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他們遭遇了幾波夜衛的攔截。
雖說區區夜衛,即便來得再多,也有千裏送人頭的嫌疑。
但面對層出不窮的奇術、詭谲盡出,鄭修也不敢大意。
前方天空的渡鴉越來越多,偶在深夜,鄭修仿佛聽見耳邊響起急促的呼吸聲、喘息聲。
楚素素說,那是渡鴉人在接近目标。
一路“逃亡”,轉眼到了二月二。
大乾,益州。
這是一處被當地居民稱爲“鬼哭林”的險地。
林中地勢崎岖,高處有丘,低處有暗河經行,更有坑穴奇窟。
遍布鬼哭林的洞窟中,有狼群猛獸在此築巢,每逢入夜便出巢覓食。
鄭修三人棄馬選擇徒步北上,之所以途徑鬼哭林,圖的就是此處兇險。
百姓懼怕狼群,猛男無所畏懼。
狼群罷了,又不是猛鬼,怕什麽。
狼殺來了,就有肉吃了。
抱着這般心思的猛男入了鬼哭林後,卻沒有遭遇狼群猛獸。
後來是如塵一語道破真相:“鄭大哥你身上的血腥味我站在百步外都能聞到,狼群又不是傻子,怎會選你當做獵物?”
痛失烤肉的鄭某人隻能做好餓肚子的最壞打算,準備穿過鬼哭林,進入益州深處。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條險路,仍是被夜未央追上。
嗤!
勁風襲來,鄭修兩耳微動,猛地伸手,一把将楚素素的腦袋摁下。
幾縷發絲被箭風切斷,徐徐飄下。
一根長箭貫穿了十棵樹,最後釘在了樹林深處。
剛進益州不久,鄭修三人遭到了弓箭手的狙擊。
這一位弓箭手箭法如神,在奇術與箭術的搭配下,發揮出可怕的威力。
螺旋轉動的長箭堪比狙擊子彈,哪怕鄭修三人躲在樹後,螺旋的長箭亦能夠貫穿樹林的阻隔,在千步之外取人性命,箭無虛發。
鄭修被這位神秘的狙擊手狙了一天一夜。
從進了鬼哭林後,對方神出鬼沒,總共射出了十一箭。
鄭修至此才深刻體會到超遠距離狙殺類型奇術的可怕之處。
每逢鄭修三人以爲逃過了狙擊手的狙殺,他便冷不丁朝這邊射出一箭。
對方出箭的目标并非猛男,而是楚素素與如塵。
要不是鄭修幾次出手相救,二人早已被對方的利箭貫穿眉心。
與夜未央的追逃到了這般境地,夜未央中早知“猛男畫師”的可怕,如今前來奪畫之人,終于來了硬骨頭,不再是送上門的人頭。
耐心、狠辣、精準、善長匿蹤潛行,獵人該有的優秀品質,對方都具備了。
對方就像是一位富有經驗、正在對一頭猛虎窮追不舍的獵人。
對方躲在暗處,正一箭接一箭地消耗獵物的體力與耐心,尋找獵物破綻,再一箭得手,取下首富首級,懸于城門之上。
他朝如塵射出第一箭時,鄭修便隐約察覺到對方的想法。
一是試探鄭修是否會出手救隊友。
二則是在以一搏三的局面中,打算先削弱鄭修一行人的整體實力。
要是鄭修不出手相助,他能去掉鄭修兩個隊友。若鄭修出手相救,他同樣能讓鄭修疲于應付,說到底都有好處。經典的叢林狩獵方式。
“多謝鄭大哥!”
看着幾縷飄落的長發,楚素素心有餘悸,匆匆隐藏行迹。
三人連忙在鬼哭林中移動,恰好蔓藤中隐有湍急的風流聲,是一處隐藏的狹窄洞窟。鄭修二話不說,兩手将蔓藤扒開,按利箭射來的方向,估計對方大緻方位,暫時躲藏在石壁之後。
三人躲在一處嶙峋石壁後,暫時避開對方視線後,楚素素這才稍作喘息,道:“對方的箭術,讓奴家想起了一個人。二十八星宿,西七星之一,奎狼。傳說他曾久居大漠,他的祖輩曾得高人指點,傳下一身神鬼莫測的箭術。後來窺入門徑,他的奇術與箭術相輔相成,更爲可怕。”
“僅僅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雖說鄭修早知道星宿與星宿之間不能一概而論,可當他聽楚素素提起對方隻不過是星宿時,心底不免生出幾分驚詫。
按他看來,但從箭術、藏蹤、追獵技巧上看,對方與“不動刀”顧秋棠相比可以說是各有千秋,鄭修無法理解這般人物爲何隻是區區的二十八星宿,與鬥獬同一級别。
楚素素眉目間難掩憂色,微微搖頭道:“奴家不知,或許是因爲奎狼孑然一身,無背景幹系,難升十二月。奴家之所以認識此人,是因爲數年前,他曾獨身一人進入大漠,想要尋找殘缺樓樓址。樓主一連派出十五位‘殘人’,一位樓魁,而且是在十魁中最善防守之術的‘山魁’,方才将他趕出大漠。不過由始至終,奎狼與山魁皆未碰面,隔着十裏黃沙,鬥了一夜。”
鄭修安靜地聽着。
楚素素繼續道:“後來山魁返回樓中,心有餘悸說道,要不是他的奇術是‘返’,能将對方射出的利箭返回彼處,山魁也難以自對方神鬼莫測的箭術下逃生,最終奎狼奈何不了山魁,山魁也奈何不了奎狼,二人不了了之。”
“總之,如今夜未央派出追殺我們三人的,有九成可能是奎狼本人。除了他,無人能有這般神鬼莫測的恐怖箭術。”楚素素偏過臉,她忽然驚覺自己一不小心将山魁的奇術說出,連忙轉移話題:“不知鄭大哥可有辦法對付他?”
鄭修搖頭。
楚素素臉色微變:“連你也?”
鄭修道:“人既非仙神,又豈能無敵天下?”
先是文绉绉地謙虛表态自己并非“無所不能天下無敵”,在楚素素古怪的目光中,鄭修悠然再道:“可也并非完全沒有辦法。”
楚素素看着鄭修隐沒于黑暗中的側顔。
鄭修沒有賣關子,笑道:“前提是我能夠接近他。”
楚素素道:“奴家有一個法子。”
“嗯?”
一路上楚素素的表現,并不适合應敵。
反倒如塵表現出種種古怪,時而行走如風,時而吹出一口香風令對方愣神,時而又似孩童般,用泥巴搓出一些能夠活動的泥人幹擾夜衛的行動,這種種奇術施出,讓鄭修啧啧稱奇,好奇身爲【苦行僧】異人的如塵,究竟走的是“什麽禅”,能夠施展如此千般變化的奇術。
如塵自己曾說他修的是“心禅”,鄭修當然不信。
事實上,當鄭修敲擊如塵腦殼,觸發出那兩道提示時,鄭修心中的驚訝差點沒忍住,浮于臉上。
他一是驚訝,如塵竟是天生的【苦行僧】異人。
誰也不曾想到,行走于不同門徑,三位天生的“異人”,【囚者】、【苦行僧】、【劊子手】,曾同行一路。
隻是對鄭修而言,“異人”見多了也就那樣,誰也不會多長幾隻眼睛或多生幾條手臂,異人異人,終歸是人,驚訝隻是一時。
真正讓鄭修吃驚的是,敲擊如塵腦殼時,竟同時發現了一處名爲【七心鎮】的鬼蜮。
因爲鄭修一路在夜未央的追殺中疲于奔命,更因身負公孫陌墨寶,無暇抽身返回本體,也就無暇進入心牢,看一看這無意中發現的【鬼蜮·七心鎮】究竟在何處。
鄭修思來想去,他曾因直接觸碰“美仙姑”身體的一部分而觸發【仙姑廟】鬼蜮,這意味着,“敲擊和尚腦殼”這個舉動能觸發鬼蜮提示,未必是因爲如塵頭上頂着一個“鬼蜮”,而是如塵的那顆頭,與名爲“七心鎮”的鬼蜮密切相關。
【七心鎮】無暇探索,鄭修隻能無奈暫時擱置在一旁。
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尋一處僻靜地,一處夜未央無法輕易染指的地方,進入畫卷中,将鳳北救出。
對于鳳北,鄭修一直心懷愧疚。
想起在将軍鎮中,昔日同僚頃刻翻臉,言語話中将鳳北視作“非人怪物”一幕,這令鄭修良心難安。
他總覺得,是因爲自己在白鯉村中救出了鳳北,才讓鳳北遭受這一切。
鄭修是天下馳名的“良心富商”,這個商标的重點顯然在“良心”二字,若今日棄鳳北不顧,鄭修總覺得自己無顔面對“良心”二字,更無顔面對鄭氏列祖列宗,萬一有朝一日他死了,會被老爹罵死。
鄭修此行目的明确。
先救鳳北,後入如塵……不對,入“七心鎮”。
救人的初衷是純粹的,而鄭修自兩個鬼蜮中得到的收獲與門徑的提升,不過是錦上添花、附贈的甜點罷了。
他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今唯一的攔路虎隻剩夜未央。
鄭修幾日前甚至找到一個機會,假裝無意詢問如塵,問是否以後能“結伴同行”,如塵不明所以,但仍是友善地答應下來。
自那之後,【驿站·苦行僧·壬辰·未命名】成功解鎖。
言歸正傳。
當鄭修說出解決奎狼的難處就是無法接近對方,而楚素素卻道她有一個辦法時,鄭修看向楚素素的目光多了幾分意外。
楚素素道:“奴家隐約知道鄭大哥的匿蹤之術不輸奎狼,所以,有一個法子,能讓鄭大哥接近奎狼而不被察覺。”
鄭修濃眉一挑:“說說。”
楚素素:“對方既能在遠處精準無誤地狙殺我們三人,他的門徑奇術,應是能在夜裏密林,毫無阻礙地‘看見’我們三人的位置。”
鄭修點頭表示同意:“我猜到了,然後呢。”
“既然如此,奴家提議,鄭大哥可将計就計,以奴家作爲誘餌,鄭大哥深入林中,找到奎狼,一擊得手。”
“你……做誘餌?”鄭修本想說奎狼的真正目标是他以及困住鳳北的畫卷,當轉念間,鄭修恍然大悟:“你是想‘變成’我?”
楚素素點頭:“奴家鬥膽,借用鄭大哥的容貌。”
她将“借”一字壓下重音。
不知道爲什麽,她說出這句話時,耳根微紅,似乎下了某種決心。
“哦?這下不怕我知道你奇術的秘密了?”
鄭修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素素。
楚素素苦笑一聲:“若能讓鄭大哥相信奴家,相信殘缺樓對鄭大哥與異人鳳北并無惡意,奴家作出這小小的犧牲又有何妨。奴家曾說,斷手盜術有‘明偷’與‘暗偷’之分,隻不過,這種粗淺盜術隻能盜取有形之物,自是入不了鄭大哥法眼。奴家真正的盜術,實則分‘快偷’與‘慢偷’,”
“有趣。”
鄭修雖然知道此刻不是閑話家常時,但楚素素竟将她的奇術奧妙如實說出,令鄭修忍不住仔細傾聽,隻因太有趣了。
“丁素素死後,奴家爲了取代丁素素,曾與她的屍身獨處一室。窺其容,撫其膚,捋其發,聞其嗅,整整三日三夜,寸步不離,這才偷盜成功。此爲‘慢偷’。”
鄭修聞言皺眉:“三日三夜太久,另一種快偷呢?”
楚素素笑道:“快偷則是讨巧邪術,奴家從來不願動用,但如今情非得已,隻能得罪了。奴家需從鄭大哥身上借走一樣物件。”
“什麽物件?”
“鄭大哥你且閉上眼睛,請您相信奴家,絕不會有害你之心。”
鄭修猶豫片刻,還是閉上了眼睛。
楚素素一壓而上,雙唇緊貼。
鄭修不是初哥,她剛貼上時鄭修便察覺到了,但鄭修還是從了。
楚素素的嘴巴傳來可怕的啜力,她猛地在吸來的舌頭上咬了一口。
如塵在一旁目瞪口呆。
果然有事!
和尚終于實錘了,暗道這可是一棵俊猛蒼松插進了花盆裏,可惜了。
也不知和尚心裏可惜的是蒼松還是花盆。
口了猛男一下,楚素素正納悶爲何咬進嘴裏的不是血腥味,眨眼後一股奇怪的燥熱感襲來,渾身毛孔猛然舒發,竟隐隐有淡淡的黑霧溢出。
與此同時。
“躲起來了麽?”
一位渾身皮膚黝黑、濃眉大眼,背着一張精鋼長弓的男人,正如獵豹般趴在樹上,呼吸悠長,一動不動。
在這般冬夜裏,黝黑男人上半身僅穿着一襲無袖獸皮褂子,兩條粗壯的手臂裸露在外,随着他的悠長呼吸,他渾身時不時蒸騰出肉眼可見的蒸汽,那黝黑的皮膚滾燙,如烙鐵般黑中泛着淡淡的紅光。
奎狼血氣如此旺盛,完全不懼嚴寒。
“不過,這樣的獵物,才配得上死在謝氏傳下的弓術之下。”
“狼眼。”
男人兩指曲起,壓在眼眶上,隻見在他視野中,隔着千步之遙,有兩道人影在他的“視野”中清晰可見。
“兩人?”
奎狼微微一愣,再仔細辨别,發現如今躲起的隻剩兩個男人,那拖油瓶般的女人竟不見了。
“死了?或是逃了?”
奎狼眉頭一皺,可沒多久便舒展開來。
他從一開始的獵物,隻有那個猛男。
其他人死了還是逃了,與他無關。
優秀的獵人,隻會盯緊自己真正的獵物,從一而終。
“無論是死了還是逃了,我已射出了十一箭。”
奎狼冷冷一笑,彎弓将背後最後一根箭搭在弓弦上。
他背後的箭囊裏,取走最後一根箭後,便空空如也。
他的箭隻有十二根。
如今搭在弓弦上的,是最後一根箭!
咻!
弓弦一彈,一道肉眼無法看見的波紋以他爲中心向四周擴散。
“此地,将成爲獨狼的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