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兩手死死地抓住腦袋,此刻他的眼中布滿血絲。
咣。
咣。
咣。
滋滋滋——
就像是有一把無形的榔捶,一下一下,在鄭修的腦殼上砸出一個大洞,然後再将錘子伸進白花花的腦漿裏,來回攪拌,攪到最後,成了一片尖銳的滋滋聲。
痛。
囚車那處,就像是出現了一個黑洞,将周圍的月光血色,完全吸收進去,成了一片純粹的黑暗與惡意。
“公孫老弟……”
“公孫老弟!”
耳邊傳來楚成風那焦急的呼喚,楚成風攙着鄭修,本應近在咫尺的聲音,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别殺我……”
“救命……”
“啊——”
“是鬼!是鬼!”
這時,鄭修耳邊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其中有老人,有少年,有女子,有孩童,男女老幼各有不同,這些混雜在一起的嘈雜的聲音起初像是在耳邊響起,可到後來,卻變成了從大腦深處響起。
“你們……是誰?”
腦中回蕩的嘶吼與慘叫,并不屬于正爲争奪囚車拼殺中的任何一人。
沒有人回答鄭修。
甚至鄭修的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從“公孫陌”的口中說出。
鄭修眼前的光景開始變得迷離奇幻,人影在動,刀光在閃,可在鄭修眼中,都帶上了一片墨色的光影。
如在霧中,似在夢裏。
“公孫老弟!公孫老弟!”
在頭痛與噪音的雙重煎熬中,一個粗犷的聲音如一聲驚雷。
刹那間,鄭修耳邊的噪音,慘叫,哀嚎聲陡然消失,仿佛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你發什麽呆!快走!”
頭痛感稍有緩解,鄭修如大夢方醒,發現自己正處于一處明亮的小樹林中。
天上烏雲不知何時被風驅散,皎潔月華如一層銀鉑,絢爛地鋪向大地。
楚成風渾身是血,走在前頭,肩膀上扛了一個,
一個……
人?
在看見楚成風肩膀上扛着的那個“人”時,鄭修愕然。
如果說鄭修眼前的畫面,是一副畫卷,那麽楚成風肩膀上,就像是畫卷上被生生扣去了一塊。
人型的“陰影”蜷縮着,長長的鐐铐在楚成風背後左右晃動,那個人在鄭修眼中,渾身包裹着一層扭曲的黑影,完全看不清晰。
鄭修之所以覺得他可能是一個人,那是因爲他的輪廓看起來像是人。
如此詭異的畫面讓鄭修停下腳步,背後不知何時沁出了一層冷汗,令他的衣服浸得濕漉漉的。冷風一吹,下意識打了一個寒戰。他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腳都在不自覺的抖動。
鄭修攥緊手心的冷汗,他不知道爲什麽一眨眼就來到這裏,就像是加速的小電影般,他完全不記得在頭痛時發生了什麽。
他在哪裏,現在是什麽時候,我是誰,這些問題現在對鄭修而言都不重要。
鄭修莫名地肯定,楚成風背後扛着的那個“人”,這個在公孫陌的記憶中,純粹得隻剩下“恐懼”的黑影,應該就是鄭修破解食人畫的關鍵。
鄭修覺得自己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公孫陌。
并不是此時此刻此地的公孫陌,而是某時某刻某地,以“恐懼”的心情畫下這幅畫卷的公孫陌。
公孫陌将自己畫下“食人畫”時的心情,那種難以言語的恐懼,以特殊的方式,深深地印在了畫卷上,而鄭修正透過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隔着兩百年的時空,細品着公孫陌的“恐懼”滋味!
【你背後扛着什麽?】
鄭修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楚兄,呼……呼……我實在……跑不……動了!要不,你先……走吧?”
楚成風忽然靠近幾分,神色間多了幾分猙獰:“我怎能棄你不顧!”
鄭修:“可蕭兄呢!蕭兄他……”
這句話是公孫陌問的。
鄭修快速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之前也曾經曆過類似的情況。
現在應該是類似于“強制劇情”的狀态。他與公孫陌的記憶混合不清,如今是公孫陌占據了上風。
他分得清。
楚成風背後背着的“陰影”,那詭異的扭曲,應該隻有公孫陌的視角才能看見。
或者說,那人在公孫陌的記憶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甚至影響到公孫陌畫下食人畫時的心态。
他當時心态崩了,所以作畫如此扭曲,影響了記憶。
鄭修畢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便冷靜下來。這時他注意到,楚成風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染紅,楚成風氣息紊亂,面色蒼白,顯然他在鄭修頭痛的時間裏,經曆了一場惡戰,身上的血迹有他人的,也有楚成風的。
答案顯而易見。
國師!
是囚車裏的前朝國師!
鄭修驚訝地看向楚成風。
深藏不露啊!
雖不知具體過程如何,但能在一衆武林高手與朝廷精銳中搶出前朝國師,這楚成風在兵器譜上排名絕不止三十八。
這兵器譜水分太大了。
楚成風聞言沉默了一會,幾次搖晃,險些倒下,他搖搖頭:“放心,蕭不平雖然手上功夫一般,可他的輕功獨步天下,論逃命手段,沒人比得過他。不然——”
“不然怎樣?”
一聲冷哼自樹梢上傳來,楚成風先是臉色一變,肩膀一抖,劍彈出半寸,劍匣中隐隐蕩出龍吟之聲。但很快那半寸長劍落了回去,楚成風朝聲音傳來處笑罵:“不然你當年擄走人妻的英雄事迹,楚某向誰笑話去?”
樹梢上落下一人,赫然是那渾身書生氣的儒雅奸夫蕭不平。蕭不平一聽當即氣極:“别人不知内情你能不知?非得四處吹噓老子喜歡深閨人妻?讓江湖上人人喊打?”
楚成風忽然面容一凝,看向蕭不平染紅的肩頭:“你受傷了?”
蕭不平嗤笑道:“你傷得不比我重?不然,以你的功夫,怎會連有人跟蹤都不知?”
楚成風擠出一抹笑容:“你常在牆頭走,底子深,被你跟蹤,不丢人。”
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這時鄭修再次感覺到頭痛,但這次他捂着額頭,沒說話,習慣就好。
蕭不平笑着笑着,笑聲戛然而止:“我說的人,是她。”
一道窈窕的身影自林中走出。
锵!
一道寒光出鞘,落入楚成風手中。當他看清來人時,手腕一抖,長劍差點脫手,驚聲道:“怎麽是你!”
哦豁~
鄭修捂着腦袋默默沒說話,他回頭一看,一邊頭痛一邊樂了,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當他冷靜下來将自己置身度外之後,徹底分清公孫陌與鄭修兩者記憶時,無論發生什麽,鄭修都帶上了一種吃瓜的心态。
從樹林中走出來的人赫然便是在茶肆中有一面之緣的,與楚成風在山崖下同甘共苦,夜夜日日的骈頭——溫世山。
痛并快樂着的鄭修開始吃瓜。公孫陌此刻也沒有說話,不知是不曉江湖事無法插嘴,還是因爲驚呆了。
咣铛。
鐐铐碰撞,聲音清脆。
楚成風将肩膀上的國師放下。
“你們一夥的?”楚成風目光死死盯着溫世山。
蕭不平在一旁苦笑連連:“本來不是。直到她的劍架在蕭某的脖子上。”
溫世山雙唇緊抿,在沉默幾許後看向楚成風的眼睛:“果然,那半卷‘晚楓秋意圖’在你身上。”
蕭不平聞言,猛地張大嘴巴,顫了幾下,呼吸一滞,好一會才目眦欲裂道:“傳說誰能集齊公孫畫聖的四季圖就能堪破聶公寶庫的秘密,竟在你身上?”
公孫陌驚道:“我爺爺的四季圖在你身上?”
空氣陡然安靜。
溫世山震驚地指着公孫陌:“你爺爺……的四季圖?你是公孫家的人?”
蕭不平怒了,唰一聲撐開鐵扇:“你這不講武德的楚老狗,這天大的事你竟瞞着蕭某!虧我還把你當兄弟舍命陪你劫囚車!咱們當年可是殺雞頭歃血結拜的交情!嘿!如此看來,這兄弟,不做也罷!”
楚成風怒瞪蕭不平道:“你他娘的别吵!就你那漏風的破嘴能藏得住秘密?拉你入夥時老子是不是說了事後有天大的甜頭等着你!你真以爲老子找到了聶公寶庫,裏面的東西能少你一份?你認識我十多年,老子的亵褲哪條破了窟窿你能不知道?你覺得我是那自私無恥之徒?”
“甜頭?”蕭不平冷哼一聲:“你不說我咋知道?我還道你是想請蕭某逛窯子!”
“不!你是!”溫世山再也繃不住男人的逼格,瞬間變回了女人,眼淚如決堤洪水般湧出,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你這負心漢!你早知道我是梨花山莊的後人!”
楚成風愕然:“我不……”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溫世山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楚成風的聲音:“你早知道你爹與我爹在多年前曾聯手幹下一件虧心事!”
“你早知道我爹與你爹在因一副‘晚楓秋意圖’殺了無辜一家!”
楚成風張大嘴巴:“啊?”
他爹沒告訴他啊!
溫世山仍在聲淚俱下地控訴,在看見“公孫後人”的刹那,她瞬間明白了一切,哭道:“你更早知道,當年我爹與你爹爲争奪晚楓秋意圖大打出手,最終不慎将晚楓秋意圖各撕半卷!”
楚成風更驚,嘴巴裂開:“啊???”
這,他爹也沒說啊!
蕭不平:“沒想到你爹竟是這樣的你爹!”
溫世山淚眼婆娑慘笑一聲,道:“呵,怪不得你爹當年與我爹比劍時會下狠手,怪不得你爹當年問我爹那殘卷藏在哪時,我爹會說燒掉了,你爹一怒之下重傷我爹!我當時還以爲問的是梨花劍譜!怪不得我爹臨終前千叮萬囑讓我千萬别打開藏書閣乙字書架第六行第七本書中藏着的暗格!”
“原來你們梅花山莊早有圖謀!你早知如此!”
楚成風張口噴出一口血:“那東西竟然沒燒?不對,你聽我解釋,我絕不知……”
“你不必騙我了!”溫世山用一副看着“渣男”的神情,眼睛死死盯着楚成風,滿是絕望,她憤怒指着公孫陌:“若非早有圖謀,公孫畫聖後人爲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在此處?他若不是你請來破解晚楓秋意圖中隐藏的秘密,莫非他是恰巧路過不成?”
聽到這裏,鄭修頭痛難忍,一邊痛一邊聽。雖然不知内情,但這姑娘在憤怒中智商爆表,猶如天下第一名捕般抽絲剝繭,看穿一切,條理清晰,讓“旁觀者”鄭修很快便明白了一切因緣。
“這位怒火攻心的姑娘請冷靜,”公孫陌這時拱拱手,解釋道:“在下之所以出世,則是因爲公孫家世世代代皆傳下一種怪病,但凡男丁,皆活不過五十,無論如何,将會在五十大壽這天,暴斃身亡。而家父距離五十大壽隻剩三年,有一位高人爲家父批命,公孫家血脈怪病犯的不是病,而是命。公孫家世代皆出丹青聖手,遭了天妒。要想改命,則需有一公孫家後人,高中狀元,借文曲星之命格與之相抵,而想要高中狀元,則需借康城中彙聚了百年來無數書生願念的‘狀元坊’之勢,所以在下才……”
鄭修口中如複讀機般木然說着“台詞”,心中卻猛地一愣。
鄭修本是如看戲般看着幾人在這般場合中争吵,當到了這時,公孫陌說出這番話時,鄭修在忽強忽弱的頭痛中,靈光一閃,猛地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
“你竟連同公孫後人一同欺我騙我!好你個楚成風!”溫世山神情決然,從懷中取出一卷畫軸,丢在地上:“這半卷晚楓秋意圖給你!你若想要,我就給你!我溫世山就不該對你有半點奢想!我這些年,本想着你若真的喜歡男子,我便成爲男子,隻爲能再續前緣!即便是違了誓約,這老天真要劈我,我也就認了!可你竟然——從今日起,我溫世山,與你楚成風,恩斷義絕!”
啪哒。
半卷畫軸落在幾人之間。
林間空氣靜得可怕,仿佛在刹那間,周圍鳥蟲喧嚣,風吹葉動,驟然停了。
楚成風忽然從懷裏取出另外的半卷,俯身撿起地上溫世山丢出的半卷,兩手顫顫巍巍地在身前鋪開,小心翼翼地拼在一起。
“真……真是那半卷晚楓秋意圖!”
溫世山愕然,淚珠兒呆呆挂在眼角,一時不敢置信。
你楚成風……真的撿?
“呵呵呵呵……”
忽然,一直被争吵的幾人所忽略的國師,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幹啞的笑聲。
由始至終,自從楚成風經過惡戰在混亂中将國師搶到手後,骨瘦如柴的國師安靜地趴在楚成風背上,未曾說過半個字,沒有一點點反應。若不是國師仍有幾息微弱的呼吸,楚成風甚至會認爲他是一個死人。
如今這位前朝國師突然發出幹啞的笑聲,宛若一盆冰水澆在楚成風頭上,因“晚楓秋意圖”而欣喜若狂的楚成風猛然驚醒,手執兩半殘卷一個箭步來到國師面前。
“快說!如何破解四季圖的秘密!”
“老夫即将歸西……”國師氣若遊絲,道:“萬萬沒想到在老夫臨死前,還能見到公孫家後人,還有這幅畫,莫非一切皆是天意……”
“别廢話,你若說出四季圖奧秘,你死後我定厚葬你!”
“呵呵呵……”國師擡眸,渾濁無光的雙眼繞過楚成風,看向身後的鄭修。
不,應該說是公孫陌。
而鄭修此刻頭痛欲裂,且國師的身影在公孫陌的記憶中隻有一片可怕的陰影,他無法看清國師的臉。
“四季圖上的秘密,隻有公孫家的後人能解。”
國師對鄭修說道:“你,你,老夫,隻告訴你一人。你…靠近些。”
嗡嗡嗡嗡——
在楚成風期盼的目光中,鄭修宛若提線木偶般地靠靠近。
鄭修很頭痛。
公孫陌目光茫然。
國師一點點地将那皮包骨般的手臂擡起。
蕭不平,楚成風,溫世山均屏住呼吸。這時他們仿佛都忘了剛才的争吵,生怕聽漏了半字。眼前隻剩下那隻幹瘦的手,以及靠得越來越近的國師與公孫陌。
“再靠近些……”
“再靠近些……”
“再靠近些……”
國師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公孫陌近在咫尺,國師湊到公孫陌耳邊,輕聲呢喃。
似九幽呓語。
“聶公寶庫,藏着歸複常人的秘密。”
國師擡起的手落下,頭無力垂落。
“死了?”蕭不平一愣。
溫世山愕然:“死了?”
楚成風連忙上前,伸手把住國師脈門,幾息後面露不信:“死了!”下一刻他抓住公孫陌的衣襟:“如何?他說什麽了?怎麽破解四季圖的秘密?”
就在這時,鄭修忽然覺得自己從恍過神後,從未停過的頭痛,毫無征兆就不痛了。
鄭修點點頭,神色平靜:“他死了,他沒說什麽。”
“不可能!公孫老弟!他說什麽了!你如今,可是全天下,唯一一位知道四季圖秘密的人!”
楚成風的口吻中帶着幾分咆哮的味道。
鄭修仍是搖頭,他頭不痛了,耳邊也不吵了,有種重獲新生的錯覺。
叮。
幾人耳邊破空聲響起,一支箭不知何時,不知從何處射出,仿佛是憑空出現般,将楚成風手中的畫卷釘在地面。
雲散月明。
在滿月中央,一位赤足女子,從空中落下,足尖輕輕點在樹梢尖尖上。
在她手上提着一把造型猙獰的長弓,背着滿月,女子微微一笑,勁弓拉滿,手中似握着第二輪滿月。
一刹的死寂後,栖于林中的鳥兒,明明沒有受到任何驚擾,卻在女子出現後不久,吓得傾巢而出,在天空中瘋狂相撞,發出凄厲的啼叫。
鄭修怔怔地望着遠處,月下,枝頭。
他也許不認得謝洛河,但絕不會不認得鳳北。
此刻,與鳳北長得一模一樣的謝洛河,正站在樹梢上,彎弓搭箭。
頃刻間,在她身後,皎潔的圓月染成了墨黑色,一顆巨如日月般的骷髅黑影,在謝洛河的身後若隐若現,似霧似河又似風。
林中四人并未看見,謝洛河的臉上,一道道黑色的醜陋紋路快速蔓延。
黑氣如漩渦般瘋狂卷動,最後彙聚在謝洛河的箭上。
那可怕的骷髅黑影,化作了謝洛河的一箭。
“真巧。”
謝洛河微微一笑,弓弦撥動,第二道長箭如黑色的光撕開月色,射向林中驚愕不動的四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