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放火(求月票)

三月十一日。

新婚的婦人臉上洋溢着動人的光彩。

月玲珑此刻覺得非常幸福。

英俊倜傥的丈夫富有才華,喜歡畫畫、寫詩,喜歡舞劍,能文能武,可上可下,體貼溫柔。月玲珑認爲這就是上天對她最好的安排。

翌日清晨,沐浴更衣,祠堂祭祖。

鄭修再一次凝視着祠堂裏那一面無字碑。

鳳北的靈位。

“她可沒死啊,老爹。”

鄭修心中暗忖,安靜等着病怏怏的老爹出場。

這回鄭修很老實。

祭祖完畢,鄭修将一張折疊好的信箋,提前交到春桃手中。

“娘,三日後到這個地方,尋一位叫做司徒庸的老神醫。”

“神醫?”春桃聞言,啞然失笑:“城中哪來一位叫做司徒庸的神醫。”

鄭修搖頭輕笑:“他此刻腰間别着六把刀,左肩紋龍,右肩紋虎,老牛在胸。”

春桃:“你說的可是城北的司徒老牛?他不是劏牛的麽?他家祖祖輩輩都是屠戶。”

鄭修神秘地朝春桃眨眨眼:“現在是,但很快就不是了。三日之後,不早不晚。他會成爲一名好大夫。”

“=_=?”

……

三月十六日。

月玲珑在市集上逛了幾日。

夫君說,讓她找一頭橘色的小母貓。

……

三月十五。

月圓。

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進入“守衛森嚴”的天牢中。

天牢最深處,藏着一位“要犯”。

一位刺殺了二皇子的要犯。

可這位要犯雙腿已斷,奄奄一息,原本預定去年秋後問斬,卻因爲宮中種種變故拖到今日。

昏暗酸臭的甬道中,時不時有碩大的肥鼠竄過,發出吱吱的聲響。

搖曳的燭火下,一張破桌,兩張矮凳。

三位獄卒在玩骰盅。

“大!大!大!”

“去你娘的豹子通殺!”

“你出千是吧?連着兩把豹子了?”

“嘿!無憑無據,你憑什麽說咱出千?你可别血口噴人啊,願賭服輸,今晚你們倆守着,老子去潇灑咯!”

赢錢的獄卒脫下獄卒服,紅光滿面地往外走。

“吱吱吱——”

獄中肥鼠發出驚慌的尖叫,獄卒低頭一看,一排老鼠發了瘋似地從他腳下逃竄,全家出逃。

他神情一愣,趕緊跑回天牢,一看,不久前還和他玩得非常嗨皮的兩位兄弟,此刻脖子扭曲,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在二位兄弟旁邊,坐着一個人。

“鄭、鄭少将軍?”獄卒眼珠子險些瞪出眼眶,震驚地指着神情異常平靜的男人,好不容易才說出對方的身份。

“别急,本将軍奉命來查看要犯。”鄭修微微一笑:“最裏面關着的那位要犯,司空追命,怎麽死了?”

“死了?他死了?”

獄卒聞言,頓時冷汗涔涔。

鄭修略一琢磨,輕歎一聲,起身從呆若木雞的獄卒身旁走過。

咔。

他随手擰斷了獄卒的脖子。

“錯了,‘又’錯了。”鄭修一步步走出天牢外,摸着下巴沉思:“可我……哪一步走錯了?”

……

四月十七。

連綿的雨下了十天。

天陰陰,地沉沉。

鄭修替月玲珑端來一碗清水。

月玲珑迷迷糊糊醒來,那一碗清水中央隐隐有一團奇異的黑氣盤旋着。可月玲珑卻沒在意,以爲不過是投入碗底的影子。

“夫君。”

“喝了吧。”

鄭修神情溫柔,喂月玲珑飲下那一碗他辛辛苦苦取回的“湯”。

下一刻,月玲珑那明亮的眸子瞳仁渙散,失去了神采。

鄭修緊緊地抱着她。

她的皮膚先是變得無比地滾燙,眼耳口鼻湧出了一絲絲的黑色氣息。

月玲珑那柔軟的嬌軀漸漸變得冰冷,失去溫度。

如一具屍體,不,比屍體更冰冷的溫度。

鄭修抱緊月玲珑。

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

“對不起。”

月玲珑重新睜開眼時。

她的背後漆黑如墨的烙印浮現。

屋頂上,名爲慶十三的中年男人,聽着屋内動靜,蹲在瓦片上,默默抽着旱煙,望着天邊那陰沉的光景,嘿嘿笑了起來。

……

三月十日。

新婚大喜。

鄭宅張燈結彩,氣氛喜慶。

大乾與北蠻聯姻一事,是一個信号。一個兩國太平的信号。

房中。

身段妖娆的新婚夫人安靜地坐在床頭。

她四周充斥着駭人的冰冷,屋外熱烈的氣氛并未感染此處半點,新房中莫名地透着一股沁人心扉的寒意。

“醉醺醺”的鄭家少将軍在衆人簇擁下,笑嘻嘻地推開房門,轉身關緊。

房門轉身關緊刹那,前一秒還笑吟吟的鄭少将軍下一刻神情平靜似水。

他走上前,掀起夫人的紅蓋頭。

夫人的臉白得像紙,動人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眼中的冰冷與無情。

嗤!

寒芒如電。

鄭修平靜低頭,看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匕首,露出小半截。

鮮血将新郎官胸前的紅花染得更紅。

“你……怎又不躲?”

月玲珑看着“夫君”平靜的神情,冰冷的臉上多了幾分動容。

鄭修微微一笑,臉上浮現幾分蒼白:“你爲何說‘又’?”

月玲珑一怔。

鄭修拔出匕首,在月玲珑震驚的目光中,他掰開月玲珑那慘白的五指,将染血的匕首壓在月玲珑的掌心中。

“不怪你。”

鄭修輕歎:“‘這一次’,我又出錯了。”

“我隻讓老爹活了下來,狼王一死,你心懷怨恨,這個結,自然難解。”

新婚那夜,新郎紅衫血染,奪門而出,殺入皇宮。

……

“不要!”

鄭修醒來。

軟綿綿地喊了一句不要,停了,望着枕邊人,探了探枕邊人的體溫。

熱的。

鄭修披上長袍,桌前坐下,挑燈伏案。

【三月十日,新婚。】

【我又回來了。】

【順序不對。】

【需要先解開更早、更早之前的結。】

【另外,要記得‘避雷’。】

【誰也不可以信,誰都可能是鬼。】

【我在凝視烈日的同時,烈日,也在凝視着我。】

筆尖一頓。

他顫抖着手,補了一句。

【祂們,來了。】

“祂”字歪歪扭扭。

連鄭修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寫的到底是“她”,是“他”,還是“它”,或是“祂”。

都一樣。

沒有區别。

鄭修認真讀了一遍自己的“日記”,一字字地記在心裏。

噌。

燭火搖曳。

鄭修額頭沁出一滴滴豆大的冷汗。

鄭修回頭一看,熟睡的月玲珑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漆黑的眸子安靜地望着鄭修,月玲珑嘴角一勾,腦袋微微歪斜。

“夫君,累了嗎?”

月玲珑的神情眨眼恢複如常,嬌羞紅潤,拉着囍被遮掩春意,小聲問。

“不累,夫人花容月貌,幾回都不嫌累。”

鄭修随手将日記點燃,燃成灰灰,笑着回應。

“夫君不累就好。”

月玲珑掩嘴一笑,光腿勾了勾被子。

……

噌。

鄭修睜開了眼。

眼前暴雨傾盆。

淅瀝瀝……

轟隆……

空中電閃雷鳴。

“呼……此處我要當心一些。”

鄭修環目四顧,陰沉的雨雲像是一頂巨大的罩子,黑壓壓的,壓向燕州山巒。

踏踏踏踏……

遠處傳來淩亂的馬蹄聲。

舊地重遊,鄭修頗爲唏噓,他手指在虛空勾畫,一柄流光四溢的“寶傘”由虛化實。鄭修撐着傘,走在雨夜小道上。

“放輕松點,就當副本來刷就行了。”

鄭修一邊安慰着自己。

小道盡頭,一行黑影奔襲而至。

“架!”

他們身披蓑衣,勤勤懇懇地在大雨中工作。

敬業的山賊們。

這是盤踞在鄭修“門徑”中頗大的一個“結”。

二十年前,燕州,白鯉村。

這個“結”确實是類似于“僞影”一般的存在。

他在僞影中所結識的人,所作出的決定,所造成的後果,都會直接投影到二十年後的“鄭少将軍”身上。

……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念生,一念滅,此間孕生萬千泡影。】

【唯你所往,錨定真實。】

【唯一的門徑,唯一的辦法。】

【逃出囚籠。】

……

這是他窺見門徑時,最初看見的一段話。

等他此刻隐約察覺到這段話的“真意”時,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世界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所以說,謎語人真該死。”

英勇的山賊橫刀立馬,向小道上孤身一人的鄭修奔來。

爲首山賊看着道路盡頭,這一幅看似普通,卻近乎于道的“畫面”,下意識握緊了刀,心中發咻,咬咬牙,殺意凜然。是的,畫面,所有看見雨夜撐傘人刹那,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這一刹。

在山賊們眼中,鄭修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

雨中,月夜,雷鳴。

一人,一傘。

雨定格了。

山賊們驚駭地看着四周,一顆顆雨點如晶瑩的珍珠般,定在半空中,裏面氤氲着一閃而逝的雷光。

鄭修微微一笑。

人動了。

寶傘轉動,雨點如暗器般向四周激射。

噗通!噗通!噗通!

每一位山賊的腦門上都沁着一滴細小的血珠,很快便融入雨中,彙成涓流,消失在這漫長的夜裏。

鄭修進入叢林。

雨越下越大。

他來到了一座村。

村中有二十六戶人家。

村長好客,喜迎外人,将鄭修請入屋中。

屋内坐着蓑衣客十餘人,爲首一人白發蒼蒼,腰間盤刀,警惕地向鄭修望來。

唰!

鄭修動作利索,将傘收起。

刹那間發出的聲音宛如長刀出鞘,驚得屋中幾人幾乎不分先後地握住腰間刀柄。

“諸位莫慌。”鄭修低頭,将屋中淩厲的殺氣視若無物,他笑着抖了抖傘上的水滴,笑道:“在下鄭善,鄭浩然的鄭,大善人的善。”

鄭修望着老人陰晴不定的神情,神色自若地在老人對面坐下,望着鍋裏的白鯉湯。

鄭修自顧自地勺了一碗,淡定地喝了一口。

這時,他那漆黑的眸子越發黑得深沉。

“王統領,别來無恙?”

王蒼雲瞳孔一縮,驚愕難掩。

“對了。”鄭修忽然想起了什麽,豎起一根食指:“你的盤龍十八斬,我悟出了第十九刀,想學不?”

……

燕州雲縣。

一座無名山村。

一對農家夫婦碰見了一位怪人。

農婦徐娘半老,瞅着那怪人,筍白筍白的,好生俊俏,她紅了紅臉,不知怎的,這怪人看着年輕,眼中卻透着一股誘人的滄桑,令婦人下意識夾緊了雙腿,扭扭捏捏地跑回屋内,推了推好吃懶做的孬夫:“有人說要買咱們的破土房。”

“呸!買什麽房!哪個傻子想不開在這種窮山惡水買土房?”

“他說十兩銀子。”

“哪個傻子……啥?多少?”男人傻眼。

把女人搭進去也不值十兩啊。

……

怪人沒多久便在村中住下。

一夜,有快馬從山外來,留下一錦繡襁褓,襁褓中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女嬰,哭得撕心裂肺。

“二娘小時候長得挺可愛。”

鄭修不知自己花十兩銀子買一間破房的事,讓他在十村八裏出了名,成了有名的“怪人”,他聽見屋外那人留下襁褓跑遠後,便走出門,抱起女嬰。

女嬰一看見鄭修的瞬間,便不哭了。睜着兩顆明亮的大眼睛,卟啉卟啉閃動如玉,望着鄭修的眼睛。

鄭修張了張嘴巴,心中莫名恍然,他朝仍是嬰兒的二娘伸出食指。

小小的二娘咯咯笑着,用吃奶的力氣抱住那根手指。

這一幕。

一如數年後在鄭宅門前,二娘抱着嬰兒鄭修那般。

愣了片刻。

鄭修另一隻手撓撓頭。

“這幾年,我現在該頭痛去哪裏找你的口糧了……嗯呢呢,哪家有呢?啊,别嗦我的手指!”

……

【三月十日,新婚。】

【随着門徑越走越深,我似乎能輕易主宰他人的生死,輕松至極。】

【可同時,那股無力感越來越深,我如一個被深深困在此世的囚徒,滿身泥濘,手染血污。】

【我又回來了。】

【這一次,我拯救了二娘。】

【我親自給了她一段快樂的童年。】

【我們各論各的,我叫她姐,她叫我叔兒。】

【我告訴她,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山的另一邊重逢。】

【她哭得很傷心。】

【幾年的相處讓我不忍心,将她推入那深淵。我不忍心,看着她走進殘酷的帝王之家。】

【冥冥中如果有人在看着這一切,‘祂’似乎在可憐這姑娘,讓她的噩運遲遲沒有到來。】

【太遲了。】

【于是,我親手放了那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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