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追命已經死了。”
月下,慶十三一襲輕衫鬥笠,獨坐屋頂,喃喃自語。
人死了,真的能夠複活嗎?
慶十三對此嗤之以鼻,但偏偏,此刻了無牽挂的他,信了這邪。
“我并非死心塌地爲他賣命。”
“也并非毫無保留地信了他的話。”
“他救了我的命,”
“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既然無處可去,暫且跟在他身邊,未嘗不可。”
慶十三沒多久就給自己跟在鄭修身邊找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他看着自己重新長好的雙腿,他用煙杆輕輕撥動着身前的夜空——空無一物的夜幕,像是一潭濃稠漆黑的墨汁般,随着煙杆的撥動而蕩出一圈圈詭異的漣漪。
若非親眼所見,若非親身體會,他絕不相信,世上存在着如此神奇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如今能輕易撕開夜幕,進入另一個空間:一個能讓他如魚得水般,自由徜徉的空間。
咻。
黑暗中,一道嬌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翻過圍牆,躍入鄭宅。
她極力壓抑着她那急促的呼吸——爲什麽說是“她”呢?慶十三心中剛生出這個念頭時,忍不住奇怪地想。自從眼睜睜地看着那顆奇怪的心髒融入體内,他的五感,敏銳到不可思議。隻是一眼,隻是憑着對方的呼吸聲,他宛如本能般辨别出對方的性别與年齡,這放在從前,不是說完全不可能,而是無法做到如此輕松,就像是直覺那般。
“嘿嘿嘿——”
坐在屋頂上的慶十三莫名地興奮起來。
他壓低鬥笠,任由煙霧将他淹沒。
……
“慶某本想辦得幹淨利落一些,可她看起來似乎對你們家很熟悉。”
慶十三将少女捆成粽子般,丢在鄭修房門前,并禮貌地敲了敲門,安靜等待鄭修走出房門時,慶十三如實說道。
“對我們家很熟?”
屋子裏月玲珑已經熟睡了。
鄭修納悶地看着被五花大綁的少女——最起碼從夜行衣下的凹凸能辨别出來。少女的夜行衣上破了不少口子,染了血污,傷口邊緣銳利,應該是刀劍所傷。她正用驚恐且憤怒的目光看着自己。
這個世界的慶十三剛成爲異人不久,辦事已經如“從前”般講究。他先是将少女的嘴巴塞住了,讓她保持安靜,然後重新将少女的臉蒙起,維持原狀,好讓鄭修在探究少女身份時,仍能保持一種開盲盒般的愉悅感。
鄭修古怪的目光瞥來,慶十三聳聳肩,一副“随便你”的表情:“你若喜歡,我能将她的嘴巴敞開…但她挺吵的。”
“是麽?”
鄭修摘下女子的蒙面巾。
面巾下,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蛋,女子的面容算得上清秀,瓊鼻小巧,眼睛水汪汪的——前提是沒有左臉那一大塊淡青色的“胎記”。鄭修忽然呼吸一滞,靠近了少女的臉。
“嗚嗚嗚嗚——”
少女以爲這人模狗樣的俊男要對她幹點什麽别的,瞳孔一縮一放,略呈橢圓豎狀,驚恐地發出嗚咽聲。
鄭修伸出手指輕輕在少女臉上的“胎記”上摸了一下。
一旁慶十三流露出怪異的目光,默默地移開了。不知爲何,此情此景總讓他生出一種富家大少調戲良家少女的即視感。
鄭修摸了摸,入手觸感冰涼,能明顯地感覺到鱗片般的紋理凹凸感。
其他地方摸着很滑很溫潤,是少女的肌膚觸感,不會錯。
兩種觸感大相徑庭。
鄭修越摸少女的臉就越紅,瞪着鄭修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似地。
是鱗片。
“你是蛇?”
此時的蛇長相并未傾向于“蛇态”,秀麗端莊,還帶幾分少女的俏皮。讓鄭修一時沒認出來。另一個世界的“蛇”已經半隻腳踏出人道,鑽進蛇道,兩眼豎瞳,鱗片覆了半張臉,看起來與美女蛇無異。
如今的蛇看起來大部分還是像人,惟獨臉上有一塊不起眼的“蛇鱗”。
“你怎如此不懂憐香惜玉?”
鄭修吐槽慶十三。
慶十三用一塊破抹布填滿了蛇的嘴巴。
鄭修剛拔出揉成一團的抹布,發出“啵~”地一聲,蛇便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要殺要剮吸嗚嗚嗚嗚嗚——”他趕緊又将那塊抹布塞了回去。
慶十三眯着眼睛笑了起來,反問:“憐香惜玉?”
鄭修假裝沒聽懂慶十三話中的戲谑,不如說慶十三現在的态度讓鄭修頗爲懷念——就像是慶十三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他朝慶十三甩了一個眼神:“帶上,找一個能說話的地方。”
慶十三将嘤嘤嗚嗚流着淚水的蛇扛在肩膀上,問:“去哪?”
片刻後,鄭修有了主意:“去巴六福醫館。”
……
當疤老六瞪着兩顆銅鈴般的眼睛看着門外,兩位剛送走不久的“瘟神”再次深夜上門拜訪,其中一人肩膀上還扛着一位如蛆蛆般扭來扭去的“人”時,他眼中顯而易見地流露出一種名爲“絕望”的眼神。
他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一個月前,掐死當時的自己。爲何會如此想不開與鄭浩然之子扯上幹系。
疤老六正想說什麽,鄭修屈指彈出一顆碎銀,趁着疤老六驚愕時順勢擠入醫館,砰一聲将房門關上。
“借你的地兒用一用。”
過了一會。
鄭修示意慶十三将蛇丢在地上。
疤老六哭喪着臉,躲到隔壁柴房,将兩耳塞了起來。
蛇的性子桀骜不馴,一拔出口器就開始罵,一拔就罵,一拔就罵,一拔就罵,沒法好好說話。
鄭修實在沒辦法了,靈機一動,将蛇翻了過來,并将慶十三趕了出去。
“大概是這個位置……”
鄭修“動手”前,心疼了蛇好幾秒。心道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将弱點告訴我的。他兩指一并,對着蛇的“弱點”開始戳。
“嗯~”
“啊!”
“嗚嗚嗚……”
“嘤嘤嘤!”
慶十三起初在門外默默抽着煙,裏面開始傳出少女抑揚頓挫的“慘叫”聲,聽着聽着,慶十三傻眼了,成塊成塊的煙灰落在大腳趾上也沒有察覺。
他很好奇孤男寡女地在裏面幹什麽,才能發出這種聲音。
大約半時辰後,慶十三再入内時,鄭修已經替蛇松了綁,蛇乖乖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完全沒了不久前那張口就罵的桀骜不馴的樣子。
“不愧是鄭浩然之子。”
慶十三心中感慨着,将煙杆挂在腰間,默默坐在了鄭修身後。
“說吧,爲何要潛入鄭宅。”
鄭修的語氣算不上嚴厲與兇狠,可他說話時豎起兩根手指在蛇的眼前晃了晃。蛇一看,渾身痙攣,目光懼怕,仿佛那兩個手指是何等人間殺器般。
蛇老老實實地将自己的遭遇說出。
蛇遭“淨宗”追殺,一路逃亡,到了皇城。她路過鄭宅時,莫名覺得鄭宅裏安全,就翻牆往裏鑽,不料這一鑽就讓她落入了鄭修的魔爪中。
“淨宗?”
鄭修一愣,目光轉向慶十三。
慶十三目前“姑且”相信鄭修的故事,他來自另一個時空。見鄭修似乎真沒聽說過“淨宗”,心中訝異,對鄭修不久前的說辭更信了幾分,淡然道:“淨宗乃如今大乾的‘國教’,他們在大乾各地皆設有分部。大約二十年前,北蠻之亂結束後,上代國主爲尋求‘長生之法’所設,上代國主似乎相信,世上存在着名爲‘淨土’的地方,隻要找到這個地方,就能長生不死,青春永駐,并将淨宗立爲‘國教’。”
慶十三對淨宗了解不多,但他大約知道淨宗在魏陽尊生前,似乎在網羅天下間的奇人異士,具體爲了什麽目的他也不清楚。自從魏陽尊駕崩後,因各地官員變遷,淨宗一度消失于百姓的視野。
聽了慶十三的話,鄭修眉頭越皺越深,這淨宗的行事方式聽起來……怎麽有種“夜未央”的既視感?
“難道是燭?”
鄭修自然而然第一反應便想到了一直隐藏在曆史夾縫中的“第一位異人”,但按照慶十三所說,這淨宗是“魏陽尊”創立的,爲的是尋求“長生不死”。
鄭修推測,應該是老爹在北蠻的事迹傳回,魏陽尊得知了異人的事,自然生出了長生夢。這似乎和鄭修最初所經曆的世界線重合了。
“淨宗爲何要追殺你?”
鄭修問。
蛇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上的青色鱗片,面色酡紅,狠狠地瞪着鄭修,正想說“姑奶奶才不告訴你”,可一想起被“戳七寸”的滋味,她頓時乖乖說出原委。
“我聽見了他們的話,他們說,我是‘污穢’,需要‘淨化’。”蛇咬咬牙:“我被他們抓住了,他們用籠子關住了我,可惜他們不知道,我的身體柔若無骨,可輕松從籠子裏鑽出來。”
猶豫片刻,蛇偷偷看了鄭修一眼,不知道爲什麽,她總覺得這翻來覆去戳她七寸的男人,看起來有幾分眼熟,愣是讨厭不起來。這家夥是如何知道我的弱點的?
蛇抓破腦袋也想不通此事。
“他們之所以不肯放過我,也許是因爲我不小心得知了淨宗最大的秘密。”
慶十三與鄭修聞言,同時問道:“什麽秘密?”
“淨宗的聖女是……魏如意。”
魏?
鄭修眉頭一皺,聽見姓氏心中已有揣測,但他仍問:“哪個魏如意?”
慶十三目光一凝:“大乾長公主,魏如意。”
鄭修從慶十三口中進一步了解這所謂的“國教”。
淨宗從成立至今,從未大張旗鼓地進行宣揚或蠱惑人心等活動。在百姓眼中,淨宗都是一些穿着白色長衫,行事低調的神秘家夥。慶十三之所以提起“淨宗”時神色會略顯凝重,是因爲他曾替一位高官辦事,那位高官不經意間提起,淨宗會偶爾從各個死牢的囚犯中挑選擁有特殊才能的人,被選中的人會直接從死囚的名單中劃除,從此不再出現,從世上消失。
這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已經是淩駕于大乾律法上的行爲。
“大乾長公主,魏如意。”
鄭修口中輕輕重複着這個名字。他改變過去,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已經不止一次聽說過這位“大乾長公主”,自從魏陽尊死後,這位長公主成了權傾朝野的人物。
因幼帝生活不能自理,大乾長公主越位涉政,且以“聖女”的身份掌管國教。别的不說,光是這兩個身份,已經足以引起鄭修的好奇與重視。
他從來都不知道老魏有這麽一個女兒。即便改變曆史,導緻了世界線改變,也絕不可能憑空冒出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人。“以前”鄭修與皇室有過接觸,不說很熟,起碼老魏的幾個公主他都見過,絕無“魏如意”此人。
淨宗的行事與昔日的“夜未央”有幾分相似,這讓鄭修更有進一步探查的理由。
趁着蛇因七寸被拿捏而乖巧時,鄭修從蛇口中打聽到,她的人生軌迹,确實也發生了不少變化。她自幼被一條大白蛇收養,後來被大白蛇抛棄,卻沒有加入殘缺樓——或許這世上就沒有殘缺樓這組織。她在市井中颠沛流離,過着乞丐般的生活,四處流浪,眨眼十年過去,她險些落入淨宗手中。
當鄭修問起她是否認識一位留有大波浪卷發、吹着蘆葦葉的妩媚女人時,蛇一臉地茫然,鄭修心中已有答案。蛇在這個世界中,沒有遇上“葉”,孤身一人。
……
二人别過疤老六,回到鄭宅。
“你就這麽将她放走了?”
慶十三好奇問。
“不然呢?”
鄭修反問。
“沒什麽。”
慶十三有些看不懂鄭修行事的邏輯。
鄭修想了想,随手寫了一份名單,交給慶十三。
“你替我查一查,這些人的下落。越詳細越好。”
慶十三目光掃過名單,上面寫的名字大多對他而言是陌生的,直到他看見了“裴高雅”。想起鄭修所說的“故事”,慶十三隐約明白了什麽,點點頭,領命去辦。
慶十三一走就是十多天。
一日在市井上,鄭修看見了一頭髒兮兮的小橘貓在街頭上可憐兮兮地舔着爪間毛發,他愣了愣,直接沖上去,捏着橘貓頸後的軟肉,将其提在手裏。
“……你、你、你……你還在?”
鄭修記得橘貓,來自常闇的生物。可當他脫口而出想要喊出橘貓的名字時,有三個字在他腦中轉了轉,愣是沒想起來。話到嘴邊成了一個“你”字。
這頭貓有一個名字,叫什麽來着?
鄭修的腦袋開始疼了。
但不管如何,終于碰見了熟悉的大佬,鄭修頃刻間有種将橘貓抱在懷中死命揉的沖動。
橘貓縮着脖子,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咽聲。
“喵?”
它此刻看起來仿佛就是一頭普普通通的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