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
赤王兩手輕輕繞到前方,牽着缰繩随着隊伍行進。
向北官道平坦,沈石宗率軍在前方開道,一路暢通無阻。蠻子們勢單力薄,僅有區區十餘人,他們看着馬背上如情人般摟在一塊的“赤王夫婦”,流露出宛若吃人般的目光。
借用一句俗語:若眼神如刀,赤王如今早已千瘡百孔。
鳳北嘴角微微扁着,那個位置本該是她的。
雖說鳳北心中清楚鄭修絕不喜歡那個女人,他是另有目的,但仍是身不由己地感覺到滋味不對。
“小鳳喵,如今隻剩我和你了。”
鳳北揉了揉橘貓毛茸茸的腦袋,将它頭頂上的絨毛壓出一柄刀子的形狀。
橘貓向上拱了拱,以示安慰。
時及凜冬,暖陽豔豔地曬下,道上冰雪随着旭日初升,一點點地消融,一片片淡淡的水霧在官道前方萦繞着。
月玲珑拉緊了大氅的帽子,将自己的臉以及肌膚全裹在陰影中,被鄭修以這種姿勢摟在懷中,月玲珑沒有說什麽,像是一種無聲的認命。
這是命。
月玲珑告訴自己。
鄭修第一次與北蠻公主如此近距離地接觸。
此刻鄭修并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旖旎。
他隐約從月玲珑的身上,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竟能透過厚厚的毛皮大氅,傳到自己身上,讓鄭修時不時感覺到一股冷意沿着皮膚爬上,令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像是抱着一具……屍體。”
忽然,鄭修心中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月玲珑就像是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他想起了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黑白分明,空洞,光亮映入,沒有半點的反光,純粹的黑與白。
二人在馬背上颠了幾裏,一言不發。鄭修終于忍不住,悄悄伸出手,繞到前方,貼到月玲珑的額頭上。
月玲珑受了驚吓,閃躲間,反倒縮進了鄭修懷中,壓了壓。
“你的身體……”
鄭修驚訝問。
“這是一種頑疾。”
月玲珑背對鄭修,沒有隐瞞,聲音無喜無悲,像是說着陌生人的故事:“玲珑不可直面日曬,身體承受寒症之擾,已有十八年。”
鄭修沉默了一會:“縫屍匠?”
月玲珑嬌軀一顫,低下頭,壓低聲音:“你……夫君,你如何得知?”
若沒記錯,鄭修知道她是異人,可月玲珑從未向鄭修提起過自己的門徑。
“我問,你答。”
鄭修聲音冷了下來。
月玲珑默然,不敢再問。
鄭修心中卻想起了鳳北。
“異人”就像一種病。
異人間會相互吸引。
異人擁有奇能異術的同時,總會伴随着某些代價。
有些代價或許無足輕重,有些代價,卻能影響人之一生,極盡悲苦。
鳳北雙手不祥,和尚人格分裂,如今月玲珑寒症苦擾不見天日。
其他異人,并不是沒有,或許是鄭修不知道。
至于鄭修自己……目前而言暫時沒發現。
“一歲那年,月玲珑生了一場大病。”
月玲珑打破“夫妻”二人間尴尬的沉默。
“爹說,我那年染了寒症,高熱不退,足足十日。”
“族中巫醫束手無策。”
“後來爹抱着我上山,求助大天巫,求了一碗‘聖水’。”
“我爹說,他至今仍記得,那碗聖水宛若毒藥,腥苦惡臭。”
“可喝下聖水後,月玲珑的病好了,卻留下了病根,直至如今。”
月玲珑一口氣将她小時候的事說出。
或許是憋久了。
這是月玲珑在面對鄭修時,所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
“很好,本王喜歡聽話且誠實的女人。”
鄭修不鹹不淡地表揚一句。
不遠處,蠻子們的目光仍像殺人的刀子。
鄭修環目四顧,笑了笑:“換言之,你的體質,既無法同房,也無法孕育生子,體溫太低了。”
月玲珑聞言一怔。
她萬萬沒想到鄭修想的是這一茬。
鄭修摸着下巴:“本王開始後悔,想要退婚了,沒有人會喜歡抱着一個冷冰冰的女人。”
熱乎的才好。
月玲珑拉緊大氅,緊咬下唇,她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些,沉默一會,月玲珑小聲道:“可是……”
鄭修不悅地打斷月玲珑的話:“沒有可是,不要反駁,我說過,我喜歡聽話的女人。”
走在十數丈外,馬背上英姿飒爽馬尾甩動的鳳北忽然腦袋一歪,眉頭微蹙。
她總感覺鄭修在“故意”欺負人,這回鄭修的“心聲”她沒聽清,确實隻偷偷摸摸地聽見了“故意”二字。鳳北拖慢步伐,正想聽得清楚些。
隻見鄭修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你們的大天巫,可真有本事啊。他這些年一直都在巴格莫山?”
月玲珑本想糾正說是“巴格那莫山”,可一想到鄭修說喜歡聽話的女人,便強行忍下,點點頭:“是。可時隔多年,他如今是否活着,誰也不知。”
“爲什麽?”
“大天巫世代傳承,誰若被選上當大天巫,就必須赤身在巴格那莫山……”月玲珑故意在“巴格那莫山”五個字上咬了重音,糾正她不敢,可暗地裏還是得試一試,語氣稍頓,月玲珑繼續道:“在巴格那莫山中靜坐十天,不吃不喝,洗盡污穢,方可進入巴格那莫山山冢中,擡出上一代大天巫的遺體,然後入内,成爲下一代大天巫。從此,大天巫不會再踏出山冢一步,直至多年後,下一代大天巫的出現。”
“如今沒有人知道大天巫是否還活着,大天巫最後一次賜予族民聖水,是在十八年前。”
鄭修眉毛一挑:“是你?”
月玲珑點頭:“是。”
“呵呵。”鄭修閉上眼,陷入沉思,仔細捋着其中的關系。
鄭修自從魯鎮後就變得多疑起來。
看誰都像“燭”的分身。
“燭”竟然能不要臉到變成女人修“蘭花”,鄭修難以想象燭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突破下限了。他甚至懷疑過,偷偷摸摸在自己家門口路過的狗子,就是燭變的。
自從大帝在赤王府門前讓他确認大天巫的死活時,鄭修當時便懷疑大天巫是否可能就是燭。
如今聽了月玲珑小時候的經曆。
更懷疑了。
“疑心”就像是一顆種子,一旦在心中種下,就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最後開花。
一路無言。
十五天後。
尊安三十四年,十二月三十,團圓夜。
不久前圓月高懸,鄭修以常世繪聯絡顧秋棠。
顧秋棠凍得跟冰棍似地一動不動,但仍堅守崗位,十分敬業。
“沒有看見百鬼行軍。”
顧秋棠的回答言簡意赅。
他順便又說道,自己的“不動刀”似乎又更上一層樓。
鄭修對後面的“順便”沒有興趣。
他之所以不遠萬裏一路向北,其中一個目的,便是要親眼見證顧秋棠所說的“鄭氏軍旗”,以及查出“百鬼行軍”的真面目。
月圓時,月之氏族的蠻子們,會舉行簡單的儀式,祭拜圓月。
月玲珑告訴鄭修,這是他們氏族的崇拜與信仰。
這半個月,無事發生,衆人即将抵達浩然關。
顧秋棠蹲守的地方,在北蠻國土中,他在荒原中遊蕩,早已偷偷跑到了别人的地盤上。
也就是顧秋棠藝高人膽大,以及敢冰天雪地中蹲守不動。荒原上據說有蠻子遊蕩,看見外族人,絕不會留下活口。
一月初四。
風塵仆仆的一行人抵達浩然關。
浩然關城牆斑駁,久經風霜。沈石宗與關内士兵大醉一夜,留下叮囑,次日繼續上路。
沈石宗與霍惑的任務,是護送新郎平安抵達北蠻的聖山,巴格那莫山。
那位據說是鄭修的殺父仇人,年邁的狼王,月玲珑的親生父親,他們的月之氏族部落,便坐落在巴格那莫山山腳。
過了浩然關,一片荒蕪的原野映入衆人眼簾。
廣袤、無垠、一望無際。
原野上有許多溝壑縱橫交錯,若從高處向下看,這些溝壑就像是大地的瘢痕一般,醜陋且觸目驚心。
過了浩然關後,再無官道,渺無人煙的荒原上深深淺淺地留下了許多馬蹄的印子。
一月初六。
兩百人倚在一座無名山丘旁紮營。
赤王居住的大帳中,以鄭修爲首,鳳北靠在身側,和尚負責抱貓,正襟危坐,位于一側。
霍惑、沈石宗、慶十三、裴高雅,坐另一側。
他們中間,是一塊滿是裂紋的岩石,足有數百斤重,當時裴高雅舉重若輕地将巨石扛在肩頭,搬入帳内,驚掉了兩百位士兵的下巴。
連一向對大乾軍面露不滿、以及不屑的月之氏族蠻子們,看着裴高雅的目光,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霍惑取下腰間的牛皮水壺,灌了一口烈酒暖身,随即從懷中摸出一張羊皮地圖。
羊皮地圖紋理老舊,隐有裂紋,竟是古物。
地圖上做了許多标注,朱砂墨色,清晰醒目。
鄭修目光一凝,這字迹竟有些眼熟。
“嘿嘿。”
霍惑注意到鄭修的神情,咧嘴一笑,粗鄙地用袖口擦去嘴角的酒漬,朝鄭修眨眨眼:“這地圖,可是二十年前,鄭将軍用過的!”
言語間,頗爲自豪,一副鄭浩然迷弟的模樣。
“吸溜。”
一旁沈石宗面露羨慕,竟回吸了一口哈喇子,伸出滿是繭子的大手,如撫摸情人般在地圖的字迹上溫柔的摸着。
“别瞎摸!”
霍惑怒目一瞪,一巴掌拍開了沈石宗的鹹豬手。
沈石宗讪讪一笑:“就一下,就一下!萬萬沒想到,霍将軍竟留有鄭将軍的遺物!”說着又想往上摸。
看着一大一小兩位将軍如搶女人般争搶地圖時的神态,鄭修不禁一股惡寒。但很快又會心一笑,同時心中好奇,暗暗臆測,他爹當年到底是何等風采,竟能讓許多人眷念至今,二十多年過去了,迷弟初心不改。
“咳咳。”
軍旅苦行,二人打鬧一番,沒多久便自制了,勉強在鄭修這一位後輩面前維持了長輩的臉面。霍惑輕咳兩聲,瞪了沒大沒小的沈石宗一眼,順着地圖的朱砂注釋,沉聲道:
“如今我們身在此處。”
“數裏外本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河。”
“可如今入了冬,河床幹涸,水位低下,更是結了厚冰,渡河應是不成問題。”
“行軍幾日,這裏有一片山脈。”
“山脈中有一峽谷,鄭将軍當年便是在這峽谷中,打了一個漂亮的防守戰,以守代攻,耗盡蠻子精力,緊接着殺了出去。”
“也正是這一役後,鄭将軍與霍某分道揚镳,霍某護送聖上、軍師,返回都城。而鄭将軍執意要乘勢追擊,殺入敵方深處。”
關于二十年前的戰争,史書上盡是寫滿了當時的悲壯與鄭将軍的勇猛,其中細節,一筆略過。這也是鄭修頭一回,從霍惑口中得知了當年戰争的部分細節。
說起往事,霍惑擰開瓶蓋,啵~他大大灌了一口,啊地一聲,暢快不已。
然鄭修卻從他眼中,看出了一絲絲後悔與不甘。
霍惑或許是在後悔,當年如果他不是護送聖上回都,也能跟着鄭将軍一路北上,轟轟烈烈打上一場?不悔當年?又或者是,霍惑是想着,當年若他跟着去了,鄭浩然就不會死?
鄭修思緒幾轉,看着霍惑那複雜的神情,明白一事,怪不得霍惑二十多年前,戰後歸來,不但沒有踩着“護送有功”的戰功升官進爵,反倒棄戎卸甲,甘心當皇帝的車夫。
一旁,鳳北悄然抓住鄭修的手,纏了上來。
鄭修與鳳北對視一眼,鳳北微微一笑,用不着痕迹的幅度搖了搖頭。
十指緊扣,心意相通,盡在不言中。
霍惑喝了幾口,醉意幾分,繼續道:“這片山巒地勢險要,上山隻會徒增風波,峽谷險要,兩頭狹窄,中間寬敞,若遭埋伏,必有重創……恐怕生變。”
霍惑壓低了聲音,在“埋伏”二字上壓了重音。
“這座山……”
鄭修當着幾人面前,取出赤王鏡,接通顧秋棠。
深夜,顧秋棠黑着眼眶、紅着眼、熬着夜,一動不動。
赤王的呼叫從來就沒有“拒絕”的選項,所以哪怕是深更半夜,赤王呼叫,顧秋棠不得不接。
“這就是傳說中災防局專用的寶物——常世繪?”
常世繪于災防局中流行,并一度成爲局子裏的網紅寶物,在霍惑這邊并不是什麽秘密。霍惑對這“新科技”也眼熱得很,但災防局的常世繪,能夠正常使用,前提是建立在鄭修的【畫師】奇術,沒有他親手作畫,汲取本人的一縷殘魂,畫入鏡中,其他人即便得到了,也無法使用。
這就跟指紋密碼似地,與本人綁定,防盜措施滿上了。
沈石宗對此也是啧啧稱奇,忍不住伸手抓向鏡中投影,顧秋棠那張熬夜臉被沈石宗抓得散開後又重新聚合,沈石宗玩得不亦樂乎。
“沈将軍你手挺健…康啊!”
鄭修吐槽着,同時将地圖舉起,讓顧秋棠看清楚。
“你如今是不是就在這座山上?”
“咦?”
顧秋棠一動不動,口唇青紫,微微哆嗦,眼睛眨了眨:“赤王如何得知?”
聞言,沈石宗與霍惑面面相觑。
過了好一會。
霍惑狐疑問:“你這就提前埋伏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