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畫風轉變,讓鄭修情不自禁木着臉,敲了敲自己腦袋。
“呆子。”
見狀,謝洛河不禁撲哧一笑,笑罵道:“這鎮子是前人留下的。”
“前人?”
在謝洛河的叙述中,鄭修明白了眼前這片建築的由來。
仍是當年開辟出“綠河”的那批人。
他們開辟出“綠河”商路後,抵達日蟬谷,并在此定居了一段時間。
他們将大乾的文化帶來此處,文字、服飾、傳統、儀式。這也是爲什麽擁有自己獨特方言的烈日部族,會說大乾的語言。
打磨精緻的石頭在街道上鋪出了一條條平坦的街道。
綠洲桃源,俨然成了一座小城鎮。
街、道、巷、井,井然有序。
街道上行人匆匆,有的皮膚黝黑,有的金發碧眼,也有腰圍獸皮的烈日部族居民成群結隊,舉着長矛在鎮上巡邏。
他們是來自西域的商人,透着别具特色的異域風情。
當年開辟商路的那一批開拓者,建立了日蟬谷,建立了這一個接壤大乾與西域各國的貿易小鎮。
如今日蟬谷的繁華遠不及從前,但鄭修仍能借着窺豹一斑,想象着前朝時期,日蟬谷熙熙攘攘、人潮洶湧的模樣。
城鎮中央有一座石碑。
石碑高約兩丈,方正肅穆,最頂端有一隻純金鑄造的“金蟬”雕塑,金蟬的背後是一輪烈日的圖案。
日蟬碑,鎮上地标。
鄭修經過時,目光不經意停留在那隻金蟬上,愣了愣。
這時。
兩位部族少女氣喘籲籲地從街道轉角小跑走到長老身邊,邀功似地說着什麽。
老人面露尊敬,朝謝洛河說:“謝公,你們,房間,幹淨了。”
老人興許是很久沒說大乾的語言了,說話斷斷續續的,但意思能理解。
老人由始至終都沒多看鄭修一眼。
他們似乎真把鄭修當成了謝洛河的“俘虜”。
左拐右轉,烈日部族的大長老爲謝洛河安排了房間。
是一座精緻的小院子平房。
角落裏堆着幹柴,裏面還有一口水井。
圍牆邊上堆滿了幹草。
屋子不知多久沒住過人了,房梁下結滿了蜘蛛網,鄭修起初還道這裏簡陋,隻是當他看見那一口水井時,頓時醒悟,在大漠中水可以說是珍稀資源,能在房間裏有一口水井的,這在日蟬谷裏已經算得上“豪宅”了。
“怎麽隻有一間房?”
鄭修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謝洛河挽發解釋,從容道:“按照烈日部族的習俗,俘虜在日蟬谷中不能私自行走,隻能和‘主人’同處一室,不然就關起來。”
這不巧了。鄭修一聽就高興壞了,舉手:“我選擇被關起來!”
謝洛河猛地一愣,她這才想起“關起來”對這家夥來說似乎是在獎勵他,謝洛河狠狠瞪了鄭修一眼,殺氣騰騰:“他們把你和剛才那幾個姑娘關在一起,把你當成‘戰利品’獎勵給她們,你也樂意?”
鄭修想了想。
搖搖頭道:“我不是随便的人。”
“這不就成了。”
這就定下來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仔細一想,鄭修回想起橫穿大漠一路,他都與謝洛河裹一個被窩裏,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習慣就好。
他們抵達日蟬谷時已是黃昏。
大長老命人送來了嶄新的衣服,鄭修摸着衣服的材質,粗粗的辣手,像是桑麻制作。但一路的風塵與奔波讓鄭修對物質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他沒多說什麽,換了一身。
淡灰色的麻衣上繡有花裏胡哨的圖案,在門口杵了一會,謝洛河穿着長裙赤腳走出,她頭上戴了一頂金色的花環,花環下串着鳥骨飾物。
鄭修低頭一看,再看看謝洛河的……怎麽看起來像是情侶裝?
隻是鄭修沒在這種小事上較真,他偷偷湊近謝洛河,借着四下無人,貼在謝洛河耳邊問:“别忘了壁畫的事。”
“無妨,”謝洛河擺擺手:“記着呢。”
鄭修點頭。
晚上鎮子上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歡迎謝洛河。
一根根手臂粗的木頭,搭成足足一丈高的篝火,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晝,遠遠看去就像是火災現場似的。
許多穿着清涼的部族女子手牽手地圍在篝火旁跳舞。
篝火旁邊,還有幾個火堆,上面架着一整頭野豬、野羊。
部族居民用羊角挖空後做成酒杯,上百個羊角杯挂在架子上,一位渾身冒汗的壯漢站在高處,咚咚咚打鼓,打着打着就舉起酒壇往架子上倒酒,裝滿羊角杯的同時也将酒灑了一地。
少女們跳舞、唱歌,目光時不時向英俊的鄭修瞥來,眼中暗藏惋惜與豔羨。
身處異域,鄭修起初有些不習慣。但随着幾杯烈酒下肚,鄭修酒意上頭,謝洛河笑吟吟地拉着他走到篝火旁,與其他人手牽手一起跳舞。
鄭修全程不知自己在跳什麽,被謝洛河帶着跑。他隻記得謝洛河的手柔若無骨,手心裏濕濕的有點汗。
宴會現場隻能用一個“亂”字去形容,跳一會,唱一會,又喝幾盅,有人哈哈笑着遞來一根大羊腿。就這樣吃喝玩樂到了半夜,大漠居民仍是熱情高漲,絲毫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大長老命人将一壇壇庫存的酒搬出,一副要喝到天亮的樣子。
一陣清風吹來,将鄭修刮醒幾許。鄭修注意到宴會途中,有男女手牽手,男的喘氣、女的嬌羞,中途離開,不知是去上廁所還是咋的。
有人離開有人加入,篝火旁總是圍滿了人。
月上高空,隐于雲後。
星芒暗淡,篝火通明。
“我們走。”
和鄭修跳着舞的謝洛河忽然整個人壓進鄭修懷裏,鼓鼓彈彈的胸大肌貼着鄭修,壓得鄭修有幾分喘不過氣來。她貼在鄭修耳邊笑道:“喏,晃兩下,裝作喝多了。”
謝洛河突如其來的親昵讓鄭修不禁懷疑,這謝洛河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或是故意不小心的。隻是氣氛到了,鄭修也沒多問,默默點頭,任由謝洛河牽着走。
鄭修搖搖晃晃的,演技還行,看起來像是喝多了。
其他人一看,男男女女笑得更歡。謝洛河作爲今夜的主角,本就是所有人的焦點。謝洛河大笑一聲,直接将鄭修扛在肩膀上,身形一閃,離開了。
鄭修像是待宰的豬兒般被謝洛河扛着,一臉懵逼。随着謝洛河帶他遠離,鄭修隐約聽見了身後傳來如同雷動般的拍掌聲。
謝洛河的笑聲如同銀鈴,清脆悅耳,傳遍全城,肆意張狂。
惟獨鄭修越來越懵,你們拍個錘子的掌?
“你到底在幹什麽?”
被扛在肩上的鄭修忍不住問了。
“帶你去看壁畫。”
謝洛河回答。
“非要整這些奇奇怪怪的?而且這黑不溜秋的,哪有光天化日下看得敞亮?”
“可夜裏,刺激呀。”
謝洛河笑道。
鄭修一聽,竟無言以對。
的确刺激。
堵住鄭修的話頭後,謝洛河扛着鄭修,舉重若輕,轉眼穿過日蟬谷,進入綠洲深處,在目不能視的夜裏摸黑登上山路。
鄭修注意到謝洛河所走的山路兩旁有着形狀怪異的石雕。
“呀——呀——呀——”
黑夜中,時不時有刺耳的鴉啼聲響起。
“烏鴉?”
鴉啼瞬間喚醒了鄭修不好的記憶,他心中一動,拍了拍謝洛河:“放我下來,有渡鴉!”
“渡鴉?”謝洛河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大笑:“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哪來的渡鴉?那是‘鹫鴉’。”她顯然很清楚鄭修口中說的“渡鴉”是什麽,甚至也能理解鄭修在擔心什麽。
“鹫鴉?”
聽着像是秃鹫和烏鴉的雜交産物。
不管這兩個物種能不能雜交,隻要别是渡鴉就好。
想到此處,鄭修自嘲一笑,自從被養鴉人偷襲後,他可算是聞鴉色變,這兩百年前,夜未央尚未出世,哪來的渡鴉。
數念變幻,謝洛河将鄭修扛到半山腰處,将鄭修放下。
名爲落日山的山腰處,蜿蜒登山路的盡頭,有一處平坦的空地。空地四周伫立着古老的石柱,中央是一個類似祭壇般的擺設。
而祭壇背後,一幅幅古老的壁畫曾經的色彩剝脫,隻剩其形。在風吹日曬下,鄭修遠遠望去,在黑夜中凝聚目力,隐約能看清壁畫上保存的圖案仍算完整。
“這就是你說的那副壁畫?”
鄭修上前查探。
謝洛河在鄭修身後笑着回道:“是。”
“該不會,”鄭修忽然想通了謝洛河爲何要在宴會途中用這種方式上來,醒悟道:“這裏不讓部族以外的人上來?類似禁地什麽的。”
“呵呵,你這次倒是不笨。”謝洛河掩嘴一笑:“即便我是他們的恩人,說到底仍是外人,他們不會輕易讓我進入他們烈日部族的禁地。”
“輕易?”
謝洛河笑眯眯地豎起兩根手指:“依我看,要入部族禁地,有三個簡單的辦法。一,嫁給部族的男子,成爲烈日部族的一份子;二,殺光他們;三,偷偷上來。你說……我是選哪個呢?”
“懂了。”
鄭修明白後,開始觀察壁畫。
謝洛河早已知道壁畫上的内容,對壁畫興緻缺缺。她反倒注視着鄭修,看着專心觀摩壁畫時,鄭修那認真的側顔,一言不發。
“這一幅壁畫說的是‘燭’的誕生。”
壁畫上,一位嬰兒自母胎出生,母親難産而死。
第二幅則是畫了許多小人,畫面分左右,一群人與“燭”分别站在兩邊,泾渭分明。
鄭修一邊解讀着壁畫,喃喃自語:“這幅壁畫應該是說,燭自小就與其他人不合群,或者說……不一樣。這幅畫應該是在隐晦地表達,‘燭’是一位天生異人。”
第三幅壁畫中,燭與一群人争鬥,被切斷了手。
第四幅壁畫畫的是,燭四肢完好地走着,一群人遠遠地看着“燭”,壁畫上用誇張的曲線,描繪出“常人”們恐懼“燭”時的表情。
第五幅開始畫風變了。
“燭”與一輪烈日畫在了一起。
“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輪烈日。
“燭”的兩顆眼睛變成了“烈日”的形狀。
那一輪烈日畫風奇特,不知是否故意還是雕刻技藝有待提高,那一輪烈日并不是圓形,輪廓歪歪曲曲,他們用一些如同蟲子般扭曲的線條,去描繪烈日的光輪。
好端端的一輪烈日,在這壁畫上的表達上,顯得有幾分詭異與陰森。
鄭修深深吸了一口氣,眉頭由始至終都緊擰着,他卻沒再說什麽,繼續往下看。
下一幅壁畫,“燭”開始追逐“烈日”。
他跨過一座座山。
走過一條條河。
腳下踩過一具具屍體。
一幅幅壁畫,仿佛濃縮了燭的一生。
他跨越海洋。
他在向蠻荒之民教化。
他上山采藥。
他開爐煉丹。
每一副壁畫裏,燭的形象有着不同的變化。
緊接着是燭穿越大漠,烈日在壁畫上所占據的比例越來越大。
“燭距離壁畫越來越近了。”
因爲壁畫上所記載的一切,似乎不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鄭修解讀起來異常艱難。
最後幾幅壁畫之一,行走在大漠裏的燭,彎腰駝背、胡須濃密、衣衫褴褛,拄着一根拐杖。
在連環壁畫的最後,燭抵達了日蟬谷。
他被大漠居民攻擊。
但下一幅壁畫他們成爲了朋友。
一群光着身子的大漠居民,朝“燭”膜拜。
燭爬上了一座山,尖尖的山頂上正是那一輪詭異的“烈日”。
鄭修的目光移到了倒數第二幅壁畫。
忽然,鄭修的呼吸一滞。
最後一副壁畫竟是殘缺的,但卻給鄭修帶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惡心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惡心感,仿佛在看見壁畫的瞬間,他深刻理解了壁畫裏的内容。
壁畫中,“燭”佝偻着站在山頂,手中捧着什麽,正是這“什麽”,在壁畫中缺失了,若按照傳說,他手中捧着的應該是一輪烈日。
而讓鄭修感覺到不舒服的,正是最後畫面中的表現。壁畫上,燭的頭畫得異常地大,兩顆眼睛裏,密密麻麻地畫着許多“烈日”,而“燭”的嘴巴大大地咧着,一直裂到耳根,這是一個令人感到不适的誇張笑容。
燭的眼睛已經不是正常的眼睛了,就像是滿是窟窿的蜂蛹。他的身體正在融化,一如鄭修聽見的“傳說”那般。
“逐日者曾因太靠近烈日,而被他所崇拜的烈日融化。”
謝洛河不知何時站在鄭修身後,用冷漠的口吻說出一句奇怪的話。
鄭修扭頭,瞳孔一縮,看向謝洛河:“你說什麽?”
謝洛河笑着指了指壁畫:“我說的是壁畫的内容,很有意思,不是麽?”
鄭修默然,目光移向最後一副壁畫。
壁畫上已經沒了“燭”,隻剩一尊古老的棺材。
密密麻麻的人頭在哀悼。
在故事的最後,“逐日者”死了。
因烈日而死。
“咦?”鄭修先是看見了棺材與密密麻麻的祭奠者,但很快他看見了,在畫面四周,立着三根“柱子”。
天空中沒有了烈日。
“這三根柱子是什麽?”鄭修眉頭緊擰,自言自語。
“或許,”謝洛河湊近去看,思索片刻,搖搖頭:“或許就是普通的柱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