一定的,”
“一定的。”
鳳北向前走着。
在她面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白茫茫的空間。
“不,”
片刻後,她搖搖頭。這裏的景色并非是“白色”的,而是空無一物。純粹,極緻,安靜,純粹的“無”,造就了這片奇異的空間。
沒有天空,沒有大地,鳳北低頭,望向腳下,她的腳下空無一物,沒有影子,沒有實地,她走出兩步,一圈圈宛如流光般的漣漪,自她腳下蕩出,一圈圈地,直到視線的盡頭。
盡頭……
忽然,漣漪蕩漾,延伸的交錯點,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在極緻的“無”中,那突兀的“有”,如此醒目,可讓鳳北奇怪的是,她剛踏入此處時,明明視野中空無一物。那個黑點仿佛憑空就出現了,毫無征兆,卻也沒有半點違和感,甚至當鳳北察覺到那“黑點”的存在時,“黑點”便已經存在了,好似本該如此。
鳳北目光一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緩緩脫下手套,一絲絲由“1”、“0”兩個詭異字符構成的流光,無聲無息地在她掌心中流轉着。
她開始一步步地朝“黑點”靠近,似乎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的結局,她的終點,她的起源,她的宿命,就在那裏。
在那裏,她能找到一切,能知道一切,能了解一切,也能,結束一切。
如影随形跟在鳳北身後的蝙蝠虛影,起初一動不動,可當她看見鳳北一點點地朝那黑點靠近時,那圓滾滾的眼珠子裏卻生動地浮現出三分不不忍、三分猶豫、三分心疼,還有一分隐藏極深的軟弱。她嘗試着伸出小翅膀想要阻止鳳北,可翅膀落到半空,卻僵在那處,狠狠地拍向自己的腦袋,揉着,捏着,揪着那一束束曾經意氣風發的卷毛,将其恁得淩亂不堪。
“想什麽呢!”
“這不是吾等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麽!”
“這是曆經無數次運算,推演得出結果後,無可奈何的‘唯一選擇’!”
昔日的“夢魇之主”,如今宛如挂件般的蝙蝠虛影,罕見地在鳳北看不見的角落,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緒。她似乎想阻止這一切,可明明,是她促進了這一切的發生。
可這一切真的是她促進的嗎?
夢魇之主微微一愣,她拍着翅膀跟了上去。
從遠處看僅僅是“黑點”的存在,随着鳳北的走近,越發觸目驚心。
那竟是一團團擰結至深的“混亂”,無數漆黑的“長發”,攪成一團團污穢,如孔雀開屏般發散開來,填滿了鳳北的視野。
純白虛無的空間,随着鳳北的靠近,便越發漆黑,越發絕望。
那宛如“頭發”般的污穢,竟向四周延伸,沒入虛空。
鳳北屏住呼吸,本應接受了一切,理解了一切的她,不知爲何,越接近那“中心”,心跳便不争氣地撲通撲通亂跳着,她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是不安,或是……興奮?
她分不清,但她握緊雙拳,鳳北很清楚,隻有走到那裏,才能結束一切。
這裏,就是污穢的“源頭”。
是黑源海,是“大災變”,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同時,也是一切悲劇的終點。
那看似“頭發”般的東西,便是從這裏侵入源海,造成了這一次“諸神黃昏”。
随着鳳北的深入,漆黑的頭發,如怪物的觸須般,瘋狂地向鳳北湧來。
鳳北面色一變,正想出手。可下一秒,讓她驚訝的是,黑色的頭發并未傷害她,而是躲開了鳳北的手,小心翼翼地圍繞在鳳北的身邊。鳳北怔怔地看着這一幕,起初她還以爲連“源頭”也在懼怕她掌握的“删除”,可緊接着,鳳北卻發現,不是的。扭曲卷動的頭發,竟似一隻隻溫柔的手掌,緩緩地向鳳北靠近,透露着一種奇怪的“親近”的情緒。
“頭發”緩慢地繞過了鳳北那雙可怕的手掌,輕輕地貼在鳳北那冰涼的臉蛋上,輕輕一拭。
那一縷頭發,拭去了鳳北來不及擦去的一滴淚。
鳳北愣了片刻,然後自嘲一笑,繼續向前走。
越入深處,漆黑的頭發已經濃郁得如一片汪洋大海,如漩渦般旋轉着,如活物般觊觎着。
終于。
不知過了多久。
鳳北眼前已經沒有了半點光,她的視野完全被黑色的頭發所覆蓋,她就像是浸泡在濃郁的黑色海洋中,沐浴在污穢中。
“啊……”
鳳北終于抵達了這裏,她驚訝地“啊”了一聲,她在這裏,終于看見了“源頭”,可“源頭”的真面目,卻讓鳳北難以接受。從理解了“宿命”的那一刻起,她隐約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抵達這裏,她也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會在這裏遭遇什麽。
相貌猙獰的怪物,可怕的深淵,鋪滿屍骸的煉獄,無邊的火海,極地的冰川,她走過許多瀕臨毀滅的世界,也見過許多堪稱“地獄”的場景,她用自己的見識,去想象着“這裏”的可怕。
“污穢”的源頭,所有的“頭發”,鳳北所抵達的“中央”,坐着一個……
人!
一個穿着破爛袍服,渾身幹癟、皲裂,不知在這裏枯坐了多少光陰,幾近風化的……人!
一刹間,想象與現實之間強烈的反差,讓鳳北屏住呼吸,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如深淵苦海般濃郁的“頭發”,也在鳳北抵達此處時,它們扭曲蠢動的動作出現了一刹的停頓。
這一刻,鳳北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就似時間,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她的未來,在這一刻定格了。
“嗨。”
咔。
坐在污穢中心,祂的頭發污染了四大象限的可怕存在,竟緩緩擡起了頭。祂不知多久沒有動過了,緩緩擡頭時,就像是古老的機械重新運轉,卡殼的齒輪再次轉動,所發出的奇怪聲響。
低着頭的“祂”,擡起頭時,露出了一張讓鳳北意外的,白皙清秀的臉。
祂的長相竟與常人一般,讓鳳北一眼便移不開的是,祂的雙眸漆黑如墨,清澈如潭,與腐朽的軀體格格不入的是,擡起頭與鳳北對視的“祂”,竟有着一雙明亮的黑色眼睛。
是一位年輕的“男人”。
鳳北擡起了手。
她舉起右手,上面纏繞着深邃的黑光。
她便是爲了這一刻而生。
她是“删除”。
她注定,爲了删除這片污穢的源頭,而存在。
當她的宿命完成,她再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她也會一同,随之“删除”。
這是……“宿命”。
鳳北的手一點點地朝男人接近,男人似乎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他微笑着望着鳳北那隻不祥的手掌,那足以湮滅一切,删除一切的“規則”。随着鳳北那隻手的接近,男人嘴角浮現出一抹釋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鳳北的臉,竟流露出一抹宛如人類般,慈祥的目光。
污穢的根源,不朽的存在,奇怪的男人,用一種低沉的語氣,似古老的呓語,嘶啞的聲音低吟着:
“一切河流最終彙入汪洋,”
“一切花朵最終都會凋零,”
“一切冰雪最終都會消融,”
“所有浪人最終都有歸處,”
“一切故事,最終都會有一個結局,”
男人面帶笑意,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死”:
“恭喜你,通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