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你到底是公孫陌,還是鄭善,或是……鄭修?”
當謝洛河以平靜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時。
鄭修猛地感覺背後一涼,從聚精會神的狀态中驚醒。
濃墨滴在女子人臉上,徹底染黑了畫中女子的臉,濃墨正緩緩向四周暈開,鄭修眼皮一跳,總覺得畫中人像令他觸目驚心,可鄭修卻說不上爲什麽,明明隻是一幅畫罷了。
爲什麽呢。
“重畫。”
謝洛河笑吟吟地看向鄭修,口吻輕柔,其中卻透着毋庸置疑的堅毅。
鄭修默默地重新準備筆墨紙硯。
再次擡筆,他看着一塵不染的白紙,久久未能下筆。
謝洛河沒有催促,而是隔着青色花叢,在石頭上靜靜地看着鄭修,神情波瀾不驚,唇角偶爾勾起一抹微笑。
鄭修此刻看似平靜,卻陷入了一種古怪的“博弈”之中。
謝洛河那句話,看似在說着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夢境,可同時,讓鄭修在刹那間,如醍醐灌頂般徹底明白了一件事。
公孫陌的“食人畫”,并非他最初所想象的那麽簡單!
這裏,并非他往日所經曆的那種鬼蜮!
絕非尋常!
難怪鳳北被吞入食人畫後,音訊全無,但【驿站】仍能正常将化身傳送到這裏。
難怪鄭修以“化身鄭善”的身份進入此處,卻以本體的姿态出現。
“這裏并非簡單的以‘公孫陌的記憶世界’去解釋,而是……認知!”一滴滴豆大的冷汗自鄭修額頭沁出,很快連背後都濕透了。
潮濕粘稠的衣服貼身,一陣寒風吹來,刮得鄭修那瘦弱的身軀渾身抖動。
一幅幅畫面如幻燈片般在鄭修眼前閃過。
一時是鄭修的記憶。
一時是公孫陌的記憶。
二者的記憶,如一塊塊破碎的鏡面,在鄭修眼前,快速地割裂,扭曲,重組,幻滅。
鄭修明白了。
眼前的女子,就是鳳北。
他是鄭修。
正如在真實的曆史中,公孫陌不可能長得與鄭修一模一樣那般,謝洛河的容貌也不可能與鳳北一樣。
他是鄭修,她是鳳北,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
但同時鄭修也發現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他不該将關注點單純落在“記憶”這點上,而是“認知”!
在鳳北的認知裏,她就是謝洛河!
哪怕她有着鳳北的記憶,有着鳳北的一切,可她的認知中,那統統都是一場夢,一場虛假的夢。
鳳北的“認知”,被篡改了。
鳳北的存在本身,被“謝洛河”所吞噬,變成了“謝洛河”!
并非是因爲記憶,而因“認知”。
“隻有着鳳北的記憶,沒有用。”
“原來如此,這就是真正的食人畫。”
“正如那莊周夢蝶,醒來時根本分不清是莊周夢見了蝶,還是蝶夢見了莊周。”
“一切都亂了,都錯了。”
“錯亂的時空,錯亂的認知。”
“是我,小瞧了這裏,認爲這裏不過隻是一處鬼蜮!”
正是因爲鄭修在謝洛河說出那句話時,讓鄭修恍然驚醒,細思極恐。
這裏就像是一個泥潭,讓所有陷入畫中世界的人認知錯亂,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真真正正的……食人畫!
食人畫,食去的并非人的肉體,而是人心!
回想起自己以“公孫陌”的身份所經曆的一切,鄭修回想起在面對前朝國師時,那一陣突如其來的頭痛。
鄭修摸摸額頭,本來平坦的頭骨,眉心處,一個不起眼的小疙瘩,悄然隆起。
“原來,這并非簡單的人與鬼蜮之争,而是,異人與異人之争,甚至是詭物與詭物之争。”
在公孫陌的畫卷中,【囚者】,【劊子手】,【畫師】,【苦行僧】,四道門徑詭物齊聚,堪稱千載難逢,熱鬧非凡。
一桌麻将,齊活。
鄭修甚至懷疑,如果他不是【囚者】,很有可能在被吞入食人畫的瞬間,就會像現在的鳳北一般,迷失自我,将過往一切當作一場虛空大夢,分不清了。
呼…
鄭修常常呼出了一口濁氣,刹那間,鄭修的眼中重新歸複平靜。
他久久舉起的手重新落下,一絲不苟地再次于白紙上勾勒出一位黑衣長發的女子。
“錯了。”
謝洛河屈指一彈,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石頭如閃電般擊在鄭修胸膛。
咔!
鄭修分明聽見了肋骨裂開的聲音,劇痛中,鄭修胸口一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染紅畫紙。
“重畫。”
謝洛河對鄭修的吐血視若無睹,口吻漠然地命令道。
“好。”
鄭修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再次作畫。
鄭修一次次在畫紙上畫出同樣的人像,每次在即将落下點睛一筆時,謝洛河都是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力道,彈出一顆石子,擊打在鄭修胸口同一處。
随着一口口鮮血的吐出,鄭修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在他周圍,被鮮血與墨汁染污的廢棄紙張淩亂地鋪在地上。
“錯了,重畫。”
“好。”
“錯了,重畫。”
“好。”
“錯了,重畫。”
“好。”
雲河寨穹頂之上,白雲之下,謝洛河與鄭修之間的對話隻剩下這簡單的一來一回。
你讓我畫,我便畫。
你若覺得畫錯了,重畫便是。
鄭修很清楚眼前的場景,早已脫離了公孫陌的記憶,因爲以他對公孫陌的了解,祖訓重若泰山,他絕不可能違背祖訓屈服于謝洛河的雌威之下去畫謝洛河的畫像。
當年的謝洛河或許是因爲公孫陌這種傻乎乎的倔強而莫名淪陷,誰知道呢。但現在,故事的發展越來越往鄭修所期待的方向走。
鄭修隐約猜到了破解食人畫的關鍵。
“别畫了。”
不知何時,謝洛河從石頭上走下,站在含血作畫的書生面前。
天近黃昏,謝洛河背對夕陽,金黃色的輝光在謝洛河周遭聚攏,讓她的身影多了幾分夢幻與不真實。
不知不覺間,鄭修畫了一整天。
他剛想回答,又一口鮮血吐出,謝洛河雖然手下留情,可此刻他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哪裏遭得住謝洛河的毆打,早已遍體鱗傷。
一陣晃動,鄭修眼前發黑,一巴掌按在尚未幹涸的墨迹上,血與墨混合,從鄭修的指縫溢出,紅黑二色在白色的畫紙上顯得格外刺眼。
面對書生如此慘狀,謝洛河伸手奪走鄭修手中畫筆,反手一插。
畫筆直直釘入石壁中。
鄭修搖頭一笑,就當謝洛河耍脾氣,沒說話,伸手想将畫筆從岩石裏拔起。
拔起。
拔起…
沒拔動。
鄭修郁悶地換了一支,正準備重新作畫,謝洛河再次如法炮制。
前一支畫筆旁又插了一根筆尖,烏黑發亮的毛兒在風中微微地顫。
鄭修惱道:“幹嘛?不是你讓我畫的麽?”
謝洛河:“你畫錯了。既然畫不了,就别畫了。”
“錯了便錯了,重畫而已。”
“甯死也畫?”
“放心,我還能再畫一整天。”
“呵呵,殺你,髒我的手。”
“是嗎?”
鄭修看着謝洛河的眼睛,謝洛河也沒再說話。
兩人就這麽安靜地對視。
對着對着,
鄭修突然哈哈一笑。
謝洛河眉頭皺起:“你笑什麽?”
“我隻是覺得好笑,原來我在鳳北面前裝了那麽久鄭善,她其實早就懷疑我就是鄭修,隻不過沒有證據。不對,完了……”鄭修一拍腦袋,懊惱道:“估計鄭惡也暴露了。”
說完,鄭修微笑着看向謝洛河:“你說,是吧?”
謝洛河沉默。
鄭修又道:“難怪你會将我帶來雲河寨,原來是因爲在茶肆中,我叫了一聲‘鳳北’。”
沉默的謝洛河左眼中浮現出一絲絲難以察覺的波動,眼中多了幾分鄙夷,笑道:“你真以爲,我不舍得殺你?”
鄭修笑着搖頭,沒有回答,他仍維持坐在桌前的姿勢,擡頭與鳳北對視。
“我更好奇的是,既然你擁有‘鳳北’的所有記憶,爲何會認爲自己是‘謝洛河’。”
謝洛河:“不過是堪破了胎中之謎,知曉前世今生罷了,無趣。倒是你,被‘前世’所縛,活得像一個不堪的戲子。”
“前世今生?胎中之謎?”鄭修訝異幾許,而後面露恍然:“原來如此。”
看來要重新将鳳北的認知扭轉,有點難度。
“那是一場夢。”
謝洛河那絕美的臉上重新浮現出自信的微笑。
鄭修笑而不語。
謝洛河笑容更甚:“你不信?”
“我不信。”鄭修說着,咳嗽兩聲,再次咳出了一口鮮血。他卻将胸前衣服拉開,先是将兩指并起,點在自己左肩,然後兩指緩緩向右下斜劃,劃過一片觸目驚心的腫脹青紫皮膚,一直劃到右上腹處。
鄭修動作緩慢地做完這一個“剖開我胸膛”的動作示意後,笑道:“除非,你殺了我。”
“無聊。”謝洛河兩手背負,面無表情,轉身向小木屋走去。
“你急了。”
謝洛河腳步陡然停下。
她急了。
鄭修見謝洛河停下腳步,更爲笃定。
“就當作是你堪破胎中之謎吧。但我很肯定,你不會殺我。”
“你認爲這是前世今生的糾葛,你不認。但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若動手殺了我,就相當于你認了這段糾葛。”
“殺了我,你就輸了。”
謝洛河捏了捏拳頭。
鄭修繼續道:“就算不是,你也不會殺我,因爲在你眼中,全天下,隻有我,才知道聶公寶庫的秘密。顯然,你在乎這個秘密。”
“是。”謝洛河這才轉身,點頭平靜道。
鄭修的前半句她不認可。但鄭修的後半段,似乎是給了謝洛河一個台階,她順勢走下,将三卷古畫丢在整修面前。
鄭修攤開畫軸一看,才明白爲何是三卷。
公孫畫聖當年畫的四季圖顧名思義,分春夏秋冬四卷。
其中,《晚楓秋意圖》在當年梨花山莊與梅花山莊兩位莊主的争奪中撕成兩半,這是其中兩卷。
鄭修打開第三卷,頓時驚了。
畫卷上畫的是一汪清澈的池塘,池塘上荷花盛開,一旁種了一顆彎彎曲曲的槐樹,槐樹上一串串槐花如星光點點,映着荷葉的綠意盎然。
而在槐樹上,趴着一坨黑漆漆的污漬,仿佛是不小心沾上去的。可細看,那塊污漬分明是用“甩墨”的手法點上,再以筆鋒調整墨汁濃淡,三兩細毫勾勒出細膩的蟲翅紋理,成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夏蟬。
“綠荷盛夏圖!”
鄭修脫口說出這幅古畫的名字。
“那你說,聶公寶庫到底在哪,我便放你離開雲河寨,從今往後,我與你再無瓜葛。”
那就更不能說了。
鄭修心裏想着,目光卻直直地看着拼湊完整的秋意圖與完好無缺的盛夏圖。或許是因爲畫師之魂在熊熊燃燒,他雖決定不會告訴謝洛河聶公寶庫所在,但這不妨礙他看啊,看看又不會懷孕。
可左看右看,鄭修隻能看出他爺爺畫功極其精妙,卻無法看出端倪。
他掂了掂兩幅畫卷,心想這畫是不是得用其他方式才能破解秘密。比如丢進火爐子裏燒一燒,破而後立,燒出點什麽。
謝洛河此刻哪裏知道眼前賊子正揣着燒畫的大膽念頭,看着鄭修一言不發地把玩着畫卷,直到夕陽落山,夜色降臨,謝洛河眸中失望難掩:“看來,你不願說。”
鄭修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微微一笑:“有無可能,這秘密需集齊四幅畫卷,方可揭曉?”
謝洛河搖頭,一步步走向鄭修,邊走邊道:“真以爲我謝洛河如此好騙?你分明就看不出四季圖的秘密,莫要太自以爲是了。即便沒有你,就算沒有四季圖,我謝洛河挖遍天下,也要挖出聶公寶庫。”
一道道黑色的紋路浮現,謝洛河那漆黑的長發無風自動,在她身後舞動,她向鄭修那愕然的臉緩緩伸出手,一點點地接近,她唇角勾起的一抹殘忍微笑,讓此刻的謝洛河看起來,就像是從黑暗中走出的女魔頭。
“你既然知道鳳北,應知道,我這手若碰到你,你将是如何下場。”
鄭修凜然不懼,反問:“你既然知道那不詳,就應該知道,這對我,沒有任何作用。”
“是麽?”謝洛河的手一點點靠近,距離鄭修的臉近在咫尺。“鄭善是鄭善,你是你,公孫陌。”
“啪。”
謝洛河那白皙的手輕輕拍在鄭修臉上,随後爆發出暢快的大笑,臉上醜陋的黑紋褪去。她一邊笑一邊拍着鄭修的臉,看着因自己的喜怒無常而面露驚愕的鄭修,謝洛河當着鄭修的面,撩起了遮住右眼的長發,陡然靠近。
她的眼睛隻差毫厘便撞到鄭修的眼睛上,兩顆瞪着的眼睛幾乎貼在一起。
謝洛河檀口中溫熱的氣息輕輕呼在鄭修的臉上。
氣氛看似旖旎,可當鄭修看清謝洛河右眼時,渾身一震。
謝洛河右眼中,沒有“丁未”二字,換言之,她右眼中沒有異人專屬的印記。
“我不是那個人,你認錯了。”
謝洛河再次轉身離去,走得很快,殘影一動,轉眼便從鄭修眼前消失,進入獨居的小木屋中。
穹頂上,黑夜中,隻剩鄭修一人。
啪!
鄭修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朝謝洛河獨居的木屋喊道。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鄭浩然的鄭,修身養性的修!鄭善是我,鄭惡也是我!唯獨不是公孫陌!”
屋中死寂,并未回應。
“謝洛河,你敢不敢和我賭一次!”
屋内點亮油燈,幽幽晃動。
“我鄭修,要讓你謝洛河,心甘情願地承認你就是鳳北,重新變回鳳北!”
“時限在你找齊春夏秋冬四圖之前!”
“你隻需死不承認,就算你赢!你赢了,我告訴你四季圖的秘密與聶公寶庫的所在!”
屋中傳出一道冷冰冰的聲音。
“你若輸了?”
鄭修嘴角溢出大量鮮血,咧嘴一笑,血的紅齒的白分外鮮明,笑容燦爛。
“天下再無鄭修,隻有公孫陌!”
轟隆!
鄭修剛說完,晴空碧夜驟然亮得煞白,一道驚雷在夜空中一閃而逝。
撲通。
鄭修一頭撞在桌子上,體力不支,出血過多,暈死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