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鄭修的記憶中,位于大漠極西之地的日蟬谷,在遭遇“那件事”之前,乃是一片大漠黃沙的荒涼之景。
血紅的夕陽,幹涸的土地,枯萎的植被,黃澄澄的沙丘,構成了鄭修對這片土地所有的印象。
隻是當鄭修攜眷踏出慶十三的外灘時,遠處傳來熱鬧的吆喝與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令鄭修走出外灘刹那,有種宛若隔世的錯覺。
日蟬谷沒有毀于“那場事故”。
日蟬谷兩旁綠樹成蔭,本應是風化岩土的峽谷兩旁,竟長滿了碧綠的青苔。一道道潺潺流水從山頂上淌下,沿沿着石縫清澈地流着,最後在日蟬谷前,涓涓細流彙聚成一面清澈見底的湖泊。
藍色的青空映在湖面上,從遠處看,就像是一面鏡子,鑲嵌在大地上。
“啾啾啾——”
不知名的鳥兒成群在山上築巢、歌唱,各色花卉在山間争相鬥豔,散發着淡雅的幽香。
鄭修驚愕地站在這鳥語花香的山谷前,他回頭一看,昔日的“綠河”竟真成了“綠河”,一片連綿的綠洲,猶如河流一般,青草夾着河流彎曲延伸向沙漠的深處。
若非親眼所見,鄭修很難相信,昔日的黃沙大漠,在兩百年後的今天,竟被“改造”成一片氣溫宜人的大片綠洲。
慶十三訝然道:“慶某曾聽說,跨越大漠之後,另有洞天,萬萬沒想到,這裏竟繁榮如此。”
看見美景,月玲珑心情本該極佳,可當她看見鄭修那失魂落魄的神情時,秀眉微蹙,那滿臉的雀躍欣喜轉眼變得消沉低落。
鄭修茫然沿着峽谷走了進去。
日蟬谷毗鄰西域與大乾,兩國交接,旅人匆匆,沒有人注意到三位“外來客”。
剛出峽谷,眼前豁然開朗,遠處曾經名爲“落日山”的山峰,如今綠意盎然,一道瀑布從山頂飛流直下,陽光映去,瀑布邊上升起了兩輪七色的虹橋。
“好美。”
綠洲、彩虹、瀑布,山蔭,遊客,駱駝。
這裏也許就是月玲珑想象中,“世外桃源”應有的模樣。
許多人騎着駱駝行走于筆直的街道上,不遠處有一處寬敞的空地,裏面有不同毛色的駱駝或趴着,或吐泡沫,或耳鬓厮磨。
鄭修走了過去。
他的記憶中浮現出兩頭駱駝的身姿。
……
“喏,我挑了兩匹最好的駱駝。”
“我要這頭。”
“爲何?”
“呃……因爲這頭是母的。”
“你這理由……巧了,我也喜歡騎公駱駝。”一張唯美的臉龐上兩眼月牙彎彎,笑得很開心:“那,本當家愉快地決定了。”
“嗯?O_o?”
“你的叫小河,我的叫小陌。”
“我可以騎小河,你不能騎小陌!”
“要你管?我偏要叫小陌,小陌小陌跑快些!架!”
……
“這位爺,看着面生啊,從東邊來的麽?要買駱駝麽?”
一位皮膚黝黑的養駝人上前招呼。
鄭修搖搖頭,沉默着向裏走。
他越走越快。
邊走邊喃喃自語:
“從前,這條路全是沙子。”
“這邊有一棟房子,房子裏有一口井。”
“旁邊這棟,住着一位老大哥,他的名字叫日地。”
“這裏……有一間畫廊。”
鄭修起初是睜着眼睛走的。
走着走着,鄭修閉上了眼睛。
他仿佛回到了畫中,回到了兩百年前。
在畫裏,他是公孫陌,與一位叫做“謝洛河”的女子發生了一段故事。
可謝洛河曾說過……說過什麽來着?
她将成爲自己的一個謎?
爲什麽?
明明所有的記憶都很清晰,記得很清楚,惟獨有一些因果,鄭修想不明白,總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鄭修閉着眼走在街巷中,他發現,這裏的布置與他所經曆的那段“故事”,如出一轍,連街道的位置也不曾有過變化。
轉角。
鄭修說出“畫廊”二字時,睜開眼睛,擡頭一看。
匾額上的字漆早已剝落,可見風霜,上面的字仍清晰可辨。這裏哪裏是什麽畫廊,匾額上分明寫着:龍門客棧。
龍門客棧的院牆仍是黃土所砌,上面黃土的色澤卻如補丁般有着一塊塊不同,顯然的區别。似乎是後人故意爲了維持當年的風格,這些年間用黃土修修補補。
隻是随着日蟬谷成爲綠洲,黃土上爬滿了綠油油的藤蔓,上面結了一串串無名的紅色小果,沉甸甸地向下垂着。
周圍人來人往。
鄭修抱着一頭毛發橘色的小貓,站在客棧門前,安靜得像是一副畫。
“這位客官,您可是要住店?”
這時,裏面一位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漢子,手裏搖着一把蒲扇扇風,從裏面走出,若有所思地看了鄭修一眼,熱情地問。
鄭修點點頭,走了進去。
客棧一樓擺着三兩方桌,茶客寥寥。
牆上,挂着一張獸皮包裹的長弓。
鄭修呼吸一滞,走到那柄長弓下,安靜地看着。
過了一會,鄭修如入無人之境般,走到櫃台後,閉着眼睛坐了下來,目光直直地盯着客棧入口。
漢子眼睜睜看着這位客人坐了自己的位置,嘴巴張了張,卻沒說什麽,聳聳肩,坐在了茶客的位置上。
現場氣氛略顯怪異。
本是客人的鄭修坐在了掌櫃的位置上,本是掌櫃的掌櫃卻坐在了客人的位置。
随後入内的月玲珑與慶十三沒敢打擾鄭修,他們二人眼神各異,各起心思。
“住了。”
鄭修忽然決定了。
可接下來令鄭修覺得無比尴尬的是。
他們沒帶銀子。
“你沒帶?”鄭修瞪着慶十三。
“我沒錢。”
慶十三回答得理直氣壯。
隔着櫃台,鄭修與慶十三二人大眼瞪小眼。
“妾身……”月玲珑從袖子裏可憐巴巴地摘下一個镯子:“這是玲珑的嫁妝,能用麽?”
“哈哈——”
漢子看着這奇怪的三位旅人,忍不住大笑着擺擺手:“算了,如今是商路的淡季,空房間多得很,這頓算咱的,你們住幾天就住幾天,不礙事。”
慶十三連聲道謝。
入住當夜,趁着黃昏,鄭修帶着小貓與慶十三,打算前往落日山。
月玲珑本想同行,鄭修以“上山路途險阻”爲由,好說歹說将夫人按在店裏。
客棧老闆叫“道哥”,鄭修如果沒推測錯誤,他們仍是沿用了“日”姓的話,他應該叫做“日道”,好名字。
注意到二人要出行,道哥随口問起鄭修與慶十三的行程。
“落日山?”不料聽見鄭修的目的地後,道哥納悶地撓撓頭:“你也許找錯地兒了,那裏不叫落日山。”
鄭修不動聲色問:“叫什麽?”
“那座山,叫陌山。”
“陌山。”
“公孫陌的陌?”
“咦?二位爺,原來東邊也有人曉得公孫大師?”
鄭修點點頭:“聽說過。”
“公孫大師可是這裏的大恩人,活神仙,老大師啊!兩百年前那座山沒有名字,從他們夫婦住下來後,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被叫成了‘陌山’。”
道哥搖頭晃腦,眼睛虛着,帶着幾分得意笑道:“說起我爺爺啊……咦?人呢?”
鄭修與慶十三兩人,一眨眼消失不見。
鄭修有點着急,他來這裏,他告訴自己,他來的目的是尋找燭的痕迹。
一聽見那座山不叫“落日山”了,鄭修隐約明白了什麽。
“‘之前’,因爲燭跨越山河,走過大漠,抵達這裏,他向這裏的愚民布道,留下傳說,于是那座山,成了落日山。”
“如果那裏不叫落日山了,說明……”
鄭修與慶十三身懷奇術,輕松攀上山峰。
綠樹茵茵,蚊蟲滋生,鄭修有種行走在熱帶雨林的錯覺。
走到記憶中留有“壁畫”的地方,那裏有一副壁畫。
隻是壁畫上記載的内容,并非“燭”追逐“烈日”的傳說。而是畫了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婦,山巒間有一座山寨,山寨上方有一棟小平房。平房前種了一片花叢。花叢前,月光下,男人鋪卷作畫,女子赤足斜躺在大石上,笑吟吟地望着作畫的男人。
慶十三愣了愣,吐槽道:“好一幅恩恩愛愛郎情妾意圖。”
他感覺到冷冰冰的陳年狗糧往他臉上冷冷地拍着。
特别是慶十三剛痛失紀紅藕,這種滋味更不好受。
鄭修沒有搭話,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壁畫中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清秀,眉間英氣逼人,嘴角彎彎,壁畫上定格着她壞壞的笑容。這給了鄭修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不是她。”
鄭修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女人鄭修認得,他曾以公孫陌的身份在畫中經曆了與她的相遇,她叫謝洛河。
看着那張臉,鄭修死死地盯着。不是她。他耳邊又響起了一句奇怪的話,如同耳語般,又像是帶着話語的腳步聲,從鄭修的身後,悄無聲息地走近,在他耳邊低聲說着。
“誰?”
“你猜?”
“猜你麻痹。”
慶十三懵逼臉:“你罵誰?”
鄭修木然:“我罵這幅畫。”
一邊說着,鄭修上了山頂,那裏并沒有“養鴉人”的遺骸,一切都與從前不一樣了。
“這世界上,确實沒有燭的痕迹。”
“燭,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他并非在中途‘消失’,或進了‘常闇’,而是,從一開始,這世界上就沒有燭這個人。”
“又或者,有他,但他不是異人,也就沒了他追逐‘烈日’的旅途。”
回到客棧。
鄭修這裏摸摸,那裏坐坐。
坐得最多的,仍是掌櫃的位置。
他坐在那裏,坐看人來人往,日出日落。
“喝一口?”
住下第三天,道哥提了一壺小酒,坐在鄭修身邊。
鄭修搖頭,表示不要。道哥卻笑嘻嘻地從身後掏出兩個小碗,給鄭修滿上。
“咱感覺你想喝兩口。”
“我酒量不行。”
鄭修幹了。
暈乎乎的。
“這位客人,咱看你,是來找人的吧?”
鄭修聞言一愣。
“你該不會是來找公孫陌的吧?”
道哥一看鄭修那表情,樂了,指着牆壁上那張弓:“那你算來對地方了,你可知道這裏從前是什麽地方不?”
鄭修沒有回答,道哥主動将這裏的故事說出:
“兩百年前,這裏一片荒蕪,這片土地上的人啊,每日爲哪裏找水犯愁,吃的是曬得發幹發臭的腐肉。”
“兩百年前某一天,一對夫婦來到了這裏。”
“他們就是公孫陌,與謝洛河。”
道哥壓低聲音:“你别以爲咱在吹牛,那公孫陌,不是普通人。”
鄭修又給自己斟了一碗,小口品着,不動聲色:“怎麽說?”
“他畫的畫,神了!”道哥笑道:“你進來時看見那片綠洲了不?”
鄭修點頭。
“看見那瀑布了不?”
點頭。
“那紅花。”
點頭。
“那綠樹。”
點頭。
“那湖泊。”
點頭。
道哥面色潮紅,興奮地在鄭修面前比劃着:“都是他畫出來的!”
“這一畫啊!成真叻!”
“有人說,他畫的畫太過逼真,将老天爺給騙過去了!以爲這裏真的是綠洲,就開始下雨!日日下,天天下,下着下着,把這片土地給下活了。”
鄭修納悶:“道哥,你爲何如此清楚?”
“嘿!”道哥站了起來:“你知道咱是誰不?”
鄭修搖頭。
“公孫道!”
“啊?你是他們的後人?”
“不全是。”公孫道坐回原位,臉上有幾分郁悶:“事實上,咱爺爺那輩,是公孫陌與謝洛河二位收養的孩童。”
“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公孫陌與謝洛河夫婦二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子嗣。”
異人不能生孩子?
鄭修想到了一種可能。
畢竟異人的體質異于常人。
“公孫陌生前,畫了許多畫。大多數都是一些從前武林上殺氣騰騰的俠客。”
“他死後,那些畫咱都賣西域那邊去了。你知道爲何公孫陌在大乾沒名聲不?因爲他生前叮囑我爺爺,說他的畫,不能流入大乾,隻能往大乾之外賣。”
“所以,咱一聽說你在找公孫陌,就想通了一件事。”
公孫道越說越激動,說着說着,他跑回屋内,咣當咣當,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後,過了一會,他再出來時,手裏捧着一塊包的嚴嚴實實的木框。
鄭修心中噗通一下,他一眼認出,防水油布中包着的是一副畫。
公孫道在油布包上鼓氣一吹,呼啦,吹起了一屋子的塵。
“從前我爺爺告訴咱,公孫陌有多神的時候,咱還不相信。直到今天,我不得不信了,公孫陌真的是神仙下凡。”
“你的意思是……”
“公孫陌當年的畫全賣光了,養活了咱們一家。但惟獨有一副畫,公孫陌沒畫完,他跟我爺爺說,在很多很多年後,有人會來取。”
鄭修面露驚愕,一股荒謬感湧上心頭。他不知該回些什麽,兩眼瞪着,看着公孫道小心翼翼地拆開油布。
油布不知包了多少年,稍微一用力,折痕處風化掉了,簌簌掉着粉粉。
“我爺爺說公孫陌說,來取畫的人會帶着一頭橘色的貓。”
“他在找一個人。”
公孫道拆畫的動作一頓,面露疑惑,似是想起了什麽,喃喃自語:“對了,我爺爺說,公孫陌臨死前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什麽?”
“‘我窮極一生,迂回百轉,抵達盡處,卻是你我!’。我爺爺說公孫陌臨死前是這麽說的,不過他還是笑着走了。”
說着,公孫道将畫拆開。
裏面紙張泛黃,墨色褪去。
鄭修渾身一震,一股眩暈感襲上心頭。
即便墨色褪去了大半,鄭修仍是從那副畫上,分辨出公孫陌想畫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一襲黑衣,束起馬尾,面朝畫外。
詭異的是,本應是眼耳口鼻的部分,空空如也,像是沒畫完似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