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思索了一秒,頃刻間明白了這種違和感來自哪裏。
——幹淨。
在這個時代,如此背景下,“幹淨”本身就是一種比黃金更爲罕見的東西。
在青年身邊,鬣狗幫掠奪者們,穿着七拼八湊的裝備,用以防彈的裝甲表面塗漆滿是子彈留下的凹坑或刮痕。他們頭上戴着不同廠家生産的各式防護面具,完整的鏡片映着冷冽的微光。
正是在周圍“綠葉”們的對照下,眼鏡青年不知是刻意還是習慣,走出基地時,臉上保持着溫文儒雅的微笑,迎面而來。
“看來,你就是‘火車幫’的首領?”
青年微微一笑,一枚硬币從袖口中無聲滑出,花裏胡哨地在他的手背、五指間騰挪反轉。
“我們是橘貓會。”
鄭修認真地糾正對方的說辭,平靜的目光盯着對方玩着花活的硬币。
“橘貓會?……橘貓?”青年優雅的微笑僵了半晌,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猛男,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動兩下。
“很好,橘貓……咳咳,橘貓,很好。”青年很快恢複了逼格:“我是鬣狗幫的首領,阿迪力·卡斯特拉諾·D·聖地亞哥。我誠邀你代替科萬那不成器的廢物,成爲我們鬣狗幫的一員,共同創建一個完美的王國,一個在災難後,真正意義上由人類掌控,沒有畸變,沒有災難,沒有饑荒,沒有寒冷,一個理想國,屬于我們的……新世界!”
“新世界!”
“新世界!”
“新世界!”
青年這番香噴噴的餅……啊不,這種鼓動人心的話語并不是頭一回講了。當他話音剛落,四周的掠奪者們高舉步槍,面具下發出一陣陣興奮的嚎叫聲,附和着。
“科萬,”鄭修聽見青年話裏一個陌生的名字,笑了笑:“你是說,頭發變成鑽頭的那個人?”
青年點點頭:“正是那個廢物。”
原來他叫科萬。
鄭修這才知道頭鑽人的名字。
“這麽說來,你知道是我殺了他。”
“‘兄弟會’的‘慶’與我們簽訂過互不侵犯契約,我相信慶的爲人,不會随意殺我們的人,我們也遵從契約,在山谷中給了‘慶’一個安身之所。”說到這裏,青年手掌間翻轉硬币的速度越來越快:
“你們火車……啊,抱歉,你們橘貓會剛抵達山谷,科萬那廢物二話不說想去掠奪你們,他說他很中意你們的火車。那廢物也不動腦子想一想,能夠讓幾百年不曾駛出‘重災區’的火車成功抵達山谷,坐在火車上的怎麽可能隻有普通人?”
“當然,”
不等鄭修回答。
青年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鏡,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尊敬的橘貓會首領,你還有時間考慮,不如,趁着這點時間,我邀請你進入我們的基地,參觀一下我們新世界的根基。”
一直沉默不語的夏莎猛地擡起複合弩,瞄準了青年的眉心。在她看來,如今面對面之下,無論是類人種還是普通人類,隻要中了箭上浸泡的劇毒,就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鄭修快速伸手壓下夏莎的複合弩,微笑着搖搖頭:“慶那邊應該出事了。”
“啊。”青年聞言,懊惱地搖搖頭:“我還以爲,這能當成一件與閣下談判的底牌,如今,隻能勉強作爲一枚微不足道的籌碼了。”
他拍拍手。
這時青年身旁一位小弟,将一台酷似手機、比巴掌略大的儀器小心翼翼地交到青年手裏。
屏幕亮起,是黑白色的。
屏幕的背景赫然是黑夜下,慶十三前往的那間小屋。而小屋前,竟從地面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盒子,慶十三正悶悶不樂地盤腿坐在半透明的“盒子”裏,吧嗒吧嗒地抽着煙。
看見慶十三難得吃癟的模樣,鄭修竟覺得有點想笑。
“慶!”
反倒一旁舉着複合弩的夏莎着急地想要沖上前奪取青年手中的儀器,卻被米娅拉住了:“夏莎,慶不會有事的,我們還有老闆,相信老闆,老闆他是無敵的。”
“無敵”兩個字傳入青年耳中,青年關閉了屏幕,笑道:“看來你的能力深得下屬的信任。這樣也好,我更期待我們的合作了,有你和慶的加入,我們一定能創造出新的文明,創造出安全的理想國。對了,你是……”
鄭修想了想。
接地氣點。
“尼古拉斯·鄭善。”
拉着夏莎的米娅和被米娅拉着的夏莎同時瞪大眼睛。
“好的,尼古拉斯。鬣狗幫歡迎你。”
青年手上不停地把玩着硬币,微笑着側身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鄭修雙手背在身後,在掠奪者的虎視眈眈下,踏入基地。
他之所以随口胡謅了一個名字,沒有什麽很特别的理由。
硬要說理由的話,那是因爲“神”的名字是不能直呼的。
當了神之後,冥冥中會對直呼他名字的信徒略有感應。
就好比他即便不清楚裴高雅、顧秋棠如今身在何處,但卻很肯定他們如今安然無恙那般。又好比慶十三在出事前,心裏念叨了一句老爺救命,鄭修大約就知道慶十三出事了。
他不想将真名告訴無謂之人,無非就是嫌吵罷了。
“老闆!你真的要……”
剛才還吃驚原來鄭修的姓氏是“尼古拉斯”的米娅,此刻更驚訝的是鄭修竟打算深入敵營。
“求求你,救救慶!”
夏莎早沒了先前對鄭修的敵意,在慶十三遭遇危險時,她如今隻能向鄭修求助。
“你們不用進來了,我進去看看。”
鄭修笑着朝米娅與夏莎擺擺手:“沒關系,慶十三會沒事的,我說的。”鄭修說這句話的口吻,讓米娅恍然間想起了他們在32區沖出重圍時,鄭修所說的那句“沒關系”。同樣的笃定,同樣的肯定與平靜,就像是在叙說着一件在不久後的将來必定會發生的事實那般。明明是毫無修飾的一句話,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夏莎與米娅不約而同平靜下來,同時點點頭。
……
同時。
慶十三安安靜靜抽了幾口煙,過足了瘾。
他站起身來,打量着困住他的半透明牆壁。
隻見慶十三神情郁悶地用煙杆在半透明的牆壁上敲了敲,一圈圈奇怪的漣漪蕩出。他一時間無法分辨出這是什麽材質。
“慶,不用試了。這不是‘能力’,沒有限制與破解辦法。”
小屋前,一位穿着高領風衣的瘦小男人在慶十三面前搭了一張小闆凳,他察覺到“盒子”裏慶十三的動靜,頭也沒擡,專心地看着手裏一本陳舊的書。
書的封面經過歲月的摧殘撕毀了,瘦小男人用膠布貼了回去,讓這本書看起來有幾分滑稽。慶十三看了一眼書的封面,封面上寫着《十萬個冷笑話》。
“這是什麽東西。”
慶十三問,雖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并沒有奢望對方會回答。
男人合上冷笑話大全。
風衣的領子遮住他的鼻子,隻露出深陷烏黑的眼窩,和亂糟糟的頭發。
他默默合上書,悶聲道:“看來你不知道‘神器’。”
“神器?”慶十三面色微凝。他知道類人種分兩種,上位類人種和下位類人種。兩者唯一的區分就是是否覺醒與駕馭神器。
他這個“僞類人種”當然是掌握不了這種本土的玩意,索性閉嘴不談。
“咦?看來你知道。”男人縮了縮脖子,将大部分臉都藏在領子裏:“隻是可惜,你并非‘被選中者’,沒有駕馭神器的資格。那麽,回答我一個問題,答對了,我就告訴你答案。”
慶十三一愣,點點頭:“你說。”
“食人族酋長吃什麽?”
啊?
想了想,慶十三有幾分不确定地回答:“……人?”
“答對了。”瘦小的風衣男又重新翻開《十萬個冷笑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旅人。”
“吃旅人?”
“哈哈哈哈——”男人忽然發神經似地捧腹大笑。
這笑聲把慶十三都給整不會了。
尬笑了一會,男人才指着慶十三,一副笑不活的樣子:“你真幽默,慶。”
“……”慶十三嘴角抽了抽。
“神器,我說的‘旅人’,是十種神器之一。束縛型神器,‘旅人’。放棄吧,隻要我不主動解開,你不可能掙脫‘旅人’。”
慶十三又點了一杆煙,吧嗒吧嗒地抽着。
名爲“旅人”的囚籠中,煙霧彌漫。
過了幾分鍾。
風衣男又合上了《十萬個冷笑話》。
“你的首領應該很快就會答應加入鬣狗幫。”
慶十三沒有回答。
“那麽,看在我們很快就會成爲兄弟的份上,你答對我下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離開‘旅人’的辦法。”
慶十三壓根不擔心鄭修那邊會出什麽幺蛾子,風衣男的話讓抽着煙的慶十三微微眯起眼睛:“嗯,你說。”
“還是那個食人族酋長,如果有一天,醫生告訴他生病了,要吃素,那麽他吃什麽?”
“啊???”
這個問題讓慶十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鄭修耳廓微微翕動。
他冥冥中感應到慶十三似乎陷入了奇怪的“危機”中。
有點糾結,但又不危險。
奇怪的處境。
反正死不了。
鄭修并不知道慶十三此刻正陷入了“冷笑話地獄”,正因此而苦思冥想。
基地中彌漫着一股複雜的味道,有汗臭味、火藥味、鐵鏽味、烤面包味、罐頭防腐劑的味道。基地中積了一層厚厚的土,當青年一行人帶着鄭修參觀基地時,靴子踩過,塵土飛揚,在明晃晃的射燈下粉塵的顆粒纖毫畢現,清晰可見。
“這座基地,是古人留下的文明瑰寶。走在基地裏,你我都不得不感慨,幾個世紀前的人類,曾經有着璀璨的文明,你瞧,借助水勢的積蓄,我們輕易能獲取大量的電能,我們有着強大的武裝力量,我們能輕易将畸變拒之門外。”
“我們能夠以水壩爲中心,向四周建起高牆。我們能不斷地向外面拓張,我們理想國的旗幟,總有一天将插遍被畸變生物占據的每一寸土壤。”
“我們将擁有取之不盡的食物,我們擁有飲之不盡的幹淨水,我們将能聚集全世界陸續覺醒的‘新人類’,這是一場進化,也是一場淘汰,我很高興,在這場進化開始之初,你即将加入我們。”
青年似乎笃定鄭修會加入他的理想國那般,一路上,他滔滔不絕地向鄭修闡述他的理想與志向。
鄭修很快便看見了慶十三所說的那個房間。屋頂上安置着一個巨大的天線裝置,鄭修一眼認出來了。密封的窗戶後隐約閃爍着五彩斑斓的光,富有節律地跳動着。
“那邊是什麽?”
“軍用無線電裝置。”青年一路上都把玩着那一枚完整的硬币,五指靈活,硬币在他指尖翻動如風。青年沒有隐瞞鄭修的打算,推推眼鏡,笑道:“我來到這裏時,也十分震驚,這台軍用機器竟然能正常使用。我們用它屏蔽了所有的信号,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手段能探測到山谷,當然,與之相對的,在屏蔽信号後,我們也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我用它保護着山谷。”
鄭修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取消屏蔽後,就能聯絡到外界了嗎?”
“你爲什麽想要聯絡外界?”
青年不解地問。
“我想找一個名爲‘樂園’的地方。”
唰!
當鄭修提起“樂園”時,跟在四周的掠奪者們,摘下面具後的他們,面面相觑後,都露出一種怪異的神情。
半響後,基地裏爆發出一陣陣大笑。
“哈哈哈!原來還有人相信‘樂園’!”
“老大,你确定要拉他入夥嗎!他居然相信‘樂園’是存在的!”
“這家夥,居然想找樂園!”
“都是幾百年前老掉牙的傳說了,居然還有人信!”
“等會,他不會是那些傻乎乎的信徒吧?那些黑夜女士的信徒腦子都缺根筋,被幾百年前的傳說給忽悠了!”
“噓!”青年微笑着伸出手掌,壓下周圍的嘈雜聲。
他望向鄭修:
“原來……呵呵,你在尋找樂園。”與其他人不同,青年的臉上沒有半點嘲笑,反倒流露出幾分惋惜的神情:“其實,我們沒必要去尋找那虛無缥缈的‘樂園’,我相信,‘樂園’是不存在的。數百年過去了,從來沒有人能抵達‘樂園’……我覺得,這個傳說真正的意思是,樂園其實掌握在我們每個人的手裏,我們‘新人類’,我們被選中的人們,能親手創建自己的‘樂園’。這才是‘名爲樂園的傳說’的真正意義。這也是黑夜女士留下‘樂園傳說’的真正目的。”
“你也知道黑夜女士的傳說?”鄭修問。
“黑夜女士是神,她是真正的神。女士降臨,終結了舊神,可也爲我們帶來了深邃的黑夜與漫長的黃昏。”青年笑着指了指天空中的塵埃雲。他很奇怪鄭修爲何會這麽問,在廢土上長大的孩子,無論是類人種與否,都是聽着黑夜女士的傳說長大的。
換言之,他們目之所及的“這個年代”,就是建立在“黑夜女士終結舊神”這個傳說的基礎上。
黑夜女士終結了舊神,留下一片荒蕪的土地,百廢俱興,畸變蔓延,新人類正在覺醒。“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新人類’漸漸睜開眼睛,注視着世界的時代。”
忽然,青年臉色微微一變,他閉上了眼睛,停下把玩硬币的動作。
“聽見了嗎?”
鄭修猛地回頭望向遠處,那被塵埃雲所營造出來的,漫長的黃昏。
山的另一邊。
“這是‘進化之聲’。”
鄭修忽然蹲了下來,手掌覆蓋在地面上。
他從容的神情間多了幾分凝重。
青年沒讀懂鄭修突然蹲下是什麽意思。
鄭修重新站起來時,搖搖頭道:“和你聊天還挺愉快的,可惜,看樣子這地方不能久留了。”
青年臉上儒雅的微笑驟然凝固:“你意思是?”
“這裏不是樂園,這裏也即将‘淪陷’,你聽到的是不是進化之聲我不清楚,但看在你說那麽多的份上,我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
鄭修認真地豎起一根食指:“有一群老鼠要來了。”
“老鼠?”青年啞然失笑,他五指間轉動的硬币一抖,消失不見,他擡手将硬币高高抛起。抛起的硬币在半空中優雅地旋轉着,抵達最高點後,又以自由落體的姿态,旋轉着向下落。
青年收起笑容,随着硬币下落,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在拒絕我嗎?”
“嗯。”鄭修點頭,指着那台帶了天線的軍用裝置:“我能借用一下那玩意嗎?”
啪滋。
啪滋。
“太遺憾了。”
空中旋轉落下的硬币猛地爆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
啪滋!
“快跑!老大要發動‘能力’了!”
掠奪者們紛紛散開。
啪滋!
硬币上射出一道耀眼的藍色電光,頃刻間凝成一束,貫穿了鄭修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