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邊緣有一座無人問津的小鎮——臨沙鎮。
鎮上隻有居民,沒有官兵,沒有土匪,沒有武林。這裏的居民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雖然艱苦,卻與世無争,過着勉強維生的日子。
鄭修了解到,在前朝與西域各國關系密切時,曾有一條“商路”,呃,不是什麽絲綢之路,而是叫“綠河”。名爲“綠河”的商路,東起臨沙,西至日蟬谷,橫穿大漠。穿過日蟬谷後,再攀過一座山,兩條河,便可抵達西域諸國。
許多年前臨沙曾是“綠河”的起點,從前此處甚至彙聚了西域各國、跨越大漠而來的異國商人。有金發碧眼的異國美女,珍稀珠寶,怪奇動物,讓此處熱情洋溢、瑰麗神奇,滿是春天的味道,熱鬧非凡。
“如今‘商路’雖不再有人跑了,但‘綠河’仍在。”
謝洛河輕車駕熟地領着鄭修,在臨沙鎮中走着。
“盤纏。”
謝洛河大咧咧地朝鄭修伸手,要錢。
鄭修将沉甸甸的錢袋壓謝洛河手中,也不心疼。
“你呀,也許就是别人嘴裏說的,‘如意郎君’最好的模樣了。”
謝洛河感慨道。
“我不信。”鄭修聞言,先是習慣性亮出口頭禅,随後連忙改口:“不,這句我信。是因我……劍眉星目、俊朗非凡、舉世無雙?”鄭修試探着撚着下巴紮手的胡渣。
“呸,是因爲你能賺錢……賺大錢。”謝洛河大笑着,将鄭修丢在原地,去采購物資。
“這叫做‘活好’。”鄭修看着謝洛河離去的背影,吐槽着。
謝洛河遠遠地舉起拳頭。
沒多久,原地等待、百無聊賴的鄭修,千呼萬喚,終于等回了謝洛河。
謝洛河身後,跟着兩匹健壯的駱駝。
駱駝身上配着一紅一綠的鞍袋,鞍袋上繡有花花綠綠的圖案。
鞍袋裏裝得鼓鼓的,每隻駱駝身上都挂着七八個裝得滿滿的水囊。
鄭修用貧瘠的沙漠求生知識,檢查謝洛河的備物。謝洛河采購的物資裏,有适合保存的肉幹、幹糧等食物,有水,有厚厚的大氅,能包住全身的衣服,有處理外傷用的藥膏,以及在大漠中粗略辨别方向的司南,一應俱全。
可以說,除了防曬霜之外,裏面該有的基本都齊全了。
謝洛河的細心出乎鄭修意料。
在謝洛河面前好面兒的鄭修咂咂嘴說了一句“還行”後,卻換來謝洛河竊笑地反駁“嘴硬”。二人的打鬧在外人看來,如同一對不知死活、不知大漠殘酷偏要深入大漠的城中夫婦。
鄭修與謝洛河仿佛是兩個極端。
謝洛河身上不經意間散發出的“異人”氣息讓兩匹小駱駝躁動不安。
當鄭修上前安撫後,兩隻駱駝宛若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般,主動湊近,舔了鄭修滿臉的口水。
“你,真不像異人。”
謝洛河眼睜睜看着鄭修分别與一公一母兩頭駱駝“親親我我”,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嫉妒,輕聲道。
鄭修沒回,畢竟現在的他又不是本體。
無論謝洛河如何嘴硬,鄭修相信,事實就是事實,他是以化身進入食人畫鬼蜮中,本體仍在鄭宅中承受着“養鴉人”必死奇術的煎熬。
此刻的他看起來不像異人,不足稱奇。
謝洛河眼神閃了閃,沒再多說,很快換上了另一幅神情,在鄭修安撫駱駝後,謝洛河翻身騎上駝鞍,兩腳一踢,走向大漠。
看來謝洛河沒有打算在臨沙鎮停留。
鄭修跟在身後。
至此,七月十三。
天氣晴。
豔陽高照。
烈日炎炎。
二人騎着駱駝,深入大漠。
七月二十。
黃昏。
鄭修進入大漠的第七天。
無論在哪個世界,“大漠”給人的印象大抵隻有一種。
廣袤、肅穆、死寂、殘酷。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動着大漠上的黃沙,一層推着一層,向前滾動。翻湧的沙子随風而動,時卷時直,一直卷到深處,消失在起伏沙丘的盡頭。
而大漠給人的“顔色”也隻有一種:黃。蛋黃、深黃、昏黃、金黃、濃黃。各種層次的“黃”交織,呈現出另一種荒涼的美感。
到了第七天時,鄭修隐約有些後悔了,而謝洛河卻随着遠離人煙,心情越來越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
日曬,未曾在謝洛河身上留下半點痕迹;高溫,不曾讓謝洛河淌下半滴汗水;夜晚的酷寒,謝洛河甚至會主動貼近鄭修,蜷在鄭修懷中,用二人的大氅裹着二人,謝洛河将這種行爲美其名曰:江湖有難相互照應;刮風時,謝洛河會在駱駝背上,面迎狂風,張開雙臂,感受着在風中搖擺不定的暢快與逍遙。
仿佛如此惡劣的天氣與大漠環境,給謝洛河帶來的隻有享受。
入了大漠後,鄭修才真正明白所謂的商路——“綠河”是何物。從前鄭修隻聽說過,西域進入大乾有一條固定的路線。
而“綠河”,正是一條由前人探索出來,每間隔一定路程,便會經過一處豐饒綠洲的路線。這條路線上,共有十六處綠洲,在沙漠中,綠洲可謂是生命之源,隻要抵達綠洲,才能有橫跨大漠的希望。
沿途,鄭修注意到大約每隔幾十裏,便有一堆沉重的石頭堆砌成小山,不似天然形成,更像人爲。鄭修随口問起時,謝洛河笑道:
“那是綠河上的‘堠山’。”
“果然是‘堠’。”
所謂的“堠”,一般指的是官道小道上,用來标記路程的石堆土塊。每經過多少個“堠”便可估計走了多少裏路。而綠河沿途上,每一座“堠山”足足有一丈高,除非刮沙塵暴,尋常風沙難以将堠山刮倒。
鄭修很難想象前人是如何在這茫茫的大漠上用大石頭堆砌了“堠山”,其中的難度不言而喻,不知耗費了多少年、多少人力,搭進了多少人命,才踩出了一條相對能讓人安全通過大漠的“綠河”。
大漠中一開始是沒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填的人命多了,也就成了路。
七月二十八。
入了大漠半月餘。
鄭修曬得皮膚黝黑,謝洛河白皙如故,肌膚勝雪。
他們抵達綠河沿途的第八處綠洲,這裏竟長了幾顆野生的椰樹,一汪小潭清澈見底。
打滿水囊後,鄭修叮囑謝洛河别亂看後,便将自己剝光扒淨,跳入水潭中,久違地泡了一個澡。
透心涼、心飛揚。
待鄭修泡得差不多了,裹着袍子回到兩匹駱駝處,謝洛河不知什麽時候打下幾顆椰果,她徒手在椰果上削了頂殼,喝着椰汁。
謝洛河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鄭修光着的上半身,幾顆晶瑩剔透的水珠順着鄭修的腹肌與馬甲線淌下。謝洛河紅着臉幹咳兩聲,主動幫鄭修削開另一顆椰果:“好甜,你也喝點。”
“真的?”鄭修習慣性懷疑着反問一聲,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
又苦又澀。
他才想起老椰的汁是不能喝的。
謝洛河哈哈大笑,丢下椰果,開始寬衣解帶。
鄭修這些日子和謝洛河的關系處得有些微妙,但這一幕仍是讓鄭修臉上表情僵住。
謝洛河解到一半,提醒道:
“你……不許偷看。”
說罷,謝洛河高高躍起,撲通一聲跳進潭中。
鄭修沒搭理,深吸了一口氣,聽着遠處謝洛河如鳥兒般的戲水聲,走到綠洲邊緣,凝望遠處。
視野盡頭仍是一如既往,起伏的沙丘,卷動的黃沙。但今日大漠的顔色似乎與往常不同,黃昏下,大漠染上了一層瑰麗刺眼的少女紅,仿佛随時都能滴出血來。
遠處沙丘扭曲,隐約出現了海市蜃樓的光景。
鄭修目光盯着遠處,安靜地看着。
身後傳來輕輕軟軟的腳步聲,謝洛河簡單裹着身子,赤足走來,歪着頭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長發。
鄭修剛回頭看了一眼,艱難移開:“你能不能穿嚴實點。”
謝洛河在鄭修身邊從容坐下,淺笑道:“這,重要麽?”
鄭修無語。
片刻後謝洛河掩嘴一笑:“你是擔心我吃虧,或是她吃虧?”
鄭修沒接茬。
這一路,鄭修刻意不在謝洛河面前,提起“鄭修”與“鳳北”。
因爲鄭修注意到,每當他不小心将話題引到“兩百年後”時,謝洛河雖然神情沒有變化,但暗地裏她都會捏緊拳頭。
謝洛河見鄭修沒有回答,将擦了頭發濕潤的毛巾搭在鄭修的肩上,将腦袋輕輕靠在鄭修的肩膀上,與鄭修一同望向遠處。
沉默一會,謝洛河笑道:“沙暴要來了。”
“成。”
其他的鄭修會下意識地懷疑,但這件事,鄭修卻深信不疑。
謝洛河定是聽見了沙塵暴的“腳步”聲。
鄭修陪謝洛河坐了一會,直到血紅殘陽徹底在沙丘後沉下,鄭修起身道:“我準備一下。我與你面對沙塵暴應能安然無恙,可别讓‘小河’與……‘小陌’被埋了。”
“小河”與“小陌”自然是兩頭駱駝的名字——謝洛河的品味。
她騎着“小陌”,鄭修騎着“小河”。
平常走在大漠上時,謝洛河時不時會欣快地朝駱駝喊“小陌小陌跑快些”,鄭修因生而爲人羞恥心在,沒好意思在這件事上反擊謝洛河,隻能忍氣吞聲,裹住耳朵不聽爲淨。
鄭修走向駱駝,從鞍袋中的獸皮刀鞘中,拔出一把雪亮的小彎刀,看着自己的手腕,默默走向水潭。
“又要割了麽?”
謝洛河好奇地湊了過來。
她一直對鄭修的“奇術”感興趣。
鄭修不像謝洛河與鳳北,顯而易見地超出常人許多倍。鄭修的奇術仍有着嚴苛的限制與不得不遵循的規矩。這也是謝洛河覺得鄭修不像“異人”的其中一個原因。
“能不能先穿嚴實了?”鄭修白了謝洛河一眼,果斷地在手腕上割了下去。
汩汩汩…
血流如注,頃刻間鄭修的血将水潭染成了淡紅色。
氤氲的血氣靈動活現,淡淡的紅光在水潭表面如觸手般遊移。
“鳥籠。”
鄭修祭出洛河筆,以潭水爲墨,輕松釋放出“鳥籠”,将整個綠洲圈成“牢房”。
啪啪啪。
鄭修渾身骨骼發出脆響,肌肉隆起。
謝洛河一時沒忍住,迷離地摸上鄭修發達的胸大肌,一觸即分。
呵,女人。
鄭修呲牙,大步跨出,掄起雙掌在綠洲中刨出一個深坑。
緊接着,鄭修分别舉起“小河”與“小陌”,躍入坑中,将它們安置妥當,再将沙坑稍作回填,留下了足夠他們兩人躲入其中的空隙。
此時,天已經徹底黑下,遠處漆黑的烏雲如一頭巨大的猛獸,張開巨口,鲸吞天地。
沙暴未至,狂風四起,地面在震動,空氣在顫抖。
黑壓壓的烏雲仿佛觸手可及,眨眼壓在了綠洲上空。
“你進去吧,我替你們擋一擋,實在不行我再進去躲着。”
鄭修與謝洛河雖同爲異人,但面對浩瀚天災,鄭修仍不敢大意。但在牢中,【鄭善】的屬性與【牢不可破】給了鄭修十足的信心。
肉身應該能扛下,鄭修擔心的是風暴太大,将他們所有人卷入其中,在茫茫大漠中,鄭修最擔心的是迷失方向。一旦在大漠中迷了路,即便是異人,到最後隻有死路一條。
謝洛河卻速速換好衣服,沒聽鄭修地進沙坑裏躲着,而是安靜地在綠洲邊緣坐下。
“無妨。”謝洛河回頭,淺淺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空地,朝鄭修搖搖頭:“有你在,都不怕。”
鄭修心中一抖。
他低着頭,一言不發,坐在謝洛河身邊。
呼……呼……呼……
砰!砰!砰!砰!
風越來越大,烏黑的沙漠深處,是更爲濃烈詭異的黑。狂風掀起的砂石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鄭修的“鳥籠”上,砸出巨大的聲響。
“鳥籠”中,偎依靜坐的鄭修與謝洛河仿佛處于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二人的安靜與外界的喧嚣狂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氣壓越發低沉,沙坑中,小河與小陌發出不安的嘶鳴。
“噓,不怕的。”
謝洛河輕聲道,唇邊豎起食指。
兩頭駱駝很快安靜下來,在沙坑中相互靠着,四足貼地,駱駝的嘴巴你來我往,交換着唾沫。似乎在這絕望的環境中,一公一母兩隻駱駝之間,發酵出了愛情的酸臭味。
謝洛河凝視黑暗深處,沙塵喧嚣,笑道:“你曾說過,人的第三次死亡,是被世人徹底遺忘的時候。”
鄭修點點頭,他不知道謝洛河此時說這些,是爲了什麽。
“這就是你當‘畫師’的理由?”謝洛河将長發挽至耳後,露出她兩顆眼睛。她不再掩飾右眼中奇異的文字,她将自己的不堪與苦悶徹底暴露在鄭修的眼前。
她的右眼深處,隐約有淡淡的“丁未”二字。
謝洛河繼續道:“你爲何一直不肯畫‘人’?若你此時、此刻、此地,将我畫下,隻要畫卷不毀,世間便會有人知道,曾經有一位叫做‘謝洛河’的可憐女人活過,哪怕隻有一人。”
在昏天暗地中,謝洛河嫣然一笑,平靜對鄭修說出了一直以來,都想對鄭修說的話:“公孫陌,你能,替我畫一副畫麽?”
這一刹,謝洛河的笑容,在鄭修眼中,顯得美豔不可方物。他已經分不清如今坐在他身邊的女子是謝洛河還是鳳北,他甚至忘了一直以來堅守的“規矩”。
他無法拒絕這一刻的謝洛河,無法拒絕,用最平靜的口吻說着最悲傷話語的謝洛河。
“好。”
鄭修心靜如水,鋪開畫卷,退遠幾步,以血作墨。
沙沙沙……
呼呼呼……
這一刻兩人都沒有言語,四周隻剩狂風怒吼聲、呼吸聲、落筆聲。
畫卷上,昏天暗地,漫天荒蕪,一位面容俏麗的女子,安靜地坐在大漠中,面對絕望的風沙,面朝鄭修,面帶淺笑。
大漠的蒼涼,沙塵的肆虐,女子的美貌,嘴角的凄婉,鄭修所見的一切,皆濃縮于小小的畫卷中。
“點睛。”
到了最後一步,鄭修遲疑片刻,将畫卷上,謝洛河的眼睛點下。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在點睛前,畫卷上的女子既是謝洛河,又是鳳北,分不清。當鄭修點下“眼睛”時,畫卷上的“謝洛河”頃刻間仿佛活了過來,謝洛河就是謝洛河。
噗通。
咿呀。
一扇微微松動的門,在門徑中輕松推開。
這扇門推開的經過,快得不可思議,仿佛本來就開着,隻等鄭修伸手似地。
在這幅畫落成的刹那。
鳥籠之外,肆虐呼嘯的黑色風沙出現了一瞬間的定格。
下一秒。
狂風停歇。
在半空中定格的沙子,嘩嘩落下。
成了一場沙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