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然不算一個合格的将軍。
沖鋒陷陣,沖得最猛,殺得最多,撤得最晚。
這是一個領導者該幹的事嗎?
按照鄭浩然的性子,要不是老爹天生異人,早死了八百回了。
“我的出生定是透支了我老爹餘生的運氣。”
鄭修甲胄穿戴整齊,手執長刀,騎着疲憊的戰馬,殺入谷中。
戰争這玩意也講究一個熟練度,鄭修多經曆幾回,也熟悉了。迎面射來一波試探性質的箭雨,鄭修随手擋下,還替身旁的老李擋下一支朝咽喉射去的冷箭。
事後老李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呼小三是他老李的貴人。
即将沖出谷口時,鄭家軍這邊所有人猛地一愣。
狹窄的谷口,五盾一列,壘起了三列“人盾”。
原來蠻子安靜了那麽多天,是等“新兵器”運輸來着。巨大的黑鐵盾牌幾乎将整個人擋住,蠻子人疊人,手舉盾,活生生在谷口架出了一面“盾牆”。
鄭修擡頭,望着那黑黝黝的“盾牆”,目中精芒閃爍,肩胛骨癢癢,蠢蠢欲動。
而在“盾牆”的縫隙間,隐隐可看見點點寒光。
“狼王在模仿鄭将軍的戰術!”
如此明目張膽地“抄襲”,讓馬背上的老李驚呼出聲。
“哈哈哈!畫虎不成,跟傻乎乎的貓兒似地!”
鄭浩然大笑三聲,無意中将橘貓給嘲諷了,頃刻間面容猙獰,殺氣騰騰,長刀一指:
“全軍聽令——”
“無需懼怕,”
“随我沖鋒!”
“殺!!”
嘶!
因看見了高聳黝黑的盾牆而出現了短暫慌亂的鄭家軍,下一秒卻因鄭浩然的一句話,呼吸平穩,所有人在馬背上壓低身姿。
呼……呼……呼……
刹那間,鄭修驚呆了。
他注意到一件可怕的事:就在鄭浩然“發令”後不久,身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士兵,包括副将老李,仿佛都變成了機器一般。
所有人淩亂的呼吸,驚人地達成了“同調”,所有人的呼吸聲吓人地同步,呼!呼!呼!小小的呼吸彙聚在一起,此刻卻像是席卷峽谷的一場飓風。
哒哒!哒哒!哒哒!
馬蹄聲動。
隆隆!隆隆!隆隆!
谷中回聲。
電光火石間,淩亂的馬蹄聲,在幾個呼吸的調整後,也達成了可怕的同步。近千馬匹,馬蹄聲隻剩下純粹的“哒哒,哒哒,哒哒”,富有節律,如同戰鼓!
咚咚咚咚!
蠻子那邊的戰鼓瘋狂地敲着,振奮士氣,卻被谷中如鼓聲般整齊的馬蹄聲壓了下去。
噗通!噗通!噗通!
很快,所有人的心跳聲,也鼓動着同一種節奏。
如同戰鼓般的心跳聲!
咚!咚!咚!
鄭修捂着胸口,莫名地感覺到一種焦躁。他知道這是鄭浩然再一次發動了“統禦”,因爲從本質上來說,他并非鄭浩然的“兵”,他如今呆在這支軍隊中,在鄭家軍的“同調”中,他如此地格格不入,無法融入他們。
相信夥頭兵和尚也有着同樣的憋屈感。
這種感覺并非單純的能用“痛苦”、“難受”、“彷徨”去形容。鄭修感覺自己就像是穿着一身大紅衣裳去參加一場葬禮,葬禮上孝子們披麻戴孝,他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看了過來,他成了“萬孝叢中一點紅”,對面的眼神表達出一種“我們中出了叛徒”,嗯,鄭修就是被出的那位叛徒。
按照經驗,鄭修等着自己被“擠出”去。
可這一回他卻沒有被“推開”。
在峽谷中沖鋒的鄭家軍,沉默的他們,身後的風雪産生了肉眼可見的扭曲。
扭曲如一道氣流,沖天而起,向鄭浩然的方向彙聚。
鄭浩然長嘯一聲,雙足發力,身下坐騎四肢猛然壓彎。
咔咔!
馬的四肢膝蓋同時發出一聲脆響,滋!戰馬的眼睛布滿血絲。
砰!
戰馬高高躍起,下方岩石轟然下塌,留下了四個清晰的馬蹄鐵印!
鄭浩然人馬合一,随着戰馬躍起,他在馬背上高舉戰刀。
所有的扭曲在鄭浩然的手臂上彙聚,鄭修震驚地看着老爹人馬合一在半空中的身姿。
萬籁俱寂。
一切靜止。
此刻的老爹,那條手臂,那把長刀,就像是一柄弓。
“殺!”
一刹那的蓄力,伴随着鄭浩然一聲怒喝,靜止的時間重新流動,鄭浩然将手中長刀朝盾牆投出。
咻!
長刀出手,宛若流星,在飛行的過程中,将谷中飄着的細雪卷入,眨眼成型,旋轉着,從遠處看就像是一條白色的怒龍。
白色長龍的餘波瘋狂地擠壓着兩側山壁,啪啪啪!地動山搖,兩側山壁應聲裂開,碎裂的石塊被撕扯着卷入,峽谷竟被生生拓寬了兩尺。
螺旋的氣勁摧枯拉朽地将盾牆撕開,看似堅不可摧的盾牆,在鄭浩然的奇術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張草紙。
“離譜!”
鄭浩然這一手,再一次刷新了鄭修對老爹實力評估的上限。
咚!
長刀早已不堪重負碎裂,鄭浩然掄着手臂,散去酸脹,随手轟開盾牆,眼前豁然開朗。
在峽谷後,每百人一個方陣,早已嚴陣以待,将峽谷的出口包圍。可是啊,鄭修沖出峽谷後,鄭浩然再次發動“統禦”,鄭家軍無聲變陣,以鄭浩然爲核彈頭,軍隊擰成了一支箭般,輕松撕開了一個個方陣的防線,在原野上沖殺。
至此,鄭修已經摻合不進去了,他眼睜睜地看着老爹在萬人大軍中來回沖殺還不帶喘氣的,隻能默默地策馬駐足,在谷口觀察。
明明對方人數遠超鄭家軍,達十倍之數,可鄭浩然沖殺之勢,不像是被人包圍了,反倒是鄭浩然包圍了他們。
“恐怖啊。”
鄭修皺着眉,若說這是一場純粹的冷兵器戰争,确實是說不過去。鄭浩然能帶領士兵在萬人軍陣中七進七出,全憑天生異人術。
鄭家軍氣勢如虹,所謂的“氣勢”在鄭浩然的牽引下,仿佛實質化了,披在陣形外圍,尋常刀劍難近,全被擋出,更何況是箭雨,一波箭雨落下,叮叮叮,鄭家軍都不帶動的,隔着幾尺的空氣就被偏斜蕩開。
“退!”
殺了一會,原野上一片狼藉,留下蠻子屍首無數。鄭浩然果斷撤退。
……
鄭浩然就像是在打遊擊。
打一波撤退,全軍凱旋。
撤回峽谷沒多久,不久前仍生龍活虎在敵方軍陣中拼殺的士兵們,有不少兩眼一翻,撲通,撲通,接二連三倒在雪地上。
“快!軍醫軍醫!”
和尚起初沒反應過來,直到老李頭氣喘籲籲地拉着他去看人時,和尚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兼夥頭兵和軍醫兩職。
……
“老爹,你的異人印記在哪?”
鄭修心事重重地找到老爹。
“啥異人?”
鄭浩然巡查一輪,見手下的兵隻是疲勞過度,并無大礙,這才松了一口氣。聞言,鄭浩然一臉懵逼,百思不得其解。
鄭修趴在鄭浩然耳邊悄悄耳語。
“你說那個!”
鄭浩然恍然大悟,老臉一紅,默默拉着鄭修鑽進小帳篷裏……褲子一脫。
“這胎記隻有你娘知道!”
鄭浩然的異人印記長在屁股上,扭曲的“乙酉”二字非常醒目。
怪不得鄭浩然一把年紀了還老臉一紅,原來是長在怪怪的地方。
鄭修隐約察覺到異人印記長的位置和門徑的性質有一點關系。
除了他的印記長在腦子裏之外,其他異人都長在特定的位置。
“屁股?”
“騎?”
“統禦之術?”
“乙酉,在位置上,确實是在‘三尊’中,排位就在魏辰‘篡位人’旁邊。”
“那麽将軍之上,确實是‘帝王’了。”
鄭修研究門徑圖有一段時間了,幾乎沒耗多少思緒,便對号入座,想明白老爹的印記爲何長在屁股蛋上。
背對着鄭修的鄭浩然紅着臉将褲子提起。
雖然但是,這是他兒子,親生的,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你那異人術,别再輕易使用了。”
鄭修當即便嚴肅地告訴老爹,門徑體系中,關于“規矩”、“限制”、“媒介”的理論。
“在某種特定條件下,‘限制’很有可能會成爲‘不可逆的代價’,我擔心……”
鄭修已經第二回看着鄭浩然的兵累倒,猶豫幾許,鄭修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鄭浩然真相,想了一會,鄭修怕鄭浩然内疚,同時會對他的計劃帶來其他影響,便含糊其辭道:“我擔心他們會因疲憊,而耽誤戰機。”
其實鄭修推測的是,鄭浩然的天生異人術,是以“消耗士兵壽命”爲代價帶來士兵們的“增幅”。
看起來是這麽一回事。
索性鄭浩然聽進去了,認真點頭:“你……所言有理!我下回注意些。”
走出軍帳,鄭浩然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拳頭。他如今施展“奇術”還停留在“本能”的階段,他也搞不清爲何自己會異于常人,爲何能所向披靡。
……
修整一日,鄭家軍因“疲憊”而倒下的士兵們很快便恢複了精神,生龍活虎。
接下來三天,鄭浩然都帶兵沖出峽谷殺了三天。
在鄭修的提醒下,鄭浩然留了心眼,将士兵分成了幾批。
白天随他出征的士兵們累趴了,夜裏由其他士兵守夜。
果然。
如鄭浩然所料,狼王絕非莽夫,被一連打了幾天,看起來像是被壓着他似地,可就在白天大敗之後,當天夜裏,月色朗朗,狼王派出數百人步兵摸着夜色偷襲軍營。
這一回,鳳北終于沒忍住,出手了。
翌日清晨,看着峽谷中一地被切成碎塊的屍體,與被染紅的雪地,鄭浩然隻身一人沉默了好久,最後隻能走回鄭修身邊,拍了拍鄭修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幾道密信接連由渡鴉傳達,其餘戰線傳回捷報,北蠻失了主心骨,潰不成軍,幾乎全線撤出,被打出了關外。
皇帝坐鎮皇城,一道道軍令長了翅膀一般飛到前線,他命所有前線的将軍死守邊疆,警惕北蠻卷土重來,殺一個回馬槍。
一眨眼。
鄭修、鳳北、和尚三人,誤闖鬼蜮後,至此已一月有餘。
随着狼王被鄭浩然的“打帶跑戰術”死死拖在這裏,漫長的戰線接連取勝,打退北蠻,随着北蠻一方退軍,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隻是,形勢越好,鄭修越來越感到不安。
他們三人除了與鄭浩然制定了“瞞天假死”的計劃之外,也除了鳳北那一夜實在沒忍住出手了一回之外,他們已經盡可能不去摻合太多。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旁觀者,就是爲了等待某件事的發生。
“鄭浩然,就是第三位人柱。”
“他會在某一天,會身陷鬼蜮,被帶入常闇中。”
“而常闇與常世的壁障,需要大量的人魂沖擊,方可打開入口。”
“這個峽谷已經膠着了許久,林林總總累積了數千怨魂,爲何常闇完全沒有打開的迹象?”
鄭修想不明白。
三位“外來者”偷偷摸摸地聚首,商量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鳳北帶着幾分僥幸心思推測:“莫非爹他,因我們的出現,避開了必死的未來?”
和尚樂觀,雙手合十笑吟吟:“吉人自有天相,爹他人好,定是逢兇化吉,跨過難關咯!”
在三人密謀時。
軍營中。
老李愁眉苦臉地找上鄭浩然。
“鄭将軍,是我。”
“進來。”
“老鄭,你應該知道,咱們的儲糧已經堅持不了幾天,我已經将情況反映回去了,軍部說,咱們這條戰線,路途崎岖,氣候惡劣,辎重難行,無法補給,再這樣下去,恐怕……”
“我明白。”
鄭浩然桌面古地圖平鋪,上面寫滿了标注與筆畫。此刻的鄭浩然,完全沒了往日在鄭修面前的從容與灑脫,眉頭緊皺。甚至老李頭在說出那一番話時,鄭浩然頭也沒擡,目光一直停留在古地圖上。
“來,”鄭浩然笑了笑,朝老李招招手,指着古地圖上的标注:“你看見了什麽。”
老李聞言,看着地圖上的箭頭走向,上面竟詳細記載了北蠻每一支軍隊兵力分布,以及在何時撤出前線。
漫長的戰線以北蠻全線撤退而告終,老李在古地圖上看見了形勢一片大好,再看一會,還是好,便納悶點頭:“挺不錯的啊,咱們能勝!”
“你有沒有想過,狼王爲何一直沒離開此地?”
鄭浩然反問。
“不是被鄭将軍您拖着嗎?”
“若是别人,我信。可我與他碰過一拳,呵呵,他的拳頭裏有一股怒火,一股不服輸、不熄滅的火,他絕非那種心甘情願吃敗仗的人。”鄭浩然閉上眼睛,像是回憶着與狼王對碰的那一拳,須臾後歎道:“别忘了,他是狼,一頭常年在荒原上求生的狼。”
“退都退了,還能咋的。”
鄭浩然笑着搖搖頭,拾起毛筆,放舌頭上舔了舔,沾點墨,沿着古地圖上,每一支軍隊的箭頭,都延長了一些。
第一筆,第二筆,第三筆,老李沒看出端倪。
可當鄭浩然一絲不苟地畫着路線,将整張古地圖畫得密密麻麻時。
老李瞬間頭皮發麻,臉色發白,一屁股坐在鄭浩然面前。
“我草他大娘的,狗日的蠻子全在往牙拉索山聚集!!!”
嗷嗚——
就在這時。
峽谷那邊,傳來一陣陣高昂的狼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