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老爹戰死時他仍很年幼。
穿越者嘛,早熟。
鄭修還記得一些。
那魁梧的體格,爽朗的笑聲,與模糊的記憶中如出一轍。
鄭修看着那張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不必說,絕對是老爹無疑。
所以鄭修才脫口而出,刹那間心情複雜,又喜又驚,喊了爹。
喜的是,鄭修萬萬沒想到,老爹死去二十多年,墳頭都長草了,他還有機會親眼見老爹一面。
驚的自然是,在見面前眼前一閃而過的信息。
這裏是“鬼蜮”。
名爲“古戰場”的鬼蜮。
這裏是……
“二十年前!”
“北蠻荒原!”
鄭修心情複雜,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張下巴鬓角長滿胡須,淩亂的頭發間點綴着風霜的男人。
鄭浩然的臉卻滿是細細的瘢痕,有的像是刀傷,有的像是擦傷愈合後留下的糙痕,有的則是火燒、凍傷,這些傷痕留在身上、臉上,讓此時年約三十的鄭浩然看起來卻像是四十出頭。
鬼蜮?
古戰場?
我回到了二十年前?
肉身穿越?
鄭修臉色一變,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拳頭,與鄭浩然拳頭相碰的觸感餘溫猶在,還帶幾分疼。
“别亂喊!”
鄭修喊了一聲“爹”後,鄭浩然兩眼一瞪,佯怒道:“老子可沒你那麽大的兒子!”
“哈哈哈——”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鄭修茫然四顧。
他才發現,此刻鄭家軍正在一座斷崖邊上紮營歇息。借着自然地利擋着風雪,疲憊的鄭家軍有了片刻的喘息。
一旁有一位鬓發花白的老兵嘿笑道:“我說鄭将軍,這新兵蛋子長得和你年輕時挺像的,你家老頭子該不會偷偷給你添了一個弟吧?”
“老李頭,你瞎說什麽,家父哪年戰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鄭浩然先是刮了老李一眼,然後自個兒也被這“笑話”逗樂了,笑了起來。
有另一位老兵起哄:“這娃看着都二十出頭了,掐指一算……不礙事啊!”
“都吃飽了撐着是吧!”鄭浩然一聽,面上愠怒:“不餓的話都把碗裏的蛇肉挑出來,給餓着肚子的兄弟滿上!”
“咳咳咳!”
“咳咳咳!”
調侃鄭浩然“喜當哥”的兩位老兵連忙狼吞虎咽地将碗裏的蛇湯往嘴裏灌,燙到舌頭嗆着喉,發出一陣陣咳嗽聲。
鄭浩然端起碗,從鍋裏勺了一碗滿滿的,塞鄭修手裏。
鄭修低頭,看着碗裏的湯水——嚴格來說算不上是肉湯。勉強能看見幾抹肉花飄着,大多數都是水,沒看見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冰天雪地裏能喝一碗熱乎的,已經稱得上是一件樂事了。
鄭浩然咧嘴一笑:“一看你就沒上過幾回戰場,你瞧那些老兵們……”
鄭浩然指着其他老兵。
鄭修默然,順着鄭浩然的指頭望去。
鄭浩然道:“吃得比誰都快。”
鄭修低頭喝了一口。
“大口點!”
鄭浩然看着鄭修斯條慢理地喝着,竟大喝一聲。
咔。
山壁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鄭浩然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現在喝的可不是清湯寡水,而是命!喝的是自己的命!戰場上,餓着肚子的兵兵死得比誰都快,你吃得比别人少,殺敵沒别人利索,跑也跑得慢,死得隻會比别人快!你服徭時你爹沒叮囑你,要想活得久,就得搶着吃?”
鄭修被鄭浩然劈頭蓋腦罵了一通,心頭反倒暖暖的。他笑着大口将那滾燙的湯哧溜吹着喝進嘴裏,心中仍在想着鄭浩然的問題。
鄭修心頭惴惴,該怎麽回答呢?
我爹死得早沒來得及教?
我爹正在教?
“這就對了!”
鄭浩然朝鄭修伸出拳頭,鄭修注意到鄭浩然的指節處長滿了老繭,是一對武人的手。
“爽啊!”
老李頭兩碗熱湯下肚,打了一個飽嗝兒,舒出一口熱氣。他回頭一看“新兵蛋子”正盯着鄭将軍那拳頭發呆,便笑着接過鄭修手裏的碗,替他勺滿,摁回鄭修手裏,努努嘴道:“愣着幹啥,碰一碰。”
鄭修茫然地伸出拳頭,小心翼翼地和老爹碰了碰。
咚!
老爹的拳頭很有力,碰起來發出沉悶的響聲。
“咦?”
鄭浩然眉頭一皺,左眼寫着“納”,右眼寫着“悶”,又舉起拳頭:“再碰一碰。”
一旁老李頭也愣了愣,本來有幾分懶散的目光漸漸地犀利起來。
鄭修不明所以,又舉拳和老爹碰了碰。
“小夥子不錯。”鄭浩然面色中多了幾分古怪,但沒多久便釋然了,他拍了拍鄭修的肩膀:“記得,爹這玩意可不能亂認。”
說着便轉身離開,留下一臉懵逼的鄭修在懵逼雪上捧着懵逼碗。
“北蠻這破天氣,在這裏活着就是遭罪,老李我上輩子得罪誰了我,非得鬧得來這破地方走一遭。”一陣寒風刮來,老李頭将腦袋蜷進軟甲裏,口唇哆嗦着,方才眼中一閃而過的犀利宛如錯覺。
剛才老李頭的神情變化沒有瞞過鄭修的眼睛,他一連喝了兩碗,問起鄭浩然“碰拳”是否有什麽典故。
“你沒聽說過?”
老李頭驚訝反問。
鄭修搖頭。
心道我爹死得早,還真不了解。
“噢!你是那老……咳咳,聖上的兵吧?”
老李頭差點脫口想喊“老什麽”,連忙改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情有可原。”老李頭點點頭,解釋道:“鄭将軍有一個怪癖,嘴上總說‘好男兒就該用拳頭說話’,嘿,你别笑,鄭将軍這話可不是嘴上說說罷了!不是老李我吹,鄭将軍剛從軍老李頭就和他一支隊裏了,老李我呀,是眼睜睜看着鄭将軍一步一個大腳印,邁着胯子一眨眼就當上鎮國将軍的!當年鄭将軍還喊老李我頭兒呢。”
老李唏噓地指着鄭将軍在不遠處與其他士兵碰拳的背影,潤潤嗓門,繼續道:“他有一個怪本事,”老李頭舉起拳頭,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着,“他隻要和人一碰拳,仿佛就能用拳頭碰懂别人心思似地,是人是鬼,一碰拳他就知道,剛才鄭将軍要和你碰第二回,老李我還以爲軍中混進細作了,鄭将軍但凡露點殺氣,老李我就二話不說,提刀咔嚓了你小子,拎你人頭去領軍功叻!”
鄭修聞言,愕然:“那麽邪乎?”
“邪什麽乎!”老李頭佯怒敲了鄭修腦門一下:“鄭将軍年紀輕輕能當上鎮國将軍,受命于危,哪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有點天生的本事不是理所當然?”
“那是!那是!”
鄭修順着老李頭的話往下說,心中犯嘀咕。這莫非就是老爹天生異人的本事——碰拳讀心術?
剛才他不會聽見了自己心中在拼命喊爹了吧?
想起鄭浩然走開時的神情,鄭修心中猜測着。
如今大小帳篷紮下的軍營一望無際,數不清的人頭在雪地上神色各異地坐着歇息,有人在外圍騎馬警戒。
三言兩語和老李混熟了,和鄭浩然“碰拳”後,仿佛完成了入伍儀式般,老李對鄭修再無戒心。從老李的話裏,鄭修整理後,推敲出他目前的處境。
如今北蠻在北面兩國交界侵擾,如鄭修所知道的那般,北蠻各族與大乾全面開戰,已有幾年。
北蠻攻勢猛烈,山河潰敗,不日前在皇城宣誓儀式上,魏陽尊親自披甲上陣,與鄭浩然一同奔赴戰場。
一場場大戰打下,在這條戰線上,北蠻被打退了,退到汾澗河外。
汾澗河南北兩面共五裏地,是兩國國界的模糊地帶。
取得如此傲人戰果,鄭浩然本可以欣然折返,回到都城加官進爵,可偏偏在汾澗河時,鄭浩然毅然要擴大戰果,深入北蠻,以攻代守,爲其他戰線赢取喘息之機。
魏陽尊在汾澗河折返,據說是霍惑将軍護送皇帝回去,而皇帝的親兵彙入鄭家軍,這才有了老李頭的“恍然大悟”,他誤以爲生面孔的“鄭修”是原本皇帝的親兵。
鄭修仍記得,有那麽一段時間,茶寮書齋,說書人都在傳唱着鄭将軍的事迹。什麽率領萬人大軍大破北蠻,一路殺到聖山腳下。
史書記載語焉不詳,但目前有一點鄭修可以确認的是,如今鄭浩然所率領的聯軍,絕對沒有史書上所記載的“萬人”那麽多,鄭修默默數着人頭,即便算上鍋碗瓢盆,滿打滿算也才一千人出頭。
鄭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緊握,一股無名怒氣湧上。
一千人,區區一千人,就敢孤軍深入北蠻?
這不是明擺着送死?
鄭修仍記得第一次世界線移動前,魏陽尊曾告訴他,在汾澗河岸,是老爹一拳将皇帝打暈,強行将皇帝送走。
可事實,當真如此?
隻是,
思索片刻後,鄭修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一股無力感襲來。
如今他所處的“過去”,到底是二十年前的幻影,還是真的如“白鯉村”那般,能改變過去的“節點”?
“如果我能改變過去……”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鄭修心頭突然浮起。
大膽得可怕。
如果老爹能活下來……
“吹号了!要走了!别發愣呀,新兵!”
老李頭忽然拍了拍鄭修的肩膀,将鄭修從沉思中驚醒。
他已然在收拾行軍鍋器,抄起家夥,看着這新兵蛋子愣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好聲提醒。
“是!”
鄭修連忙起身。
“話說回來,你爹真不姓……鄭?”老李頭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小跑回來,壓低聲音問。他臉上寫着“八卦”二字。
鄭修緩緩搖頭。
“可惜了,明明長得那麽像。”老李頭歎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也不知道老李頭在可惜什麽。
一位身材嬌小的斥候,馬尾束起,白色的毛皮裹着口鼻,連身上的衣裳也是白色毛皮所制,看起來像是蠻子的款式。他下馬,在軍陣前方小聲與鄭浩然交談。
低沉的号角聲稍縱即逝,不敢長吹。
外面刮着大風雪,積雪深達腳踝,戰馬無法奔跑,所有人隻能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上步履蹒跚,牽着馬背着家夥往前走。
老李頭走在鄭修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他問起鄭修的家世。
老李頭顯然屬于自來熟的那種人,軍隊裏的老油條,溜得很。
三裏腳程便把鄭修的家世打探“清楚”了。
鄭修說他“姓張名三”,父母早亡,與姐姐相依爲命,從軍前經營點小生意,勉強溫飽。
除了名字之外,其他的家世不算騙人。
老李頭聽見“張三”時,用力點頭,嘴角抽了抽,贊了一聲“好名字”。
自從第一天後,鄭修便沒機會和老爹交談。
第三天夜裏,鄭修起床尿尿,恰逢月圓,鄭修看着冰雪消融,抖時,眼前一行蚊蚋小字偷偷摸摸地浮起。
【你化名張三,加入北行的鄭家軍一列。】
鄭修先是面露驚愕,随後面無表情地提起褲子。
【你曾千百次想過,哪怕隻有一次,你若有機會,重回昔年,是否要将父親救于危難之間?】
【人生不可重來。】
【既然重來。】
【且行且珍惜。】
四下無人,疲憊的士兵們睡在帳篷中,鼾聲四起。
鄭修茫然地看着那一行行文字偷偷地浮起,無聲無息地在視野中淡去。鄭修壓着聲音,一巴掌拍碎那些小字。小字散于空中。
“滾出來!”
“别以爲你偷偷摸摸地裝‘旁白’我就不知道!”
“滾出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相信這隻是單純的一次‘鬼蜮’!”
沒有人回答鄭修,鄭修就像是對着空氣咆哮那般,背影孤單零落。細細的雪花落在鄭修肩膀,安靜時分,不消片刻便沉甸甸地壓滿了。
“噓!噓!噓!大哥!”
這時身後從别的帳篷中偷偷摸摸鑽出一道影子,蹑手蹑腳地接近鄭修身後。
鄭修聽見兩腳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剛警惕回頭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回頭一看,一顆油光發亮的腦殼在圓月下明晃晃地泛着光,遠看近看都像極了一顆燈泡。
“和尚!”
鄭修驚訝地拉着和尚鑽進陰影裏,急忙道:“你們也進來了?”
“嗚嗚嗚!”和尚撲進鄭修懷裏:“總算見着大哥你了!”
一番叙舊,讓鄭修了解了一件事。
在雪原上“百鬼行軍”前,和尚與鳳北眼看着鄭修與鄭浩然幻影碰拳瞬間,鄭修身前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将他吸入。
和尚、鳳北、小鳳喵二人一貓,反應極快,抓住了鄭修的衣角一同被卷了進去。
眼睛一晃一閃,和尚在滾筒洗衣機般的通道中被轉暈了,撒開了鄭修的衣服,再睜眼時他已經成了一名夥頭兵。
起初和尚見狀不好想找機會開溜,直到他看見了與鄭修長得極像的“鄭浩然”。
他起初以爲鄭浩然是鄭修的“化身”,還上前抱着鄭浩然喊了兩聲大哥,鬧了一出笑話。
這,不怪和尚。
是挺像的。
從前鄭修夜深人靜時,甚至懷疑過鄭浩然就是自己的化身。
這不,辟謠了。
“你是說,你已經跟着我爹走了一個月了?”
鄭修皺眉思索,他萬萬沒想到,明明三人一貓是同時進來的,他們在抵達“古戰場”的時間線,卻有了明顯的偏差。
“我鳳北呢?”
鄭修問。
和尚懵懵地撓着頭:“這,小僧真沒看見。”
昨天被掏空了,請假條都沒來得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