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多雲。
守城士兵面色陰霾,驅散民衆,張貼皇榜。
皇榜公告天下。
一張皇榜,上面所書,如一場飓風,席卷天下。
“你聽說了嗎?”
“聽說啥了?”
“沒聽說?皇榜都張貼了滿天下了!”
“嘶……你是指……增收戶稅、田稅、屋稅、納妾稅、生子稅一事?”
“鄉裏的佃戶都鬧瘋了!如今,家家戶戶都不敢生娃!多生一娃,就得多繳一份戶稅,我聽說隔壁村那朵村花,胸鼓腚圓好生養,還筍白筍白的,一副好皮肉,如今竟是倒貼彩禮都無人肯娶!”
街頭上。
巷口間。
二位衣衫褴褛的佃農,入城買賣,在日曬下蹲在樹蔭下,垂頭喪氣地唠嗑着。
年長那位張大嘴巴,他活了五十載從未聽說如此荒謬之事:“當真?爲何?”
“那村花哪裏都好,就是身子弱,幹不了活!這娶回家裏,不是賠本生意麽!”
二位髒兮兮的佃農對視一眼,同時長歎:“造孽啊!”
“噓!”
“帶刀的來了!”
一位面容冷峻的将軍,率軍出城。
一路殺氣騰騰,驚得市井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才有人低聲議論。
“聽說了嗎?”
“南方又鬧澇災。”
“死了成千上萬的哩!”
“好多人都餓死了,前些日子有親戚從南方逃難上來,好不容易到了這邊,瘦得跟竹竿兒似地。”
“我一問才知道……”
“南方有人造反了!”
“嘶!真的假的!”
“我騙你作甚!不僅南方,好多地方都拉大旗咯!世道又不行了!”
“那咱們趕緊跑吧!”
“跑哪去?”
“不如,北蠻?聽說這些年,北蠻挺太平的。”
……
西市最繁華的一條街,黑煙滾滾,竈台鼓風聲如狂風驟雨,打鐵聲如密集雷聲,整日鬧個不停,成了皇城最亮眼的風景。
這是“鐵鋪”一條街,家家戶戶都挂着“赤鐵坊”的匾額,其中最好的打鐵小能手叫闫吉吉,祖傳手藝,十分了得。
百姓們聽說,這赤鐵坊的背後,有着官家的影子。
……
雖然鄭修從來沒經曆過。
但大乾王朝自開國以來,就有着完善的科舉、學府制度。
古時公孫陌就曾有考取狀元的雄心壯志。
太學學府于城中分設四大分院。
分别是“鹿”、“麟”、“鶴”、“虎”四院。
一日清晨,四院學子,睡眼惺忪地洗漱更衣,坐于堂下。
鹿院一角,被稱爲大乾史上最年輕的“墨夫子”,捧着一本“新書”慢悠悠地走到課堂上。
墨夫子年方十六,卻天資卓越,兩年前僅以十四,以一篇《是非書》技驚四座,拔得狀元頭籌,那一篇狀元文中,最讓人歎爲觀止的是,他以整整三十六行工整的“抛開對錯是非不談……”句式,洋洋灑灑的千字文,借古諷今,成了一時佳話,引得無數人争相效仿。
後來這篇狀元文被太學收錄,無數學子讀之,宛如神思被重重打了整整三十六拳,茅塞頓開,驚爲天人,服了這位年輕的夫子。
别人常說文人相輕,可這位墨夫子,卻用他那無與倫比、跨越時代的才華,捶服了所有文人。
“咳咳。”
講台上,年輕的墨夫子一襲青衫,腰間佩玉,面白如玉,頗有風采。
“今天,由本夫子與爾等一同研讀一本新書。”
年輕的墨夫子目光閃爍,捧起了一本書。
學子們這才注意到,他們每人的書桌上都擺放着一本嶄新的書籍。
“墨夫子!”
有人乖乖舉手。
“且說。”
墨夫子點點頭,示意學生提問。
“這墨……似乎仍未幹啊?”
其他學子不信,伸手沾了沾,這墨竟未完全幹涸,似乎是剛出爐的新書。
“呵呵……”墨夫子搖頭輕笑:“書不在古,有魂則靈。”
“魂,字之魂,書之魂,意之魂,一書千字,若其中蘊藏書魂,則可傲遊天地,神遊太虛,知天地之浩瀚,觀日月之無窮,感歲月之無情。”
學子們一愣,随後紛紛鼓掌。
有道理。
墨夫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
嶄新的封面,寫着三個字——《囚者說》。
這是一本連他也看不太懂的晦澀新書。
他讀了好幾回,書中大約的确是在說,這渺渺天地看似無窮無盡,實則天圓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囚籠,人在獄中,受盡苦難而不自知。
潤潤嗓子,被無數人追捧爲“天景小文聖”的墨夫子朗聲閱讀扉頁。
不僅“鹿院”。
全城,甚至全天下,各地書院,茶寮書齋,漸漸流傳着一本不知何人所著的《囚者說》。
“天地不仁,以天爲獄,以地爲牢,以萬物,爲囚徒……”
“夫生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星空之上,是億萬年前的日月輝光,或是一顆顆注視着芸芸衆生之冷眼?”
“他曰……”
朗朗讀書聲,在一片欣欣向上的氛圍中傳出書院,飄向天空,漸漸消散,留下一點點的沉思。
這一點點的沉思,就像一縷縷星星之火。
……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傍晚,全城因增稅一事,遍布陰霾。
氣氛沒了往常的熱烈與喧嚣。
一盞盞燈籠病怏怏地點着。
一人,一貓,坐在高牆之上,俯瞰大地,冷眼旁觀。
橘貓眼中浮現出片刻的恍惚,随後略有驚訝地摸着下巴:“原來你已經試過幾回了,這古怪的違和感。所以……”
安妮目光異彩連連,貓須輕輕地在男人身旁刷着,貓裏貓氣的,她問:“你現在明白了?巨大的扭曲根源,就是産生了一個‘結’。”
“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結。”鄭修目光平靜,糾正橘貓的說辭:“多到不可思議。這‘錯誤’就像是病毒,瘋狂地扭曲,衍生出更多的‘錯誤’。我後來發現,這‘錯誤’的根源不完全是在這裏,而是在更外面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在深處就像許願機一樣,毫無差别地扭曲着一切,隻爲了讓一切看起來是‘正确’的。”
橘貓聞言一怔。
鄭修豎起一根食指,微微一笑:“另外,我們之間類似的對話,在‘上一次’已經發生過了。唯一不同的是,你更貓了。”
橘貓又是一愣,下一秒欲哭無淚。她背對鄭修,偷偷摸摸看了自己的“權柄”一眼,果然,那玉足們更玉了,破洞更多,越來越沒逼格。
“喵嗚嗚嗚嗚……”
高傲的偉大的不凡的唯一的不可名狀的安妮,此刻哭起來,就像是一頭被架在手術台上,即将完成絕育手術的小母貓。
鄭修輕輕摸着橘貓的頭,有如撫慰。他看了橘貓一眼,淡然道:“果然,你還說過,從‘外面’看,和在‘裏面’看,視野不一樣。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們在看一窩螞蟻,我們能輕易踩死它們、蹂躏它們、爲它們帶來‘滅世’,可我們一恍神間,很難區分它們之間多了誰、少了誰、誰在幹什麽。”
“這就是所謂的站得越高,視野越遼闊,越遼闊越模糊。除非……祂們屈尊,變成螞蟻,将視野變成與‘螞蟻’一樣。”
“你隻注意到這扭曲晃了一下,扭了一下,變了點顔色,卻無法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
“除非,這其中的‘改變’太大,巨大得足以讓他們匆匆一瞥,也能看出‘區别’的地步。”
“所以,我有幾回,不小心引起了祂們的注意。”
我說過這種話?
安妮大人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震驚之色。
鄭修低頭,自顧自地說道:“你還說,祂們隻不過是占據了權柄,沒有對應的‘神性’,空有‘權柄’與‘神力’的僞神,不足爲懼。”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一次次地去嘗試解開每一個‘結’。”
“錯了很多次,很多次。”
“可是啊,祂們,太多了。”
“你慫了兩回。”
“被雷劈了三回。”
“被凍壞了四回。”
“被觸手穿了六回。”
“被大山壓扁了十一回。”
“被風刮飛了五回。”
“嗯,這世界也不小心滅了兩次,差點沒跑掉。”
橘貓起初聽見自己“慫了兩回”時,臉上還流露出幾分不屑。吾全盛時,那些僞神一踩滅一片,如今真的是貓落此處被神欺了。可聽着聽着,安妮越聽越心驚,她兩眼瞪圓,瞠目結舌地問:“等、等會,你到底……嘗試了幾次?”
鄭修雙目微微虛着,似乎沒聽見橘貓的話,在自言自語:
“安妮,你知道嗎?其實萬變不離其宗,我将那條路當成‘門徑’,将我一次次地嘗試當成‘規矩’,将那一個個‘結’當成一扇扇門。”
“殊途同歸罷了。”
“正所謂‘窮極道者,歸處亦同’,這玩意就和練門徑沒啥區别,就是練,沒什麽好說的。”
“但有一點不同的是,世間走門徑的奇術師千千萬,據我所知,連公孫陌所謂的‘走到’盡頭,僅僅是‘走’到罷了,距離你說的‘權柄’,還有十萬八千裏路。”
“要去那裏,得飛上去。”
“你說過,‘理解’,是鑄造‘權柄’的基礎。一次次‘規矩’,則是不斷地錘煉自我王座,直到登峰造極。”
“閉嘴!”安妮如激惹的小貓般,聽着鄭修那越來越淡漠的口吻,莫名地發怒了。她分明沒說過那些話,她不記得了。可鄭修說的,确實是他“目前”的眼界不可能說出來的東西。橘貓雙瞳幾乎縮成兩條縫縫:“你……到底嘗試了多少次!”
鄭修沉默片刻,他豎起一根食指。
“我不記得了。”
他的食指尖尖,忽然一陣扭曲。
一顆“球體”憑空出現,在鄭修的指尖上旋轉。
球體中空,球身是由無數微小的鎖鏈所構成,球體内部有一團不斷變換着形狀、顔色、材質的“物質”。不,甚至無法稱得上是一種“物質”,橘貓呆呆地看着鄭修指尖那顆“球”,她從未見過這種“權柄”,球體中包裹的“東西”,仿佛是一個每時每刻在閃爍、在變化的東西,飄渺不定,虛無定數。
“變數”、“随機”、“不安定因素”。橘貓腦中刹那間閃過三個名詞。
她無法對鄭修指尖上的“那玩意”進行總結。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權柄”的體現,又或是……半成品?
她無法确定。事實上,她即便正在回溯,變得貓裏貓氣的,但她眼界仍在啊。能夠一眼讓她“不确定”的事,這“不确定”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讓諸天萬界震驚的事情。
“我不記得了。”
鄭修此刻并沒有故意賣關子,豎起食指,球體轉動,低頭沉思。他是真的在沉思。
“一萬次?兩萬次?十萬次?”
“我……記不清了。”
鄭修目光茫然。
瞳孔中黑得深沉。
“我大抵的确……在裏面,過了一千年。”
……
……
“人間總有一兩風……”
血色的圓月高懸天際。
比血更鮮豔的顔色,讓那輪巨大的圓月,宛如一顆盤踞在天空中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視着大地。
高低起伏的叢林,一望無際。
這曾經是一個綠意盎然的“世界”。
如今,巨大的根莖枯萎,黑色粘稠的“河流”在林間流淌着,散發着惡臭。“叢林”苟延殘喘着,失去了曾經的生機。
無數紅色的微光,凝聚成一團團色澤妖豔的光球,靈動地在高聳古老的林間穿梭着。
長達百米、形似蝴蝶的七彩怪獸,成群結隊地在數百米高的參天巨樹之間飛着,追逐着那一顆顆血色斑斓的光球。
鳳北仍是那一襲如鴉羽般的黑衣,坐在數百米高的樹幹上,兩腿擺動,口中輕輕哼着歌。
在鳳北身邊,一隻蝙蝠正躺在迷你沙灘椅上,眼睛上戴着墨鏡,兩腿交叉,翅膀枕在腦後,優哉遊哉地曬着“血月”。
咻~
血色光球飛過,蝙蝠小口一嗦,将來不及逃跑的光球嗦進口中。
“這精華味道真不錯。”
嗦了一口“血月精華”,蝙蝠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哆嗦,摘下眼鏡,聽着鳳北輕聲哼歌,變魔法般翅膀間變出了小本本。
“這首奇怪的歌你哼了第三千六百七十二次。”
鳳北瞬間閉上嘴巴,沒搭理蝙蝠。
“還在想着你的男人?”
蝙蝠翅膀做了一個複雜的姿勢,壞笑着問道。
“無聊。”
“呵~女人。”蝙蝠叉着腰,嗤笑一聲:“你是必須離開那裏,爲了他好。這破地方,不宜久留,遲早一起完蛋,除非,你們想抱着一塊死。呵呵,比起在這裏‘回溯’,‘死’也挺幸福的喲,眼睛一閉,安樂長眠。”
鳳北沉默着,沒搭理蝙蝠。
“你呀,總是這樣,男人不在身邊就玉玉寡歡,咱們當女人的就不能獨立自強一些?抛開他能不能來不談,你消失那麽久,你家男人都沒來看你一眼,難道就沒有一點點錯?”
鳳北聞言愕然,這一句她竟無言以對,聽着似乎……不對,他出不來啊!鳳北反應過來了,這一拳她差點沒擋下。鳳北翻了一個白眼。
“所以,”蝙蝠仍在喋喋不休,翅膀卷起,如食指狀:“來到新地方,就多走走,多看看,學習點新姿勢,知識,做大做強,不然,你總是這樣悶悶的,你能在你家男人面前維持新鮮感?”
“你……”鳳北目光一冷:“又‘偷窺’我的夢?”
“隻是看看又不掉肉!”蝙蝠聞言,有幾分心虛,低着頭嘀嘀咕咕:“在吾看來你的夢就像一個泡泡電影屏幕懸在頭頂三百六十度高清無碼循環播放着,睜着眼就能看見東西,光明正大地怎麽能叫偷窺呢?”轉頭一看鳳北這小氣吧啦的女人臉色一黑,她立即便挺起胸膛:“總之,我是爲了你好!”
“哼。”
“夫人,”蝙蝠那毛茸茸的小臉蛋上流露出生動的“耐人尋味”神情,嘿嘿直笑:“你也不想,你家男人因爲你不夠新鮮,被更懂花巧的騷浪蹄子給勾走吧?”
蝙蝠兩隻翅膀卷在一起,做了一個“勾”的手勢。
啊這。
鳳北瞬間警覺。
過了一會,她站起來,平靜地看向遠處:“我……四處走走。”
“這就對了!每艘船的構造不同,運行的規則也不同,多看看總是不會錯的。”
蝙蝠笑道:“提問時間到。”
一人、一蝙蝠,在粗壯的樹幹中如閃電中奔行。
“爲什麽你不走,你家男人也走不了?”
鳳北想了想:“囚者?”
“隻答對一半,七分!”蝙蝠說出答案:“之前我不是告訴你了,每個世界都需要‘形形色色’的人。”
“有的地方是:‘先鋒’、‘世界之子’、‘獵手’、‘清道夫’、‘富豪’、‘戰敗者’、‘灰心哥’、‘好哥哥’、‘喜劇人’、‘叛逆者’、……”
“你從前那裏,被稱作‘門徑’的東西,就是差不多的玩意。”
“但惟獨有一個角色,無論是哪個世界,都不可或缺,必定存在。”
鳳北想了想,回憶着蝙蝠如填鴨般向她灌輸的知識。一向不太喜歡動腦的鳳北露出爲難的神情,過了一會,她仍是想不起來了。
蝙蝠呵呵笑道,舉起栗子:
“蛇中之蛟,”
“狗中之帝,”
“雞中之霸。”
鳳北:“?”
“在一個完整的‘體系’中,有一種人,是世界的‘核心’,是‘支柱’,是‘支撐點’。他們或順風順水,或逆境翻身,或一往無前,‘他們’,若無外力幹擾,最終都能以凡人之軀,比肩神明。這種人,在‘形形色色’體系中,被稱爲‘聖人’。而在此之前,那個地方的‘聖人’,是你。”
鳳北一愣。
“現在,那個形形的位置空了出來。”
妖娆妩媚的小蝙蝠咯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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