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洛河,認輸。”
謝洛河面帶黑色鴉狀面具,隻餘精緻下颌,無人可看清謝洛河的神情。
她稍稍揚起下巴,淡然一笑。
落葉簌簌。
一股旋風在謝洛河的身後旋起,将落下的枯葉卷上半天。
鄭修驚愕地看着謝洛河。
謝洛河平靜看向鄭修。
四目相投。
謝洛河輕歎:
“從見你那一刹起,我謝洛河,一敗塗地。”
謝洛河留下了一句怅然的話,便轉身離去。
留下一地遐思。
那背影的決然,口吻間的灑脫,似沒有半分留戀。
片刻死寂後,高台上衆議洶洶。
許多俠客喝着熱茶、磕着瓜子,本想看一出“大惡人手撕禽獸”的戲碼。
手撕禽獸沒等來,卻等來這一出。
有的女俠嘤嘤哭啼。
都在感慨這傳聞中無惡不作、占山爲王的第一惡人,竟有着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他們之間,說不定曾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
曾有一刹相互交心的對視。
在謝洛河轉身那一刻,一切化作雲煙。
氣氛悲壯而傷感。
俠客們的竊竊私語由亂到靜。
他們看着留在問劍台上的男人,看着男人那呆滞的神情,不由生出了幾分不該有的同情。
“呸!”
女俠們同仇敵忾,已有人暗中以眼神交流,一旦蕭不平膽敢踏出藏劍山莊一步,定将他碎屍萬段。
而此刻因謝洛河的“一場戲”而處于“呆滞”狀态的鄭修,人都傻了。
當場懵逼。
他猜到了謝洛河會認輸,卻萬萬沒想到謝洛河會用這種方式認輸。
看着謝洛河轉眼消失在階梯下,感受着高台上灼熱的一道道視線、如刀割般聚集在他的身上,呆滞過後,茫然的鄭修臉上浮現出哭笑不得的情緒。
謝洛河當着全武林俠客的面,當衆诽謗他是幾個意思?
她诽謗我呀!
如果這個鍋蕭不平背一輩子那就算了。
可萬一,萬一身份敗露了呢?
武林裏的绯聞流言,會在茶寮說書人的口中,以可怕的速度演變成“故事”,口口相傳,擴散出去。
萬一他的身份敗露,這“渣男”的名頭豈不是要背一生?
鄭修自從抵達藏劍山莊後,就隻收到過謝洛河的一張小紙條,再也沒能和謝洛河交流,更不明白謝洛河到底想幹什麽。
“鐵扇書生,蕭不平,勝出!”
主持大會的獨孤翔唏噓感慨着宣布了勝者,鄭修朝謝洛河離開的方向快步追去。
有幾位性子火爆的女俠本想不顧江湖規矩提劍下去将渣男剁成渣,轉眼卻看見蕭不平追向舊愛,腳步一頓,心中暗道這禽獸原來并非完全喪失了良知。
鄭修追到石階前,謝洛河早已不見蹤影。
“失魂落魄”的鄭修一言不發回到小桃身邊。
小桃察覺到公子心情奇怪,手拈絲巾,爲公子擦汗。
“公子……”
“噓。”
小桃正想說什麽時,鄭修搖頭,示意小桃甭說話,獨自思考。
小桃乖乖閉嘴。
鄭修隐隐察覺到謝洛河的态度不完全是在演戲。不對,倒不如說,她的确是在執行着某個計劃,但此刻的謝洛河卻給了鄭修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感覺。
問劍台上,比武仍在繼續,精彩紛呈,可鄭修卻無心關注。
“焦慮。”
不知多久,黃昏落日,茶涼人走,一直低頭沉思的鄭修猛地擡頭。
“是焦慮,她在因爲某種事情焦慮。”
鄭修終于想到了一個确切的詞,去形容謝洛河今日帶給他的感覺。
在雲河寨中,謝洛河給鄭修帶來的,是與鳳北截然不同的“人格魅力”,雖喜怒無常,卻難以讓人生恨。甚至一路上,謝洛河雖與他鬧了别扭,有些不愉快,卻也不會給鄭修這麽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
逐漸細品,鄭修終于隐約察覺到謝洛河努力藏在心底的那一絲……焦慮。
是因爲四季圖?
因爲謝洛河知道,其中兩卷四季圖,就揣在鄭修的懷裏。第三卷,在獨孤世家手中,而最後一卷,極有可能藏在現場某個人的身上。
換言之,隻要謝洛河“打劫”成功,他們将能集齊公孫畫聖當年爲聶公畫的“四季圖錄”,便有可能窺破聶公寶庫的秘密。
謝洛河在意的是聶公寶庫?
她在意裏面的财寶?
不對。
難道是……
幾近淡去的記憶重新湧上心頭。那道看不清的陰影,那成爲了公孫陌“恐懼化身”的國師,此刻仿佛化作鬼魅一般,纏在鄭修耳邊,再次說出那句話:
“聶公寶庫,藏着歸複常人的秘密。”
歸複常人?
起初鄭修還以爲,謝洛河是爲了謝雲流的理想去争奪這四季圖,可如今謝洛河言行舉止間透出的焦慮卻讓鄭修恍然明白。
謝洛河想要的,或許并不是聶公寶庫中的财寶。
而是……“歸複常人”的秘密!
其實在此之前,鄭修曾推測過離開眼下鬼蜮、離開食人畫卷的辦法。
但自從鄭修得知食人畫的記憶世界時間流逝速度極其緩慢後,并不着急,便決定順其自然,順便修修門徑,刷刷經驗。
他曾認爲,離開公孫陌“食人畫”的關鍵,或是完成公孫陌的遺願,讓公孫陌或謝洛河“歸複常人”。
而如今。
鄭修将謝洛河如今的古怪與之前得知的情報串聯在一起時,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是謝洛河,她想要“歸複常人”!
一旦謝洛河“歸複常人”後會發生什麽事?
“大意了!”
鄭修一拳砸在桌上,莫名地有幾分煩躁。
咣。
桌子沒裂。
他拳頭呼呼疼。
鄭修忍着拳頭的疼痛,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假設”。
一旦謝洛河真的“歸複常人”,失去“詭物”,重新變成“普通人”,那麽“異人鳳北”,是否會徹徹底底地消失?
鄭修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公子,到你了。”
武林大會已至尾聲。
能走到最後的,都是在兵器譜上有一席之地的高手。
小桃提醒。
鄭修渾渾噩噩、心情複雜地走下。
他再一次成爲了所有人的焦點。
無論是蕭不平的“禽獸”名聲、或許謝洛河與他故事,又或者是鄭修用脖子破去鐵娘子剪刀腳的勇猛,都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的人天生便注定是主角。
或是首富,或是浪子,或是猛男,或是少年,或是禽獸。
總有一個理由,讓鄭修于人前矚目。
站在鄭修對面的一位刀客。
一位外貌平平的刀客。
隻見他一襲淡藍色的長衫,披着深灰色的破舊大氅,頭發淩亂而随意地披着。兩眼無神,仿佛沒有焦距。他薄薄的雙唇緊抿,蒼白的臉色與懷中緊抱的漆黑刀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死人。
刀客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讓鄭修想到了“死人”兩個字。
“程嚣。”
刀客冷冷道出兩字,是他的名。
問劍台上。
所有人在聽見“程嚣”之名時,皆面色一變。
“兵器譜排行第七,魔刀,程嚣!”
“傳說此人身負血海深仇,絕情絕義,出刀快若閃電!”
“他向來極少出現在人前,但凡見過他出手的人罕有活口!”
“傳說當年他被百曉生排進兵器譜前十時,仍籍籍無名,有人尋上門挑釁,他殺了挑戰者不說,更提刀殺上對方門派,一門二十七人,全滅!”
“他竟也對英雄榜感興趣?”
江湖上似乎流傳着程嚣的赫赫兇名。
程嚣的名字與他顯露出的氣質截然相反。
程嚣并不喧嚣,而是惜字如金。
“蕭……”心中煩躁的鄭修忽然不想說出“蕭不平”三字,擡頭看着程嚣。
鄭修咬破手指,血液狂湧,鄭修洛河筆一沾,點點血迹灑向高空,落地時竟圓潤地将二人圍住。
鄭修不喜歡這種煩躁的心态。
他是人,普普通通的猛男,他不可能料事如神,更不可能面對一切而波瀾不驚。
隻是,這種莫名生出的煩躁情緒讓鄭修覺得,很不舒服。
他不知道謝洛河想做什麽,更不明白謝洛河在想什麽。
謝洛河隻是一段虛幻的記憶嗎?
她是鳳北?
她是謝洛河?
她是鳳北?
她是謝洛河?
兩張明明五官一模一樣、氣質截然不同的臉在鄭修眼前亂糟糟地閃爍,最終重合在一起。
一念之間。
程嚣如死人般的臉第一次出現了波動。
“老規矩,加注。主動出圈者,死。”
投影。
啪啪啪。
鄭修渾身骨骼暴漲,背脊挺直。
程嚣眼中多了幾分詫異,蒼白的臉色第二次出現了動容。
“你不是蕭不平。”
程嚣閉上眼睛,旋即睜開,無神的雙眸燃起熊熊戰意。
鄭修搖搖頭,沒有否認,而是看向高台上的獨孤翔。
獨孤翔問:“程嚣,你可願意。”
程嚣點頭:“可。”
【牢不可破】。
被動技能。
鄭修握緊雙拳,嘴角流露出殘忍的笑容。
煩躁的他需要發洩。
鄭修朝程嚣勾勾手指:“讓你三招。”
程嚣點頭,若換做其他正道中人,會推诿一二,表示不占這種便宜;或勃然大怒,喊一聲“你竟瞧不起我”雲雲。但程嚣不同,點頭後,道:“承讓,可,我隻會一招。”
锵!
沒有人看見程嚣如何出刀。
一聲锵鳴。
那是刀鋒快速在刀鞘中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鄭修面前,刀鋒與刀鞘的摩擦,竟磨出了刺眼的火光。
一道白色的閃電,劈向鄭修的面門。
在程嚣出手刹那,高台上,獨孤翔面色難看,豁然起身。
程嚣一出手就是殺招,完全沒将英雄榜的規矩放在眼裏。
這一刀并非切磋,而是殺人!
英雄榜進行至今,屢屢不戰而勝的,隻有兩人。
一是“蕭不平”,兩次不戰而勝。
第二人,則是程嚣。
知道程嚣兇名的人,不敢動手,主動認輸。
這是魔刀程嚣在問劍台上,第一次出刀。
一出刀便如無聲的雷霆。
铛!
鄭修英俊的面容在獰笑,鐵扇電光火石般探出。
叮叮!
兩聲清脆的聲響,兩個“物件”同時落地。
兩人動了,卻又好像沒動,一刹過後,問劍台上光影一閃,二人動作定格。
在鄭修畫出的圈内,半截斷刀,與一排扇骨分别落在二人身旁。
程嚣面無表情,低頭看着自己的刀。
“我輸了。”
程嚣緩緩将半截斷刀入回黑色刀鞘中。
他臉上沒有流露出太多懊惱、悔恨、憤怒的情緒,平靜如初,走出問劍台。
“發生什麽事?”
“怎麽蕭不平那賊赢了?”
“程嚣的刀據說是海底玄鐵所鑄,怎就斷了?”
“那蕭不平的扇子也斷了,莫非是一件神兵利器不成?”
“就算是,那也遲了!從此武林,少了兩件絕世神兵!”
許多看不清那一刹發生了什麽的俠客,面色惋惜。
他們以爲,是蕭不平的鐵扇,與程嚣的魔刀相碰,同時斷裂。
獨孤翔緊皺眉頭。
在他身後,獨孤世家幾位長輩,同樣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在場諸多俠客中,能看清那一刹發生了什麽事的人,不超兩掌之數。
魔刀程嚣,極緻的快刀。
他每日練刀,不眠不休,一日揮刀三千次,揮了十年,電光一刀,登峰造極,近乎于道。
獨孤翔面色難看,他驚訝于程嚣的刀如此地快。
但更讓他驚訝的是,這本該是小醜般的鐵扇禽獸蕭不平,竟如此地硬!
那一刹,程嚣的快刀輕易切斷扇骨。
他的刀斷,并非因爲蕭不平的武器,而是蕭不平的肉掌!
蕭不平是用一雙肉掌,劈斷了程嚣的刀!
與其驚訝程嚣的快,獨孤翔與身後的前輩們,更驚訝于鄭修的硬!
“外功大成,金剛不壞。”
一陣沉默後,獨孤世家的老前輩,前任家主,口中緩緩吐出八字。
另一老者點頭:“已臻化境。”
第三位老者搖頭:“登峰造極。”
他們同時道:“看走眼了。”
程嚣抱着黑色的刀鞘離開。
衆人看着程嚣離開的背影,看着地面的斷刀,目光皆是惋惜,仿佛在看着一代高手的隕落。
哪怕今日英雄榜論不成,今日的戰績傳回江湖,這蕭不平将會在兵器譜上有着重要的一地!
這也是諸多前來參會的武林俠客初衷之一。
英雄榜能争則争,百曉生消息靈通,知曉天下事,定會知道今日在藏劍山莊上的比試,兵器譜排名将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狗賊蕭不平”挺直背脊,走回座位上。
起初許多人看着狗賊的目光隻有不屑與痛恨,可當蕭不平展露出足以打敗魔刀程嚣的實力後,所有人的眼神出現了不同的變化。
特别是尚未婚嫁的女俠們。
這蕭不平看着越來越俊,越看越順眼。
至于昔日江湖不堪的傳聞?那算什麽,那叫風流,哪位高手不風流?
女俠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雙腿嚴絲合縫,眉目帶着桃花。
太俊了。
太猛了。
太強了。
女俠們芳心唇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