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拳頭碰撞時發出的聲音,仿佛是日蟬谷中憑空出現了一面大鼓。
咚!!
如此一聲巨響,谷中,善戰勇猛的烈日部族紛紛痛苦地捂住耳朵。
日地兩耳溢出鮮血。
鄭修的上衣頃刻間被利刃般的爆風刮成碎屑,露出他那【投影】後那精壯完美的肉體。呼~本好端端苟在猛男懷中的小鳳喵與此同時被吹飛上天空,四爪向外伸直,在空中如斷線的紙鸢般咻咻打着旋兒,不知被刮去何處。瞪圓的喵眼兒顯得孤苦而無助。——它後悔了。
咔!
難以想象的力量瞬間将阿圖魯的手臂壓彎,在如大鼓般駭人的巨響後,緊接着便是一聲清脆的骨折聲,阿圖魯的手臂頓時斷成了幾截,森白的骨頭刺破皮肉露出手臂之外!
阿圖魯張口便吐出鮮血,向後倒飛。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同樣的力量作用在鄭修的手臂上,他的手臂刹那間便沒了知覺,軟綿綿地垂在身側。
快速後退幾步卸去剩餘力道,鄭修低頭一看,隻見自己手臂的毛孔沁出了一顆顆細密圓潤的血珠,仿佛被生生擠出那般,再過一會,失去知覺的手臂才傳來劇痛的感覺,讓鄭修情不自禁地咧咧嘴。
倒飛的阿圖魯那兩米高的龐大身軀,撞入軍中,将他自己的軍隊撞得人仰駝翻。一匹匹骁勇的戰駝發出驚慌的慘叫,有幾位倒黴的士兵,用身體接住阿圖魯後,那反震之力頃刻間将他們内髒震碎,咻地幾聲,幾顆血淋淋的眼珠子從盔甲的縫隙中飛出,甚至有人口中噴出内髒的沫兒,一時間,阿圖魯的軍隊在這番變故下,混亂一片,死的死傷的傷,難以維持最初的陣形。
“夫君!”
謝洛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眼神中掙紮更甚,她臉上浮現出罕見的焦急,将弓背在身後,咬了咬手指,正想上前幫忙。
鄭修背對謝洛河,伸出另一隻手示意。
“讓我來。”
鄭修平靜道,他整條右臂下垂着,顫抖不止。
對方軍隊因鄭修一人,停下沖鋒。
阿圖魯面帶獰笑,快速從屍堆中爬起。
他臉上黑紋密布,與鄭修碰拳的那條手臂已不成形狀。一步步踏出時,下一刻,阿圖魯作出了一件令目視者震驚無比的事。
阿圖魯忽然用力扯下那條斷成幾截的手臂,肩膀處噴出大量的鮮血,濃郁的血腥味順風飄來。日蟬谷上,因二人那堪比怪物般的巨力而震驚的大漠居民們,看見這一幕時,有的孩子沒見過這般陣仗,吓得趴石頭上面色慘白,劇烈地幹嘔。
阿圖魯張大嘴巴,吐血過後,他的牙縫間全是血。牙齒的白,血的紅,紅白相見的血盆大口令此刻的他看上去格外滲人。
一口咬下斷手的手指,阿圖魯就這般當着鄭修的面,從地上一位倒黴士兵的屍體上輕松扯下一條手臂,那舉動,就像是從烤熟的全羊上撕下一條羊腿那般輕松。
“他要做什麽?”
阿圖魯此刻的舉動已經無法單純用“瘋狂”二字去形容。那種仿佛趟過屍山血海般的從容與瘋狂并存的神情,令鄭修心中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此刻鄭修無法将阿圖魯當成普普通通的異族将軍去看待。阿圖魯是異人,異人是升級版的奇術師,比奇術師更不講道理,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無視規矩,使出超越倫常的奇術。
他知道此刻不能放任阿圖魯施爲,鄭修深吸一口氣,将腰間盛有“血沙”的沙袋打開,漫天沙子灑出。
“人間奇譚……”
呼嘯的狂風在谷口狹窄處顯得格外暴躁,可偏偏,灑向天空的“血沙”頃刻間仿佛凝固在天空中那般……定格了。
“畫沙。”
十年,連謝洛河也不清楚,鄭修在畫中世界,花了整整十年,深耕畫術,于【畫師】門徑深入到何等境界。事實上連鄭修也不太肯定。
一次次地進入門徑,一扇扇門地推開,在兩年前,鄭修在一次入夢中,推開了“第三門扉”。
正如“門徑”中第七門扉是奇術師的一道門檻,一旦推開第七門扉便能讓奇術師産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般;鄭修推開第三門扉時,與往常不同的“風景”讓鄭修難以忘懷。
第三門扉之後,不再是一條路。
或許說,推開第三門扉後,于“門徑”中,就沒有了路。
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深淵。
似淵,似湖,似海,似汪洋。
鄭修也不知道,那一閃而過的“無邊黑暗”下,到底有什麽。他隻知道,前面沒有了路。
但沒有路徑的同時,在“對岸”卻有一扇緊閉的門。
他無法通過“路徑”抵達那處。
接下來兩年,鄭修仍能感覺到自己在進步,畫藝不斷地進步,然而他卻再沒有機會進入門徑一窺,更不知道在沒有路的門徑中,他會走向何處。
血色的細沙混有鄭修的血液,鄭修心思一動,五指虛握,細沙于天中凝成一柄柄精緻的小劍。
數不清的小劍在日蟬谷口盤旋,似一個劍陣。最後散逸的細沙彙聚于鄭修虛握的指間,成了一柄虛幻剔透的“沙劍”。
劍隻有輪廓,沒有實體,偏偏在鄭修握住劍時,渾身氣質一變,雙眼一睜一閉,仿佛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人。眼中布滿滄桑,有着一種望盡世間繁華與哀愁的平靜。
在鄭修身後,起初仍焦急不安的謝洛河,在看見這一幕時,蓦地變得安靜許多。她靜靜地看着鄭修一人,形單隻影,鎮守此處,萬夫莫開,眸中填滿了愛慕與柔情。
“歸一劍意。”
我有一劍,
斬!
鄭修向前踏出一步,朝遠處阿圖魯一劍揮出。
時間仿佛停頓一刹,無數的細劍瞬間從阿圖魯的身體穿過。
最後一道灰暗的劍光,斜斜地在阿圖魯身前落下。
嗤!
阿圖魯動作停頓,兩眼瞪大,身上黑色的紋理無力褪去。
嗤嗤嗤嗤!
刹那間,在阿圖魯身後,數十頭戰駝口吐白沫,瘋狂地向後跑。跑着跑着半身斷開,成了兩截,頭那半截仿佛不知自己被切斷了般,仍在跑,跑出幾步滾到廢墟裏,血噴了一地。
“啊!!!”
阿圖魯慘叫一聲,胸前肚前連皮帶骨被切開,隻剩薄薄的皮肉連着,斷裂的腸子流了一地。
數百位來自西域的精兵,在鄭修這一招下,死傷九成,剩餘寥寥數十人,早已被吓破了膽,拖着阿圖魯的殘軀騎上戰駝,死命狂奔,向來的方向逃竄。
鎮上滿是屍體,斷裂的屍身、花花綠綠的腸子、殷紅的血交織遍地,構成一幅堪稱人間煉獄的慘景。谷中除了風聲外沒有半點聲音,鳥籠破裂,化作漫天血雨落下。
謝洛河看着寥寥精兵逃離,沒有追出,而是第一時間來到鄭修身邊。
她看出夫君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麽輕松寫意。鳥籠這一招她曾在“記憶”中見過,她隐約察覺到夫君狀态不佳,上前攙扶,果不其然,“鳥籠”破潰後,鄭修那精壯的肉體如洩氣的皮球般回縮,變回了書生般瘦弱,軟軟地倚在夫人鼓鼓的懷中,面色慘白,如一張白紙。
“異人之争,果真兇險。”
鄭修朝夫人淡淡一笑,随意說出一句。謝洛河卻臉色一變,端起鄭修揮劍的那隻手。
下一刻,謝洛河渾身長發飄舞,在極度的憤怒中,她的右眼不經意間浮現出“丁未”二字,谷中呼嘯的風無端停了,天地間安靜得可怕,一尊龐大的陰影在謝洛河身後,無聲無息地浮現,那淡淡的陰影高如群山,遮天蔽日,從遠處看,仿佛就是一尊從幽冥中踏出的魔神。
“不怕,我沒事。”
鄭修閉着眼安慰道,站直了身子。
謝洛河聞言,愣了片刻。點點頭。
洶湧如海的無邊殺意就像來時般無迹,去也無痕,了無蹤迹。風再次吹起,吹起了謝洛河的長發,遮住她的側顔。
“你的手。”
謝洛河心疼地捧着鄭修那隻揮劍的手。
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大小不等的血洞,血液汩汩地流,就像是被千萬根鋼針紮透了似地。她扯下袖子,慌忙地幫夫君包紮,手忙腳亂地包着,包着包着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都怪我。”
謝洛河哭道。
此刻的她,再無以往的霸道與灑脫。
“怪我自己。”
鄭修古怪地看了謝洛河一眼,剛才那軟綿綿的一箭令鄭修心中疑惑不解。剛才有那麽一瞬間,謝洛河的神情與舉動,仿佛就是……鳳北。
他猶豫着要不要問時,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被謝洛河快速包成了粽子,五根手指愣是一根都沒露出來,這包紮傷口的形狀令鄭修心中疑慮消去,哭笑不得地舉起“粽子”:“夫人你這是趁機報複是吧?”
謝洛河目光閃了閃,移開目光,小嘴微微撅起:“誰讓你亂來。”
當初在聶公寶庫前,謝洛河不知爲何發瘋,瘋狂以雙掌拍擊山石,當時鄭修就是怕謝洛河發癫,故意将她的兩隻手包成了粽子般,如今謝洛河故技重施,鄭修一眼便看穿了夫人的小心思。
月下西天,朝陽東起。
絕處逢生的大漠居民們紛紛跪在地上,朝烈日升起的方向膜拜——烈日是他們的信仰,那一束驅散了黑夜的輝光仿佛在映召着,他們度過了難熬的黑夜,迎來黎明。
隻是,鄭修在昨夜的表現不像常人,包括族長日地在内,所有人看向謝洛河夫婦二人的目光,忌憚中藏着驚恐,沒了往日的親切。
鄭修與謝洛河沒有多說,跨過滿街的屍體,相互攙扶着往鎮中走。
“你的手,爲何會傷成這般?”
半路,謝洛河問起。
當了十年夫妻,鄭修在謝洛河面前,幾乎沒了秘密。對此鄭修沒有隐瞞,笑道:“我在幾年前便嘗試融合不同的門徑,嘗試着創造出新的‘奇術’。”
“那劍?”
“是。‘天地交罡歸一劍意’,本是隻有在生死彌留之際、人魂離體時,方可以人魂施展的絕技。而我強行以‘畫師’門徑模拟,等同畫蛇添足,傷人時也傷了自己。”鄭修擡手看着包着緊緊的手,一股淡淡的甜蜜湧上心頭:“‘歸一劍意’在我手中,成了一柄雙刃劍,隻能說明我沒領悟其中真意。即便如此,适才那一劍,遠遠不及真正的歸一劍意萬分之一,可惜。”
這也是爲何鄭修将其稱爲“歸一劍意”,而非“天地交罡歸一劍意”,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但饒是如此,那似是而非的一劍,直接将異人化的阿圖魯重傷,如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就是沒死。”
鄭修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并告訴謝洛河:“異人并非常人,絕不可能輕易死去。”
謝洛河點點頭,沉默不語。
她對此深有體會。
異人,皆是怪物,無一例外。
鎮上死傷慘重,可死去的大多都是族外人。對此,日地并未有太深切的悲傷。他指揮族人在鎮上清點屍體,并警惕西域大軍卷土重來。
過了一會,日地用大鍋熬炖了一鍋豬羊肉。至于地上的戰駝屍體,他們沒有用來吃,而是一一掩埋了。對烈日部族而言,駱駝這種生物與豬羊不同,擁有與活人同等的殡葬待遇。
謝洛河與鄭修就坐在家門口,這時,一位腼腆的青年捧着一小鍋豬羊肉亂炖送來。赫然是那位橫跨大漠的日鼎。
他的兩隻腳仍纏着紗布,但見他走路時并無晦澀,顯然他雙足的變化不影響他的行動。
“師傅,師娘,多謝!”
日鼎将亂炖放下,跪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師娘,”日鼎目光炯炯地看着鄭修。在他心中,“師娘”與“師傅”終于有了平等的地位——鄭修昨日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并非除了帥之外一無是處,他與謝洛河一樣能打,戰力爆表。
日鼎沒有掩飾,主動說出來意:“我想學。”他指了指自己的腳。
謝洛河勺了一碗炖得軟爛的肉,小口呼氣,吹涼,柔柔地往鄭修嘴裏喂。
要不是有外人在,你得用嘴。
鄭修心想,吃了一口,反問日鼎:“爲什麽?”
日鼎想起了妻兒,面露羞赧:“我要,保護,螺。”
“好男兒應當如此,可以,以後有空教你。”當了人夫,自知日鼎這簡單的話重若千鈞,爽快答應。
别的不敢說,但最起碼在奇術薅羊毛這塊,他深有研究。
甚至乎,鄭修懷疑自己【畫師】門徑之所以晉升神速,是因爲十年間他反反複複薅了謝洛河許多毛,都薅成老夫老妻了,日日日夜的,能不快麽。
答應過後,日鼎心滿意足地離開。
鏖戰一夜,鄭修的确餓了。在謝洛河的服侍下吃得飽飽的。
鄭修看着鎮子成了一片廢墟,掙紮着起身想去呆了十年的店裏看看。
二人朝店子走去,讓鄭修慶幸的是,店子損毀不重,稍作修葺便可擇日重開。
“看來那日你真該出手殺了阿圖魯。”
地上牌匾裂成兩半,鄭修感慨地将斷成兩截的牌匾翻過來。
當他看清牌匾上的字時,卻渾身一震,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龍……龍門客棧?”
鄭修驚聲道。
“怎麽了夫君?”
謝洛河連忙問。
鄭修瞳孔猛地一縮,受傷的手瘋狂地拍着斷裂的牌匾,大聲問:“怎麽會是龍門客棧?放你媽的狗屁!怎麽會是龍門客棧!”
謝洛河一看,連忙從身後緊緊地抱住鄭修。
“夫君冷靜點!你怎麽了!”
這一幕仿佛就是當年,在聶公寶庫前,二人前後擁抱那幕。隻不過發瘋的人與制止的人反了過來。
鄭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伸手去摳那幾個字:“爲什麽會是龍門客棧?我的陌河軒呢?”
謝洛河聞言,先是愕然,忽然笑了:“陌河軒?好名字。”
鄭修如見了鬼般,回頭看着謝洛河,驚恐萬分。
謝洛河道:“可原來,不就是龍門客棧麽?”
鄭修聞言,頭部莫名地一陣劇痛,仿佛裂開了似地。
他死死捂着腦袋,蹲了下去,耳邊謝洛河擔憂的呼喚聲越來越遠。
鄭修眼前一片漆黑,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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