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三。
蜀州的天就像是少婦的臉,表裏不一。看起來清純嬌羞,暗底裏卻藏了綿綿陰雨。
不久前還是朗朗青天,轉眼變陰。
下了一遭小雨,沒多久又變了多雲。
群山連綿,雲如羅帛。又似一頭雄偉的大雕,在山腰之間影影綽綽,美輪美奂。
遠看,有山有雲,有天有地,俨然是一副天然的畫卷。
有說書人詩興大發,遠觀此景,簡稱爲:雕纏在腰。
無名群山中,山勢最高最爲陡峭的,叫做将軍峰。
山下有一個小鎮。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鎮居民不多,該有的都有。
“客官您外地來的吧,那座将軍峰說來還有一個典故。”
客人寥寥無幾的茶攤上,閑着沒事年輕店家唾沫星子橫飛,正繪聲繪色地向一位偉岸猛男說着當地的曆史傳說。
“傳說在兩百多年前,有一位朝中的将軍,落了難,一路南下,躲到這裏。”
“當年這邊流寇肆虐,那位将軍可謂是義薄雲天呐,提着一把鬼頭大刀,将鎮子周圍的流寇從上到下殺了一遍,從山頭殺到山腳,又從山腳殺回山頭,殺了整整十天十夜,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再後來呀,這裏可總算是被殺太平咯,那位将軍也躲到山裏,一躲就是十年。”
“十年後有走山客上山采藥,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發現了一副生鏽的甲胄。将軍的屍骨早就被啃食幹淨咯。”
“再後來,咱們老百姓爲了紀念那位将軍,有人在上面建了一座廟,他們将那副甲胄埋在廟旁,立了碑,就當做是将軍的衣冠冢了。”
當鄭修順着【驿站鳳北】來到這座雲流寺山腳下的小鎮時。
才發現“謝雲流”這個名字,在這座鎮子上廣爲人知。
一位兩百年前的落難将軍。
他偶然來到此處,殺光四周流寇,留下一段傳說。
鎮子上的百姓爲了紀念這位将軍,修建了“雲流寺”。
這座小鎮後來也被改名爲“将軍鎮”。
鄭修剛降落,知道鳳北在附近,便随便找了個地方喝口茶。
再随便問了幾句。
就問出來了。
毫無難度。
基本上隻要到了這裏,就能查到謝雲流此人。
茶涼片許,鄭修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店家閑聊。
聊着聊着店家覺得不對勁,他懷疑這看起來異常俊偉的猛男,想喝霸王茶。
一位穿着黑衣的女子如風一般,快速走近。
“你什麽時候來的?”
鳳北遠遠便看見了鄭修,眉頭先是一皺,然後快速舒開。就像是一池湖水,蕩出的漣漪,輕輕地暈開,湖面平靜,可暗潮波瀾唯有湖水心知。
鄭修朝鳳北招招手,笑道:“我沒帶錢。”
“鄭大哥你又……無妨,我來付賬。”
鳳北輕歎一聲,但付賬時唇邊勾起的淺笑卻讓人很難往“歎息”的方面去想。
離開茶攤,二人走在街道上。
鳳北問:“鄭大哥你何時抵達的?”
鄭修:“剛剛。”
“鄭大哥你真是神出鬼沒。”
“咳咳,一般。”
鄭修問起月燕與鬥獬。
“她們昨夜就已連夜上山,去雲流寺了。”
鄭修納悶地看着鳳北:“你沒跟着去?”
鳳北轉過頭,不讓鄭修看見她的表情,輕聲道:“無妨,謝雲流是兩百年前的人物,早已成了枯骨。雲流寺伫立兩百餘年,若真藏着什麽,早該被人發現才是。他們先行打探,若有異樣,他們自會将信息傳下山。”
鄭修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一路追查食人畫,從皇城來到蜀州,将近一個月,連畫都見不着。鄭修也不信那副畫會乖乖呆在雲流寺中,如此順利。
鳳北與鄭修在街頭打探消息,除了那副畫之外,鄭修向當地百姓詢問“花和尚”此人。
鬥獬是菜鳥,可月燕不是。月燕的實力足以自保,分頭打探消息效率更高。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将軍鎮逛了近半。
“你察覺到了麽?”
在一個賣紙糊面具的攤子上,鄭修裝模作樣地拿起一個黑色烏鴉款式的面具,往鳳北臉上一按,壓低聲音小聲道。
然後又大聲笑道:“這面具挺适合你的。”
“是麽?”
鳳北在鏡子裏端詳着戴了烏鴉面具的自己,面不改色地回答鄭修第一個問題:“有人在暗中窺探我們,但會是誰?殘缺樓?”
鄭修搖搖頭:“殘缺樓還是挺好認的,除非這次他們派出的人不殘了。”
“多少錢?”
攤主答:“這位爺,這面具女子戴了可不太吉利呀,要不要換這個?”
攤主示意一旁可愛小白兔形狀的。
小白兔形狀的面具擺了一排,顯然是暢銷款。而黑烏鴉面具隻有孤零零的一隻,是冷門款。一目了然。
鳳北在攤子上挑挑揀揀,她爲鄭修選了一款非常奇葩的——款式是一個猙獰的青面鬼頭,下巴突出,四顆長長的獠牙交錯。眼睛部位是彎月型,看起來像是一隻鬼怪在猙獰地笑着。面具上還有着不少花紋。
“你的品味果真……獨特。”
鄭修無語,眼睜睜看着鳳北沒聽出他話中深意,二話不說買下了。但鄭修自然不會放在身上。一旦他取消【神遊】,消失的化身原地會掉落面具,這和露出雞腳有什麽區别?豈不是瞬間就暴露了?
二人流連街頭小攤隻是一種僞裝,鄭修也不料鳳北真會花錢買下這些小玩意。
走出幾步。
鳳北将兩個面具串起,挂在腰間。
她在鄭修面前原地轉了一圈,背朝着鄭修,笑道:“鄭大哥,這般,好看麽?”
鄭修正猶豫着要不要問你說的好看指的是面具還是别的,忽然,鄭修目光死死盯着鳳北的背後,沉默過後,他指了指:“鳳北呀,你今日是否……恰好忘了帶腰牌出門?”
鳳北聞言一怔,低頭看向腰間。
本該挂着“上弦叁”腰牌的地方。
此刻,空空如也。
二人之間的氣氛沉寂了數秒。
鳳北面上難得的淺笑消失了,雙拳慢慢握緊。
鄭修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鳳北雖然沒說,但她的反應似乎說明了一切。
她被偷了。
而且還是在開開心心逛街的時候被偷走了夜未央的腰牌。
沉默的鳳北面無表情,用牙齒拉扯,咬緊黑絲手套。
“你冷靜點。”
鄭修額頭冒出幾滴冷汗,保證道:“我絕不會告訴他們,保證不說。”
鳳北點點頭。
鄭修對鳳北的心态判斷其實有一點點誤差。
他以爲鳳北因丢了腰牌、落了面子而覺得生氣。
可實則不然。
鳳北在意的其實不是區區一枚夜未央的腰牌。
夜未央的腰牌算什麽,丢了就丢了,回頭再打造一枚便是,鳳北壓根不在意。
她真正在意的是,她居然在鄭修面前,丢人了。
二人在不遠處的街口分道揚镳。
說是要分頭尋找丢了的腰牌。
鳳北一進巷子便翻身上了屋頂,如矯捷的小母豹般低伏于屋頂上,目光如鷹隼般淩厲,看向大街,殺氣深藏。
鄭修裝模作樣地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
他大約知道是誰偷走了鳳北的腰牌。
剛走出茶攤不久,鄭修便看見了司有青所說的符号。
事實上将軍鎮這個小鎮,頗爲特殊。
鎮子很小,在山腳下,交通不便,地理位置偏隅,戰略意義可忽略不計。
所以這座名爲将軍鎮的碗口小鎮,不僅沒有駐軍,更沒有夜未央的分部。
但正是這種地方,宛如不法分子的天堂般,魚龍混雜,在暗中苟且偷生。
最起碼,皇城裏,是很少有這種小偷小摸的,以前沒有,以後,更難有。
滿城飛着渡鴉,神武軍駐軍日夜巡邏,誰敢在天子腳下亂來?
以至于皇城的治安,好得過分。
能神不知鬼不覺從鳳北身上偷走腰牌的,絕不是一般小偷。
很有可能是進了【盜門】的奇人異士。
但讓鄭修想不明白的是,若是進了【盜門】的奇術師,怎會認不得鳳北這身制服?如果說認出了還敢出手偷走腰牌,鄭修真的對這位“小偷”心感敬佩,是條鐵铮铮的漢子啊。
别的不說,這膽子足夠大的。
鄭修獨自一人走在路上。
過了沒多久,他又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窺探自己。
“來了?”
已經快演不下去的鄭修精神一振。
他打醒十二分精神,倒要看看對方是怎麽偷走鳳北的腰牌的。
忽然。
鄭修臉色一變,猛地将手伸進了懷裏,在衣服裏抓住了什麽。
心中驚訝的鄭修臉上不動聲色,快走幾步進入巷子裏。
“抓住了?”
鳳北一隻在高處關注鄭修的一舉一動。
當鄭修往懷裏一掏,然後速速鑽進巷子,鳳北便察覺到不對勁,自屋頂上一躍而下。
“我不好說。”
鄭修面露古怪,當着鳳北的面,拿出了不斷在他懷裏掙紮蠕動的“東西”。
那是……
一隻手!
一隻蒼白纖細的“斷手”在鄭修那猶如鐵箍般的手掌中掙紮。
鄭修打量着那隻“斷手”,那手竟與真的一般,斷口處連骨骼、脈絡都清晰可見。
手腕斷口處,隐約有一縷縷黑色的氣體溢出,詭異莫名。
“哼。”
鳳北輕哼一聲,伸手抓向那隻掙紮的斷手,準備滅了。
“别急。”
鄭修抓着那隻手死死不放,臉上露出笑容:“這隻斷手的主人,應該很快就會找上門了。”
他們在巷子裏守株待兔。
過了一會,巷子兩頭分别被兩三個人堵住了。
堵住巷子兩頭的都是一些穿着貧苦的年輕人,有男有女。
一位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他手裏提着一把小刀,惡狠狠地沿着巷子走近幾步,朝鄭修與鳳北道:“把手交出來。”
其餘幾人也拿出了各自的武器。
讓鄭修哭笑不得的是,與其他人的武器相比,領頭那人的武器已經算得上“神兵利器”了。
其他人有的拿着鐵錘,有的拿着菜刀,有人甚至拿着鍋鏟。
古怪的事到了這裏,鳳北心中怒意消了大半。
她與鄭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哭笑不得。
鳳北此刻的心情複雜可想而知。
她堂堂上弦叁竟然被這批地痞流氓偷走了腰牌。
“鄭大哥。”鳳北低頭,咬咬牙道。
“我懂,這是秘密。”鄭修忍着笑,走向領頭的青年:“别和他們一般計較,都是小孩。我去和他們講講道理。”
幾個呼吸後。
鄭修輕松将所有人放倒。
最初叫嚣得最狠的領頭青年鼻青臉腫地被鄭修踩在腳下。
被揍了一頓,青年仍惡狠狠地瞪着鄭修,朝地面啐出一口血沫。
鄭修用那隻斷手拍了拍青年的臉:“硬氣倒是挺硬氣的,可你們别整得我們好像是惡人似地,明明是你先偷的我們。”
“要殺要剮随你們便!你們穿黑衣服的都不是什麽好人!但凡老子皺一下眉頭……”
鄭修一腳跺下,将青年臉蛋旁的地面踩出一個小坑。
鄭修笑:“就怎樣?”
青年閉上了嘴巴。
“夠了!”
這時一位身材瘦弱、一直躲在巷口對面假裝路人、髒兮兮的小孩走進巷子。隻見她一隻手藏在衣襟裏,另一隻手攥着一面漆黑的腰牌。
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咬着牙,昂首挺胸地說道:“放了他們!腰牌還給你們!”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并沒有讨價還價的籌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将腰牌丢向鄭修。
腰牌很快重新挂在鳳北的腰間,物歸原主。
“腰牌還給你們了,快把他們放了!還有我的手,還給我!”姑娘朝猛男伸出了手掌。聲音聽着很硬氣,但弱氣的聲音與微微顫抖的手掌,卻出賣了她真正的心思。
鄭修用力一捏斷手。
小姑娘臉色一白,痛呼一聲,蹲在地上。
“素素!”
地上青年一看姑娘痛苦的表情,急了,又開始對猛男罵罵咧咧。
“你們就是……君子盟?”
鄭修總覺得這個君子盟,和司有青所描述的有億點點出入。
檔次太拉胯了。
鄭修甚至懷疑就憑區區鬥獬一人,都能虐打全場。
被鄭修拿捏着斷手,被青年喚作“素素”的姑娘咬牙說出最後的倔強:“你知道我們是君子盟就好!我們不過是君子盟裏的小喽啰,若是等盟裏的大人物出手,你們這群穿黑衣的,全都出不了将軍鎮!”
鄭修回頭看了一眼鳳北。
很想笑。
“巧了,我正想會一會你口中所說的大人物。”
大約二十分鍾後。
鄭修與鳳北二人,以“斷手”作爲人質,逼小孩們帶路。
小孩們這次不敢耍花招了,乖乖将他們帶到了一棟廢棄的民宅前。
民宅門口的銅鎖長滿了銅鏽,顯然很久沒人住過了。一行人卻繞到院後,将一輛堆滿了蓬松幹草的手推車移開,露出一個小洞。素素回過頭,朝鄭修與鳳北說道:“我們君子盟從這裏進,你們非要進的話,就請吧!”
這顯然是一個狗洞。
素素說話時,眼中閃過一絲“大仇得報”的意味。
鄭修最近常打交道的要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要麽是各懷心思的皇子,要麽就是身懷奇術的殘子。
如此接地氣以及好懂的“反派”讓鄭修莫名地感到親切。
鳳北同樣有類似的心情。
怎麽說呢,就是平時碰見的反派都太有格局。難得碰到這般檔次的,鳳北很難繼續生氣,跟看着一群頑皮打鬧的孩子似地。
“行吧。”鄭修點點頭:“我也懶得繞回前門了。”
說罷,鄭修伸出一腳,輕輕松松在牆上踹出一個大洞,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走進去後,鄭修将斷手往後一丢。
素素一愣,那斷手在半空中化作幾縷黑氣,鑽入素素的衣襟中。
素素從衣襟裏取出那隻藏了一路的手時,赫然完好無缺。
鳳北跟着鄭修身後走入。
“有血腥味。”
鳳北道。
鄭修:“我聞到了,所以才把手還她。”
鄭修踹牆的動靜太大,剛踏進幾步,一位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頭上包着紗布,紗布染血的少年提着一根棍子,渾身發抖地從屋内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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