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帝别過,鄭修深夜返回書房,聽着不遠處傳出幾位女人的歡聲笑語,鄭修默默從書架上取下一摞卷宗——《魯鎮五通神案》。
卷宗旁還有那一尊裂開的五通神像。
如今災防局中,事關重大的案子全被江高義篩選出來,整理打包後送到了赤王府,按時間順序擺放整齊,全在架子上。
沙沙沙……
窗外時不時傳出咔咔的響聲,屋外北風呼嘯。
鳳北中途來了一趟,一看鄭修正在挑燈伏案,沒有打擾,在角落點了一盆火,給窗戶留了一條縫隙通風,便蹑手蹑腳地推門離開。
桌上燭光搖曳,屋内很快隻剩下鄭修翻閱卷宗的紙張摩挲聲。
白秋月。
曾經的上弦貳,走【擺渡人】門徑,天生異人,替燭辦事。
鄭修将白秋月的名字寫在了卷宗裏。
在批注中,白秋月生死未蔔,打了一個問号。
“白秋月。”
鄭修回想起在【擺渡人】外灘中,白秋月船隻被毀,跌入黑色的水中那一幕。
“他還活着?”
鄭修皺着眉,沉思着。
他很好奇大帝爲何一定要找到白秋月。
白秋月身上有什麽,值得魏陽尊“必須要見活人”。
細想,無非就是白秋月的【擺渡人】奇術了。
大帝竟在觊觎“擺渡人”?
确實,【擺渡人】門徑十分罕見,更别說是天生的異人。若白秋月不是替燭辦事,連鄭修也想收入麾下,爲自己所用。
隻是如今,鄭修自己也有了暢遊外灘的本事,可自如打開裂隙,如今白秋月的異能在自己面前,不值一提了。
魏陽尊并不知道鄭修能自如地行走于外灘中,若是知道……
“老魏的眼線很廣啊。”
鄭修伸出手指搓着眉心,腹诽道。
這北方荒土地廣人稀,屬于北蠻的國土,大帝竟能知道白秋月在北方出沒,可見老魏在北蠻中,定留有眼線。
鄭修從來不敢小看魏陽尊,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以至于魏陽尊即便如何寵溺鄭氏,鄭修在魏陽尊面前,行爲舉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鄭修有一種感覺,年邁的老魏宛若一頭從沉睡中蘇醒的獅子,逐漸展露獠牙。他正在親眼見證老魏一點點展露的野心與雄心。
桌上燭火晃動,一如鄭修心中泛起的不安,搖曳着。老魏的“信任”并沒有讓鄭修感激涕零,一股不安湧上心頭,他很清楚,這件事,一旦弄不好,将會讓兩國的争端徹底爆發,讓大乾重新陷入戰亂當中。
繼續翻閱卷宗,鄭修心緒飄出,想到另一件事。
白秋月若是替燭辦事,他如今還活着,爲何會出現在遠離大乾國土的北方荒原?
“大天巫……?”
一個荒謬卻合理的念頭陡然在鄭修心裏炸裂,能讓魏陽尊如此關注的人,這大天巫該不會也是“燭”的化身?
正所謂未知才能帶來恐懼。
與燭接觸越多,越看不透,如今鄭修見誰都覺得像燭。
“很好,又回到了這件事上。”
聯姻、大天巫、百鬼行軍。
種種線索糾纏,通通指向了同一處。鄭修不信世界上會有那麽巧的事,他甯可相信,在暗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着這一切,鄭修向來不信什麽“命”。
隻是令鄭修感覺到諷刺的是,如此一來,魏辰的“摸骨算命”竟不知不覺應驗了。他接下來可能會有一劫,這一劫與“北”相關,要想避劫,隻需避開“北”即可。
偏偏鄭修避不開。
鄭修緩緩放下卷宗,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人生不可能事事順暢,有劫難才是正常。最恐懼的是未知,一旦這“劫數”浮于表面,擺在面前,反倒讓鄭修覺得沒那麽可怕了,水來土掩、兵來将擋便是。
月上中天。
會客廳中燈火通明。
二娘正在廳中烤火,月玲珑安靜地坐在二娘的對面,身體稍稍蜷縮着,手裏捧着一碗姜湯,随着辛辣的湯汁喝進腹中,驅散月玲珑體内寒意的同時,也帶走了月玲珑心中的彷徨。
“還在聊呢。”
鄭修笑着走了進來,毫無征兆響起的說話聲,讓月玲珑吓得突然坐了起來,不安地看着這一位即将成爲她夫君的男人。
“坐啊,怎麽不坐了。”
深夜,鄭修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二娘琢磨着鄭修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專程來欺負人家小姑娘的,心中大定,眼珠子一轉,二娘佯裝困了,打着呵欠:“呀,二娘不敵倦意,先行睡了。”
二娘邁着沉重的步子離開,在走廊裏繞了一圈,又偷偷潛了回來,躲屏風後偷偷聽着。
月玲珑重新坐下,纖細的五指用力捏着碗,指節因過分用力而顯得異樣蒼白。
她低着頭,嘴唇緊抿。
鄭修走向月玲珑,站在月玲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瞰她。
“擡起頭。”
鄭修聲音平和,卻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道。
月玲珑緩緩擡頭,那張如娃娃般精緻的臉孔展現在鄭修面前。
這是鄭修第一次認真打量着月玲珑的臉,一時間不由驚歎不已。她的皮膚白皙勝雪,五官精雕細琢,難以挑出毛病。那薄薄的雙唇略顯蒼白,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垂簾之心。她臉上的皮膚在燈火映照下,晶瑩剔透,竟能隐隐看見血管的脈絡。
“月玲珑?”
鄭修伸手,捏着月玲珑的下巴。
刹那間,月玲珑還沒回答。
一行蚊蚋小字浮現在鄭修面前。
【你發現了驿站,可抵達“驿站·縫屍匠·丙午·月玲珑”。】
【驿站:月玲珑,抗拒你的進入。】
鄭修捏着月玲珑下巴的手指忽然發力。
劇烈的疼痛襲來,月玲珑瞳孔一縮,卻倔強地咬着下唇,沁出絲絲紅色的血,一動不動。
片刻後,鄭修松了幾分力道,輕歎一聲:“你是異人?”
月玲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稍稍波動,她雖然驚訝鄭修是如何發現的,但她卻沒表現出太強烈的情緒。月玲珑沉默片刻,檀口輕啓,一種仿佛帶着安撫人心魔力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
“月玲珑是‘月巴墨佛轉世’,也就是赤王所說的……異人。”
“你的胎記呢?”
鄭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月玲珑沉默不語。
鄭修笑了笑:“我不反感有異人接近我,但,你需要有一些,能讓本王心動的東西。比如,聽話什麽的。”
月玲珑閉上眼,修長的睫毛微微地顫抖着。她緩緩轉身,在赤王面前,一件件地将身上的衣服脫去。
在月玲珑那光潔的背脊上,有一片奇異的印記。乍看就像是一片縫合的痕迹,“縫合”的口子歪歪扭扭的組成一些文字,要不是鄭修知道異人胎記的規律,一眼還未必能認出。
再加上【驿站】已經标注了,漸漸地那縫合的印記被鄭修腦補成相應的文字。
是“丙午”。
鄭修在自己推演出的“門徑圖”中添了一筆。
屋外的寒風灌入廳中,一絲不挂的月玲珑凍得渾身發抖,她卻沒有半點羞澀或穿上衣服的意思。哪怕她很清楚,鄭修的這個舉動,有着“羞辱”的意味。
月玲珑一動不動,展示着她的異人印記。
躲在屏風後的二娘聽見廳内脫衣服的聲音,猛地一愣,暗道怎麽那麽神速時。
鄭修淡然道:“穿上。”
月玲珑默默地撿起地上的衣服,背對鄭修,一件件地穿了回去。
“今晚住這裏吧,二娘會給你安排房間。”
鄭修站起身,一副要離開的樣子。
月玲珑重新用大氅裹緊身子,她平靜點了點頭,逆來順受:“是,赤王。”
“我聽說,按照你們的習俗,要完婚,需要去你們的聖山巴格莫山,沐浴大天巫的祝福?”
月玲珑一愣,随後用力點頭:“是……‘巴格那莫山’,赤王。”月玲珑小心翼翼地糾正鄭修的說法。
鄭修回頭,淩厲的目光掃向月玲珑。月玲珑這一回卻不閃不避地與鄭修對視,那神情就宛如在說:巴格那莫山就是巴格那莫山,改不了。
“本王聽聞,巴格那莫山是你們的聖山,有‘生生不息’的意思。”
月玲珑重新低下頭:“是的,赤王。”
“本王會考慮去一趟。”
月玲珑拳頭捏緊,默不作聲。
走出幾步,鄭修背對月玲珑:“按照大乾習俗,你如今,該叫本王什麽?”
月玲珑咬咬牙。
片刻後。
月玲珑緩緩跪下,面露凄婉,認命了般,口吻生硬地說出兩個字。
“夫……君。”
【你得到了進入驿站的許可。】
【你可随時進入驿站停留。】
……
【驿站】月玲珑
【親和】厭惡
【門徑】縫屍匠(丙午)
【氣運】福禍相依
【體格】方可通人
……
心牢中。
鄭修打量着剛出現不久的“新驿站”。
迷你的“月玲珑驿站”,那白皙的臉蛋上定格着一種名爲“倔強”的神情,那仿佛給人一種“嗟歎上天不公”的憤懑與無奈,令鄭修啞然失笑。
鄭修看着【親和】上的“厭惡”二字,再一次确認了自己的想法。月玲珑并非心甘情願的來大乾聯姻,另有目的。這段婚姻如鄭修所推測的那般,充斥着兩國政治的冰冷與無情。
驿站的【體格】不大,【體格】代指“人形鬼蜮”的大小,而“人形鬼蜮”的大小側面反映了“驿站主人”的強弱。
驿站規模越大,鄭修用【神遊】進行遠距離化身傳送時,能錨定的範圍也就越大。而月玲珑這“方可通人”一看就知道很狹窄,神遊時幾乎就隻能錨定在月玲珑肉眼可及的範圍内,實用性不大。
“有點意思。”
鄭修意識飄出心牢,不知不覺間,“下九流”中的幾道門徑異人都快給他集齊了。
一種“集郵”般的快感油然而生。
【劊子手】、【賒刀人】、【縫屍匠】、【蘭花】、【時妖】。
其中,【賒刀人】孫二鳴,鄭修拉進災防局後,沒有特意去套話,讓他答應給自己進入什麽的。一來是因爲鄭修如今不缺驿站使用,二來則是【賒刀人】這種推算命運與未來的門徑奇術,神秘莫測,鄭修下意識地不願讓他接觸自己太多,生怕暴露了什麽。
翌日清晨。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寂寥。
一位身披軟甲的武将騎着一匹毛發暗紅的駿馬,身後跟着百餘士兵,停在赤王府前。
鄭修聞訊出門,一看那位身披軟甲的武将竟是霍惑,一時間明白了什麽,苦笑道:“那麽急?”
“兩國聯姻,事關兩國的禮節與臉面,不得怠慢,事不宜遲。”
霍惑翻身下馬,拉扯着看着合身,卻讓他渾身不自在的軟甲,面露不滿。
他已經退休好多年,偏偏這一回又要重新披甲上陣,啧,趁着大帝不在,霍惑将心中的不爽全寫在了臉上。
霍惑走近赤王,壓低聲音:“兵貴神速。”
鄭修不經意間往府内看了一眼,點點頭:“霍将軍,”
一聲“霍将軍”讓霍惑聽懂了鄭修已經明白了其中的緊要,霍惑滿意點頭。
鄭修繼續道:“我很好奇,此行如此着急,大帝到底……”
“噓!”
霍惑打斷鄭修的話,笑道:“王爺,聖上告訴你的,便是你能知道的,聖上沒告訴王爺的,霍某也未必清楚。”
鄭修皺着眉,沒有說什麽。
霍惑似乎看穿了鄭修的想法,大笑道:“赤王不必擔心,此次北行,随行士兵都是霍某心腹,無論發生了什麽,必定能護赤王周全。再說,大帝也說了,赤王可帶幾位親信,以防萬一。”
鄭修本來還猶豫着要不要用化身出去,可那麽多眼睛盯着,徹底斷了鄭修的這種念頭。但如今鄭修有了諸多手段,也不懼什麽。
點點頭,重新入屋,鄭修吹了幾聲口哨,布置下去,并告知二娘,說自己要外出一趟,不必擔心。
二娘也沒想到事情來得這般着急,說走就走,連團圓宴都趕不及了。
過了一會,幾人從赤王府走出。
百無聊賴在門口守着的霍惑一看來人,不禁挺直腰闆,瞳孔一縮,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在鄭修身邊,鳳北一襲黑衣,長發束起馬尾,一雙黑色的手套煞氣逼人,那雙黑色的眸子不怒自威,英氣凜然。
鳳北的名聲,在某種意義上十分響亮。霍惑見鄭修這回帶上了鳳北,咧嘴一笑,意外的同時也暗道理所當然。
看來這小子心思鬼着呢,猜到了什麽。
和尚一臉地局促不安,摸着光頭,不停地朝面生的霍惑唯唯諾諾的模樣:“小僧花花,請多關照!”
霍惑端詳着态度随和的和尚,看着不像高手,身上沒點氣派,一時間不知赤王帶上這光頭是爲了什麽。
一道身影從牆頭落下。
慶十三背着一個大大的包裹,煙杆别在腰間:“呼~總算打包好了。”
慶十三,曾經的捉刀人,司空追命。
霍惑暗自點頭。
“抱歉抱歉!老子來晚了!家裏那娘們纏得緊……”
一個高大的身影一路小跑從街角奔來,赫然便是許久不見的裴高雅。跑出幾步,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哭哭啼啼地追上,與裴高雅在街頭緊緊相擁,神情吻别,活脫脫地在一群将士面前上演了一出甜膩膩的“十裏相送”的場景,士兵們用力移開目光,頭盔下吃吃地偷笑着。
“喵!”
一聲喵叫打斷了衆人心中的雜念,一道黑色的身影快如閃電,隻見一頭橘貓穿着迷你可愛的紅雲衣服,背上竟背着一個沉甸甸的背囊,裏面傳出炸魚餅的香味。
“咔嚓!”
橘貓往背上一摸,避開區區人類的視線隔空摸出一塊炸魚餅,放嘴裏一咬,清脆有聲。
“省着點,吃完了就沒了!”
鄭修警告道。
橘貓“仿佛”聽懂了老爺的話,将啃了一半的炸魚餅放肚皮上擦了擦,又藏了起來。
“這……”
如果說鳳北的出現是理所當然,接下來的和尚、慶十三、裴高雅,最後是一頭貓。本來還挺嚴肅的畫風瞬間給破壞得一幹二淨。
日光漸漸地變得刺眼,月玲珑全身裹在大氅裏,躲在陰影中,像是在躲避着冬天的太陽。
“夫君。”
月玲珑無懼他人異樣的目光,向鄭修盈盈一拜,無名指屈向掌心,右手壓在胸前,左手停留一側,做出一個奇特的禮儀姿勢。
“了不起。”
咂舌片刻,霍惑驚歎,這就把北國公主調教好了,不愧是那位……赤王。
一行人騎馬走向城外,雪地中,留下了一片淩亂的馬蹄印。
即将出城,鄭修回頭看了一眼,似是要将這座城,印在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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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