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老宅歡聲笑語,喜氣洋洋。
沒有人知道長公主魏如意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她的出現起初讓氣氛多了幾分拘謹。
但不知爲何,當曲聲響起時,鄭家衆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仿佛本該如此,她就該在這裏,就應該在這一夜,享用一頓鄭家的團圓飯。
“回來了。”
慶十三莫名說了一句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話。
仿佛失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鄭修舉杯與鄭浩然相碰,仰頭飲盡。
他猛然想起鄭家祠堂中,那面空白的無字碑。
世上,隻有他知道,這“團圓”的表面,少了什麽。
少了誰。
……
哒哒哒。
天景年最後一夜。
一輛低調的黑帳馬車,緩緩駛向南門。
“霍、霍将軍!”
霍惑雖然解甲歸田,但他任職鎮北将軍期間,手下教了不少新兵,輩分仍在。抛開身份尊卑不談,如今皇城禁衛中,有一大半的新兵都得尊稱霍惑一聲“師傅”。
都是他帶出來的兵。
守城衛兵面上稚氣未脫,他一眼認出了頭戴鬥笠的馬車車夫赫然是剛卸甲不久的霍将軍。
“上面有命,宵禁期間,無論何人,沒有通行手谕,一概不得私自出城!”
衛兵先是恭敬地朝霍将軍拱拱手,緊接着闆起臉公事公辦。
“原來是你,薛子。”
霍惑記得每一位自己帶過的兵。
他們生在和平年代,沒機會上場與敵人厮殺。
他們的身上少了幾分血腥肅殺之氣。
霍惑走下馬車,出示令牌,上面寫着一個“魏”字。
衛兵臉色一變,正想朝馬車跪下行禮,霍惑卻猛然托住青年的雙肘:“别聲張,三皇子有緊密要事出城一趟,這是他的手令。”
薛子臉色微變,随後面露難色:“可霍将軍,宵禁期間外出,無論何人,都需要中樞院的批文方可通行。”
霍惑擠出一抹笑容:“事态緊急……行個方便。”
“這……”
薛子一點點将手摸向腰間。
那裏有一把刀。
這時。
他的耳邊響起一道細如蚊蚋的聲音:
嘩嘩嘩!
隐約還夾雜着翻書的聲音。
“薛榮根,”
“祖籍黔州前列縣,祖輩務農。”
“十二歲應徭入伍從軍,在霍惑手下練了三年。”
“十七歲受到賞識,領了一份禁衛的差事,全家搬入城中,直至當今。”
“去年父親摔斷腿,在家中養病,久而久之積郁成疾,沉迷賭坊。”
“你娘開了一間小小的豆腐坊,補貼家用。”
“在你們家中,哦?還躺着一位七十太公,需要人照顧。”
“你領着禁衛的軍饷,勉強養活一家。”
薛榮根聽着耳邊的聲音,移到腰間的手多了幾分顫抖。
耳邊那個聲音如夢呓般,又道:
“可憐天下孝子心,嘻嘻。”
“嘻嘻嘻嘻……”
薛子耳邊響起了爽朗的笑聲。同時馬車裏也傳出了同樣的笑聲。
倏爾,笑聲中的溫度急轉直下:
“活着……不好嗎?”
這時,另一位值守南門的禁衛見這邊耽擱了一點時間,亦聽見了古怪的笑聲,心中警惕,大聲問了一句:“薛子,有動靜?”
呼!
一陣風刮來!
突如其來的陰風吹過城門的牆洞,發出如厲鬼嘶鳴般“呼呼”的刺耳聲。
薛榮根滿頭大汗地擡起頭,驚恐地望着那輛馬車,馬車上的漆黑帳幕在狂風吹拂下,竟分毫不動。裏面就像是住着一頭洪水猛獸般,扭曲而壓抑,令薛子呼吸不來。
“薛子!”
啪!
另一人這時才察覺不對,準備敲響銅鑼示警,霍惑動作更快,身影閃動,分别在二人脖頸處敲了一下。二位禁衛軟綿綿地倒下。
風停了。
青年無辜的臉探出帳幕,扁着嘴埋怨:“霍将軍,你怎麽能輕舉妄動呢?”
三皇子。
“此地不宜久留!”
霍惑沒有理會三皇子的埋怨,翻身上馬,驅車沖出南門,一路南下。
馬車出了城。
黑烏烏的山如蟄伏在夜裏的一頭猛獸,如墨般的陰影在月色下肆意潑開。
一道青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皇城追出。
馬車跑了十裏,青色的身影也追了十裏。
哒!
青色的身影踩斷道旁柳枝,在半空中詭異折返,落在疾馳的馬車車頂上,右掌拍下。
一塊指甲大小的人皮驟然放大,如一張大網,連人帶馬、連馬車一同,自上覆下。
“該死!”
長刀一閃,霍惑怒吼一聲,翻手劈碎車廂。
說時遲那時快,一切發生在一瞬間,被劈碎的馬車、駿馬,被攝入放大的人皮中,在半空中自動包裹成餃子的形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變成一坨蠕動的肉球般,落入青衣女子那白皙的掌心中。
青衣女子目光清冷,望向一旁樹影。
她再次搓下一面人皮,捋成一團,人皮放大,放出馬車的殘骸,以及一具馬屍。
過了一會,另一道人影從人皮中鑽出,發出尖銳的罵罵咧咧的聲音。
“臭死了!你怎麽敢将我與臭馬關在一塊!”
“我再也不進你那破地方了!你就是把我累死、渴死、打死,我君不笑也不進那破地方第二回!”
君不笑嘴上埋怨不滿,他臉上卻流露出詭異的笑容,變臉般戴上了一張“哭泣”的面具,從身後掏出一把大得離譜的剪子,向前一探。
咻!
擺動的樹影頃刻間被君不笑的巧手剪成一柄柄黑色的刀子,組成淩厲的刀陣,刮向林深處。
叮叮叮叮!
一陣金鐵交擊的聲音傳來,霍惑揮刀如電,将影子長刀悉數擋下。
呼!
急促的呼吸刹那間屏成了極緻的一束,呼吸聲的主人拖着長長的刀光,一步将大腿粗的樹幹踩折,借反震之力殺到君不笑面前,一刀劈向君不笑頭顱。
“哇哇哇!”君不笑露出誇張的笑聲,快速後退,一邊後退一邊吐槽:“霍将軍,你這是想以凡人之軀比肩異人麽!懂不懂異人的含金量啊混賬!青青姑娘!”
君不笑二話不說搖人,原來那青衣女子是殷青青,她面無表情地刮下一塊人皮,屈指一彈,彈向霍惑。
霍惑面色一變,異人的詭異他早有耳聞,那一眨眼間将馬車“收”走的手段更是讓霍惑膽戰心驚,隻見霍惑在半空中強行收了刀勢,刀鋒一擰,揉成一團的人皮順着刀鋒的微小弧度,滑向身後。
“霍将軍,先殺君不笑,那女人便不足爲懼。”
樹林間竟響起了翻書的聲音。
嘩嘩嘩!
與風聲揉在一塊。
三皇子語氣稍頓,又道:“先破君不笑的面具,他的術不攻自破!”
君不笑嘎吱一下,嘿嘿不斷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悶悶回頭看了殷青青一眼,指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宗主起初可沒說三皇子也是門中人啊?呸!宗主這不是在欺負老實人嗎!萬一陰溝裏翻船了咋辦!”
“閉嘴。”殷青青冷聲訓斥。
“人不風趣是會死的。”
君不笑閉嘴前補了一嘴。
殷青青:“……”
她決定不理會這個奇葩。
“密部?”
霍惑站在不遠處,隐隐擋在三皇子與二位“刺客”之間,他先是道破了殷青青的身份,旋即皺着眉望向戴着面具的君不笑。
“她是,我不是。哎,都是一家子。”君不笑高調地舉起腰牌,上面刻有密宗的教徽,一朵“赤火”。
三皇子左手背負于身後,從樹林中緩緩走出。
往常他都裝作人畜無害的模樣,如今那眉目間,陰鸷冷酷顯露無疑。
“是魏如意那雜種?還是她那骈頭姓鄭的賤人?又或者是我那好哥哥?想找本殿下棋來了?”
三皇子冷聲道。
君不笑搖搖頭,默默換了一張面具。
面具上描繪的是憤怒的神情。
殷青青聞言,沉默片刻,道:“聖上念在血脈情誼,會留三皇子殿下一命,請勿爲難我等。”
“哈?哈?啊?血脈情誼?”三皇子聞言,瞪大眼睛,誇張地捧着雙頰,仿佛聽見了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情那般:“那雜種殺二哥時怎不念血脈情誼了?哈哈哈!現在跟本殿談血脈情誼!”
“什麽聖上!狗屁的聖上!本殿才配稱‘聖上’!本殿才該坐在那個位置上!她憑什麽!一個女子,憑什麽坐上那位置?那位置本就應該是我的!我早該殺了她的!我早該殺了她的!就像三十年前,那卑賤的雜種!”
“三十年前,要不是王蒼雲多管閑事,我早該将這些礙眼的家夥全殺了!都怪那老不死的,這裏生那裏生!找什麽帝王帝王!他早魔怔了!要是對手隻有我大哥,和我那蠢二哥,我早當皇帝了!”
“我還是不夠狠啊!不夠狠啊!”
三皇子臉上露出可怕的獰笑,他伸出右手,嘩嘩嘩!他的手臂的人皮竟層層剝落,如書頁般快速地翻動起來。
君不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三十年前你才幾歲!喪心病狂,天生禽獸啊!”
三皇子冷冷笑着,沒理會君不笑騎臉輸出的垃圾話。
“人皮書”上面,猛然浮現出君不笑、殷青青二人的名字。
上面清晰地記錄着君不笑與殷青青的所有“信息”,包括門徑、奇術、限制、經曆,以及……弱點!
最後一頁,印着扭曲的“辛卯”二字。
在三皇子瘋狂“翻書”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寒意湧上殷青青與君不笑心頭。他們如同赤身果體站在冰天雪地中,在那雙瘋狂的眼睛前,仿佛沒有半點秘密般,被看了透徹。
唰!
一片如黑夜般深沉的無邊黑幕,以三皇子爲中心,向四周擴散。殷青青與君不笑二人隻覺眼前一花,頃刻間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破碎的空間中漂浮着一本本巨大的書籍,有的書籍僅有巴掌大小,有的書籍如一座山。每本書籍的封皮顔色不一,有的漆黑如墨,有的鮮紅似血,唯一相同的,是書籍上都透着“不祥”的味道。
噌。噌。噌。
一顆顆黑白分明、卻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睛出現在成千上萬本書籍上,靈動地眨着。君不笑與殷青青額頭冷汗直冒,那一顆顆眼睛就像是三皇子的眼睛般,直視人心,窺探着他們内心最深處的秘密。
密密麻麻的眼睛鋪天蓋地的睜開,三皇子坐在其中一本書上,居高臨下,他翻動着右手前臂上的“人皮書”,漠然道:“異人與異人之間,也有着境界之分,你們……差遠了。”
三皇子面露譏諷,忽然如變了另一個人般,露出天真爛漫的神情,歪着腦袋問:“活着……不好嗎?”
……
“人和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
吃了滿滿一盆炸魚餅,安妮大人兩爪滿足地拍了拍她那宛如懷胎十月般鼓鼓的肚皮,窩在鄭修懷中懶洋洋眯着眼睛,懶洋洋的說道:“不,應該說,生命之間,從來沒有‘平等’一說。”
“有的體系用‘命格’區分,有的體系用‘靈根’,有的體系用‘天賦’,有的體系用‘體質’,誰說人定勝天?那都是幻想,不存在的。”
“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即便你給一個沒有任何‘資質’的人無窮的壽命,他能不斷地提升,但終有一天,他會碰見窮極一生也無法突破的‘瓶頸’。”
“簡單來說就是生而爲人的極限。”
“所以喵,爲啥吾總說區區人類?并非吾瞧不起,而是在說一個簡單的事實。”
“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
“每個人從誕生之初,他的‘位置’就是固定的。”
“那位隕落的存在,似乎在這裏設置了有趣的體系。”
“異人嘛,打開不同的門,會誕生出不同的能力。”
“嘛!”橘貓豎起爪子補充道:“當然,這些能力在咱們這般存在的眼中,自然是不值一提的。但,挺有趣。”
“與‘異人鬼蜮’類似的玩意,其實有許多啦,什麽心象風景,精神海,小世界,菩提樹,領域,總而言之就是能在某種程度上,将人的潛能壓榨到極緻時誕生出的東西。嗯……”橘貓生怕鄭修不理解,想了想,解釋道:“就跟你的赤點一樣,相當于‘主場優勢’。”
鄭修撫摸着橘貓的腦袋,按下安妮大人因慷慨發言而翹起的炸毛,微笑不語。
過了一會,安妮大人沒有從鄭修臉上得到料想中諸如“安妮大人你好棒啊”、“安妮大人賽高”、“安妮大人你真的好棒棒”之類的反應,頓時變得悶悶不樂:“吾是不是說過了?”
你他娘的到底輪回了多少次啊?
身而爲人那麽快真的好嗎!
一眨眼就輪回了一千年,嗖嗖一次,嗖嗖又一次,看不清啊!
根本就沒感覺!
“讓他們直面完全張開的‘異人鬼蜮’,會讓他們對異人的極限有直觀而切身的了解,至于能領悟多少,就看個人本事了。”
鄭修朝仍在殷勤地往紀紅藕碗裏夾菜的慶十三招招手,慶十三滿嘴油污地跑過來。
“走,吃飽了,咱們出去活動活動。”
慶十三一愣,摸向身後煙杆。
可他明明就還沒吃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