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裏說不上寬敞也說不上擁擠。
兩個人剛剛好。
鳳北與鄭修在畫中當了十年夫妻,又一次坦誠相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鄭修支支吾吾地解釋:“我就想讓你看點東西。”
鳳北不躲不閃,平靜問:“看什麽?”
“我剛才進了裂隙,嗖一下,我全身在冒光,很亮很亮的光,萬般不破琉璃身!”一說起入手新技能,鄭修兩眼冒光,又興奮起來。
鳳北暗暗覺得好笑。
她一時間認爲鄭修是在找蹩腳的借口。
偏偏男人這時候找借口的樣子,讓鳳北覺得格外可愛。
上一次她反應過激,将小馬鄭修踹出房間,讓鳳北暗暗自責了一段時間。
誰能想到會有人喜歡從浴桶裏冒頭呢。
這一次鳳北忍住沒出手,默默将一塊肥皂遞給鄭修。
鄭修先是面露愕然,然後欣然接過。
别人的肥皂鄭修不敢撿,鳳北給的肥皂,他能多要幾塊。
别看這隻是一塊小小的肥皂,肥皂滑出的一小步,卻是兩人關系的一大步。
水聲潺潺,鳳北悠然地捧起溫暖的清水往身上澆,澆着澆着,鳳北渾身一震,動作停下。
鄭修輕咳兩聲:“夫人,你這……疏于打理了呀!”
鳳北傻眼,夾緊腿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梳什麽打理?”
“你的胡須,咳咳,紮手。”
最怕空氣突然地安靜。
一刹那,鳳北沒了反應。
她面無表情地呆在浴桶裏,足足好幾息,她才微微一笑。
砰!
一道身影一連撞破幾道牆壁,在深夜中飛了出去。
夜裏,赤王府又是一陣“有刺客”的動靜,鬧得雞飛狗跳的。
最後鄭修從容地從地上爬起,将濕漉漉地頭發梳到腦後,昂首闊步地走回自己房間。如此風采,才消去衆人關于“有刺客”的疑慮,各自歸位,留下一片“赤王會玩”的感慨。
慶十三在屋頂上一動不動,聽着小的們的動靜,嗤笑一聲:“嘿!大驚小怪!”
擱這都沒見過赤王打鬧呢?
比這更激烈的都有。
異人的打鬧能和尋常百姓一樣麽?
異人深通奇術,一旦奇術亂動,動辄驚天地泣鬼神的,破個房子、塌個床闆闆兒豈不是普普通通的。
有他坐鎮的赤王府就不可能出事。
慶十三風中寂寞,摸着腰間的杆杆兒,望着紀紅藕家的方向,不禁感慨:“年輕真好。”
鄭修回到房間就暗暗反省。
有可能是因爲他一直用“老夫老妻”的方式對待鳳北,但鳳北雖說經驗豐富,可實際上仍是十足十的黃花大閨女,有些互動對現在的她來說,實在太刺激了些。
換了身衣服,鄭修意猶未盡,再一次打開了裂隙。
這一次他瞄準了【和尚驿站】。
【和尚驿站】仍在路上,在省外,有近千裏之遙。
空無一人的房間中,鄭修再次如法炮制、輕車駕熟地在身前撕開了一道扭曲的裂隙。
投影鄭惡,剛踏入裂隙,穢氣湧來,他身上浮現的白光将穢氣拒于體外。
萬般不侵,琉璃不破,鄭修在穢氣中徜徉飛翔,肆無忌憚地大笑着。從前對常闇中的穢氣忌諱莫深,如今他就喜歡看着這一團團的穢氣想要侵犯他,卻又奈何不了自己的狼狽樣子。
這一次,鄭修沒有忌憚後,飛得很慢,環目四顧,看着門徑中的風景。
“意識落入外灘,與肉身進入外灘,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光景。”
“意識沉入外灘,是晉升之路,一扇扇門扉之後,是未知的能力。”
“可同樣是外灘,爲何會存在不同的景色?”
裂隙中,兩旁的霧霭如一層難以突破的牆壁,向中央擠壓,前方呈現出一條“道路”的形狀。前後均沒有盡頭,這裏沒有空間、時間、方向的概念,鄭修無論倒着飛,還是正着飛,或是斜着飛,眼前的風景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是了,貓貓說過,我們口中所說的‘門徑’,就是它說的‘外灘’。”
“按理說,晉升所走的門徑,與我現在行走的‘外灘’,應該是同一個地方。”
“無論是意識,還是肉身,應該都能抵達同一處。”
“會不會因爲……”
鄭修想起了在落入門徑時,那令人感覺到窒息與恐懼的“下墜感”,恍然明悟:“晉升所走的門徑,在這裏的……更深層?”
下次得帶貓貓進來,讓它瞧一瞧。
以貓貓的神秘來曆,即便沒有琉璃身,應是能無懼此處環境。
若沒有提前設定錨點,在外灘中,極容易迷路。鄭修甚至懷疑,若他随意闖入虛空中,是否會有誤入其他外灘的可能?
天下間走着同一種門徑的奇術師,不計其數,他們的外灘是共用的?還是獨立的?
一個個問題浮現在鄭修心頭。
眼前外灘之景對鄭修而言,就像是“世界的真實”,神秘莫測,卻又充滿了難以描述的吸引力,讓他忍不住探究下去。
走近外灘邊緣,鄭修看着自己散發着朦胧寶光、白如羊脂的手,信心大漲,用力插進濃霧中。
一股駭人的彈力将鄭修的手擠了回來,他感受到了可怕的阻力。
對此鄭修不覺意外,點點頭,放棄了從這裏突破到外面的打算。
他既然将這裏稱作“裂隙”,說明是存在“邊界”的,要借助裂隙在各個外灘中通行,鄭修如今隻能依賴“驿站”,還無法暢通無阻。
在濃霧的背後,就是常闇麽?
這疑問漸漸地在鄭修心裏變成了強烈的笃定,他幾乎可以肯定,在濃霧的背後,就是常闇。
“話說回來,貓貓将門徑稱作‘外灘’,這常闇裏的景色該不會是一片‘海’吧?”
鄭修一邊想着,很快便找到了直通和尚驿站的出口。
撕拉!
進入扭曲,眼前的空間如萬花筒般,光怪陸離的色塊分割着,令人眼花缭亂。
“啵~”
嘩啦啦!
鄭修剛踏出裂隙,耳邊便傳來了滂沱暴雨聲。
滴答滴答滴答。
水聲在屋内滴落,一道身影警惕地蹲在角落,提着木棍,緊張兮兮地看着自己,那顆腦袋滑溜溜地泛着光。
“和尚?”
“大哥?”
破廟中,闊别數月,兄弟二人重逢。
和尚渾身髒兮兮的,袍子東一個洞西一個口子,腳下的草鞋早已破破爛爛,勉強挂在腳跟上,他的腳趾上全是磨破後又愈合的繭子。
篝火上,一口破鍋燒着熱水,和尚用崩口的破碗兒給鄭修勺了一碗,裏面飄着零星野菜葉子,綠油油的。這似乎就是和尚的晚餐,連半點油花都沒有。
鄭修瞪着那碗野菜湯傻眼了:“你就吃這?”
和尚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嘻嘻直笑:“鄭大哥,你别看這葉子不多,湯可甜了。”
鄭修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破廟漏風滴水,外面下着大雨,和尚所蹲着的角落恰好有瓦遮頭,淋不着。廟裏早已積了一灘灘水窪,這雨若再大一些,過一會非把和尚這片地也淹了。
鄭修喝了一口,野菜湯喝得他臉色發青,可他仍是咽下去了,給和尚面子。最近頓頓山珍海味,這一頓宵夜就當清腸胃了。
在食人畫之前的逃命生涯中,和尚見識過鄭修“神遊”的本事,所以他并不意外鄭修如此神出鬼沒。隻是他不知道的是,鄭修如今出現的是真正的本體,與平日裏“化身神遊”的方式有些許不同。
和尚沒問,鄭修也懶得費口舌解釋。他一口喝了兩碗,哎别說,大魚大肉吃多了,喝點清湯寡水的,确實别有滋味。鄭修随口問起:“你馬呢?”
和尚一愣:“什麽馬?”
鄭修瞪着和尚:“我說你怎麽走得那麽慢!你該不會,”鄭修哭笑不得:“光憑一雙腳走那麽長一段路?”
和尚聞言,明了。便微微一笑,雙手合十,怡然道:“這是小僧的路。”
苦行僧、苦行僧、苦行僧。和尚身爲苦行僧異人,遭遇了許多事,連人格都差點被副人格奪去,确實稱得上一個“苦”字。然而别人修苦行僧,都是在咬牙吃苦,偏偏和尚仿佛樂在其中。稍一琢磨,鄭修明白了和尚的念頭,他看着那顆光溜溜的腦袋,想起和尚腦袋裏還有一個名爲“七心鎮”的鬼蜮,便尋思着要不要找機會進去看看。
可鬼蜮怎會出現在人的腦袋裏?
若他之前與和尚不熟悉時,進就進了。如今他與和尚成爲了至交,卻讓鄭修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人的腦子可不能亂進,萬一進去折騰後,将和尚折騰傻了呢?
鄭修喝着野菜湯,腦中忽然想起了賒刀人孫二鳴說過的那句話“待鄭善親手殺死自己摯友之時,我親自來取刀錢。”
草拟大爺,他該不會說的就是這件事吧?鄭修心中一震,莫非他貿貿然進入“七心鎮”,會把和尚給幹掉?
野菜湯雖寡,卻讓二人身子暖和不少。借着火光,和尚興緻勃勃地向鄭修說起他這一路的見聞,鄭修心事重重地聽着。
對和尚而言,他的人生其實是從将軍鎮開始的。前二十多年,一直是“範謠”人格在占據這他的身子。直到範謠在畫中世界以“樓夢空”的身份被常闇帶走……
“範謠真的死了?”鄭修想起範謠,忽然插嘴問了一句。
“小僧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和尚悠然回答,忽然,和尚臉色一變,多了幾分調皮,嘻嘻怪笑:“瞧這人,好關心和尚喲!”
眨眼和尚又變臉,眼神顧盼含春,柔情似水,潤潤的目光瞥向鄭修:“奴家最喜歡這般有情有義的男子。”
刹那後和尚面目猙獰,怒目圓瞪:“滾你個騷浪蹄子,要發騷滾一邊去!别在這裏瞎哔哔浪!”
鄭修淡定地将碗放下。若不知情者,大雨荒廟,和尚變态,這分明就是一個喜聞樂見的鬼故事。可鄭修知道和尚心裏住着“别人”,他看着最後出現的“悍匪”,笑道:“都别吵了,現在是我與和尚難得的叙舊時分,兄弟姐妹們給個面子,讓和尚出來。”
“呵呵,此人知書達理、說話中聽,老夫最欣賞這般年輕小夥,大家就給他一個面子,莫要亂竄。”
和尚又換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面貌。
瞧,這變臉不是比君不笑變得好?
“嘿嘿嘿!”
“嘻嘻嘻!”
“嘤嘤嘤!”
幾個活潑的人格分别在和尚臉上笑了一下,消失不見。
和尚百思不得其解地撓撓頭,他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低頭一笑:“讓大哥見笑了。”
“說起來,”鄭修看着和尚,他想起和尚的故事,有幾分不解:“你是否想過,等等大師當年,爲何會教你‘心禅’?”
鄭修有一個推測。等等大師就是謝雲流,謝雲流經曆了那段往事,他知道食人畫是什麽。他教和尚心禅,他将那副畫交出,是否盼着有一天,公孫陌會以這種方式“複活”?等等大師期盼着與公孫陌隔世重逢,卻又飽受良心煎熬,不忍傷害和尚,才猶豫不決?等等大師更是希望,繼承公孫陌遺志的人會出現,能夠完成公孫陌當年未竟之事,将謝洛河從常闇中,帶回來?
“無妨。”和尚這些時日一直在整理等等大師的遺物,對此早已釋懷,他淡淡一笑,一句學了鳳北口頭禅般的“無妨”,卻說出了他自己的味道,一切盡在不言中。
“是了,鄭大哥,等等大師的頭顱,我帶回來了。”
提起等等大師,和尚心中一動,起身想要走向不遠處的行囊,将等等大師那顆腦殼拿出來給鄭修瞅一瞅。
呼~
随着和尚一動,他眉心莫名地感覺到一陣陣刺痛,有什麽東西要鑽出來。鄭修忍着額頭的不适,之前和尚一直坐着,鄭修沒注意,當和尚站起來時,鄭修才發現和尚腳上綁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繩,一直連到行囊處。
笃笃笃!
和尚的行囊忽然動了起來,有什麽東西在行囊中亂竄。
“糟!”
和尚面色一變,一拍光頭:“小僧差點忘了那破玩意!”
嗤拉!
鄭修額頭破開,一顆二十面的骰子詭異鑽出,在半空中旋轉着。随着骨骼聲響,鄭修雙臂骨骼在劇痛中變化着形狀,眨眼間變成兩根骨質鎖鏈,朝行囊刺出。
本來好端端的叙舊氛圍瞬間緊張刺激起來,鄭修霍然起身,咔嚓一聲,鎖鏈末端刺入行囊中,仿佛扣住了什麽東西。
鄭修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躁動不安的行囊,喘着氣問:“你裏面還藏了什麽?”
和尚一臉懵逼:“沒什麽啊,就一隻……腳。”
腳????
和尚話音剛落,一隻枯瘦的腳掌,被麻繩綁得死死的,用力一扯,将和尚拉倒在地,撲通摔了一個狗啃食。那隻腳斷口處竟湧出絲絲如觸須般靈活的黑霧,踩着破廟的柱子躍上廟宇房梁,想要從屋頂破口逃出,卻被鄭修兩根鎖鏈死死地扣住,鎖鏈瞬間拉得梆硬。
鄭修看着那隻造型奇特的“腳掌”,先是一愣,随後狂喜。
是詭物!
此刻的鄭修,有種被天上掉下的鐵餡餅砸到腦袋的感覺。
【和尚驿站】的氣運是“福星高照”。
如今一看,果真是福星啊!
這時鄭修已經顧不上詭物的雙刃劍屬性了,隻要别是蘭花,其他詭物鄭修都能接受。肉到嘴邊,總得看一看是什麽肉再說。
求追訂!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