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慶十三懷疑是【賒刀人】的青年孫二鳴,又來要錢。
雖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對方若真走的是生僻冷門的【賒刀人】門徑,給人硬生生薅羊毛薅到頭頂上,鄭修總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
将孫二鳴請到議事廳,年輕的賒刀人臉上貼着狗皮膏藥,兩手平平放在膝蓋上,顯得有幾分局促不安。
“小二呀。”
鄭修決定先從稱呼上拉進二人的距離。
“?”
“我聽他們說起了你的規矩。”
“那還請鄭老爺,還在下刀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那是自然。”鄭修眯着眼笑了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我鄭修也有一個小小的規矩。”
“啊?”年輕的賒刀人瞪了瞪眼,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鄭修接着說道:“受人恩惠,十倍奉還。來人!”說罷,鄭修拍拍手掌。
早有準備的吱吱在屏風後出現,手裏托着一紅布托盤,上面整齊疊放着一沓銀票。
“一千兩銀,你我互不相欠了。”
“啊!”孫二鳴急了:“不可!萬萬不可!說好一百兩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怎能,怎能給一千?”
吱吱已經将一千兩銀放在了孫二鳴面前,走了。
“那,我隻取一百兩。”
孫二鳴機靈,想說取了一百就走。剩下的錢與他無關。
鄭修呵呵一笑:“那是你的事,給你的錢,你如何處置,那是你的自由。我給你一千,你取一百,那也是你丢了其餘的九百,而不是我隻給了你一百。說到底,你也是收了一千,而不是收了一百。”
“豈有此理?”孫二鳴被鄭修這套強人所難的邏輯驚得目瞪口呆,一開始聽着狗屁不通,可細想,貌似也有幾分道理。
這下麻煩了。
鄭修朝孫二鳴眨眨眼:“你有你的規矩,我鄭某,也有我的規矩。”
孫二鳴咬咬牙:“不行!賒一把刀,隻取一百!這是我的規矩!”
“十倍奉還,這也是我的規矩!”
“鄭老爺你怎能……”孫二鳴急得不知說些什麽。
“你大可去官府告我,說我多給你錢了。”
大不了你去告我呀,看看誰有理。
哼哼,第一神捕郭子飛吃了我鄭家的團圓宴,這面子他能不給?
“……”
孫二鳴愕然片許,忽然顫着手指指着鄭修:“你也是?”
“哦?”孫二鳴的反應讓鄭修有幾分意外。他原本以爲孫二鳴是明知金羊毛故意薅之,卻沒想到孫二鳴一開始是無心薅上。于是鄭修反問:“你也是?”
“完了。”孫二鳴頹然坐回凳子上,用力揉着頭發:“完了。”
對方的激烈反應讓鄭修有幾分意外。
莫不是賒刀人的規矩,每次隻能做一回“生意”?
隻有上一回“生意”結了,才能進行下一回?
換言之,鄭修這次生意一旦做不成,他就……卡這裏了?
哎呀!巧了,若真的如此,這可是好消息了。
鄭修心裏樂壞了,臉上卻繃着,“郁悶”搖頭:“壞了壞了。”
“咳咳,”見孫二鳴一副六神無主、仿佛被黑心地主坑了工資的模樣,鄭修幹咳兩聲:“既然我們都互有規矩,鄭某倒是有一個,皆大歡喜的提議。”
鄭修笑眯眯地朝孫二鳴豎起一根食指。
半時辰後。
匆匆離去的孫二鳴又匆匆折返。
他含淚欠下了一份契約。
契約甲方是鄭老爺,乙方是孫二鳴。内容大約是,爲了保證利益,爲了符合乙方規矩,甲方決定犧牲自我,含淚買下乙方十次“賒刀權”,最後一次結餘,共計一千兩。在錢貨兩清之前,二人将維持良好的契約關系,孫二鳴将連續爲鄭老爺進行十次“蔔賣”。
乙方如若違約,則再賒十次。甲方如若違約,賠白銀萬兩。
說實話,鄭修最不怕的就是賠錢,他錢多。
孫二鳴反複将鄭修草拟的契約讀了幾遍,沒看出什麽毛病後,忐忑不安地在乙方一欄按泥畫押。
“成了!”
鄭修喜笑顔開地讓吱吱收好孫二鳴的賣刀契,孫二鳴這才将身後的包裹攤開。
裏面擺了數十把不同款式的刀具,看做工,貌似不像是當代的作品,有幾分古玩的味道,偏偏磨得镫亮,保養得不錯。
“挑一把吧,鄭老爺。”
孫二鳴破罐子破摔般簽了契約,他直到現在都沒整明白,他這“十次蔔賣”是怎麽稀裏糊塗地簽下的。但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了,隻能被鄭修牽着鼻子走。
孫二鳴屬實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人。
仗富欺人。
可偏偏鄭老爺是往多的給,他想求公道也無處可求。
蒼天瞎了眼。
孫二鳴一共賒賣過三次刀,對方能老老實實給錢就算不錯了。
孫二鳴是頭一回,碰到鄭修這種不按常理出牌,非要“十倍奉還”的。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
孫二鳴憤憤不平地讓鄭修選刀。
琳琅滿目的刀具像地攤貨般擺在面前,鄭修卻看出這堆刀具的不凡,吹幾嘴口哨,慶十三從屋頂上落下,匆匆趕來。當看清刀具時,慶十三臉上也出現了幾分意外的表情:“啧,都是好東西呀,難怪老賀當時沒忍住,像撿了寶貝似地。”
“好了,你可以走了。”
鄭修趕走了慶十三。
慶十三傻眼了,老爺你吹口哨讓我來這裏,就爲了幫你看一眼?
果然。
慶十三郁郁寡歡地走後,鄭修暗暗點頭,這時,其中一把小巧的刻刀引起了鄭修的注意,他正想伸手拿過那把小刻刀,忽然想起一事,問:“小二呀,你的規矩,能指定某一個人進行‘蔔算’的麽?鄭某意思是,稍微讓鄭某,挑一挑。”
“鄭老爺你還想怎麽挑?”孫二鳴聞言,眉毛一陣亂跳。
“我有一位親戚,叫做鄭善,是一位畫師。第二次還錢的時機,我想與他相關。”
“與你相熟麽?”
孫二鳴問。
“非常熟悉。”
鄭修颔首。
“那可以。”
孫二鳴一聽,放心了,他一開始還有些擔心鄭修會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
這也沒很過分。
“我要這把。”鄭修指了指那把頗合眼緣的小刀。
孫二鳴眉頭一皺:“這是三十年前一位知名塑匠用過的刀,你确定?”
塑匠?
鄭修沉吟片刻,然後決定相信自己的眼緣,反正他這大号也無需打打殺殺,便決定下來:“就它了。”
孫二鳴深深吸了一口氣,将雕塑刻刀拎起,交到鄭修手裏。
鄭修攤開手掌,孫二鳴将小刀壓在鄭修的掌心中。
這時。
孫二鳴、鄭修二人,借雕塑小刀,間接接觸。
刹那間,二人臉色同時一變。
鄭修眼前突然浮現了一行文字。
【你發現了新的驿站,可抵達“驿站·賒刀人·乙巳·孫二鳴”。】
【你未得到進入驿站的許可。】
【你無法在該驿站停留。】
而孫二鳴臉上同樣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他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
畫面中,英俊偉岸的男人,飛刀脫手,面露傷感,飛刀從一個人的眉心中穿過。
孫二鳴本想看清晰些,可被鄭修“飛刀斬殺”的人,是男是女,是美是醜,都看不清。
天道人理糾纏不清,在孫二鳴腦中化作一副朦胧不清的畫面。
畫面一閃而逝。
片刻後,賒刀人,孫二鳴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情。
但既然鄭修說的是他親戚,孫二鳴嘴上少了顧忌,他哪裏能想到鄭修口中所說的親戚就是他自己。
孫二鳴遵從規矩,徐徐道來:
“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兩銀。待鄭善親手殺死自己摯友之時,我親自來取刀錢。”
孫二鳴心情複雜地離開鄭家。
有人聽見他在出門時自言自語,不知在叨念些什麽。
鄭修把玩着新的塑匠刻刀,刀柄上刻着一個小小的“戴”字,末端打了一個小孔,串了一束紅繩,頗有幾分古色生香的味道。
一百兩買這把刀,絕對是血賺的。
就算不拿來當刀用,也能算是一件古玩。
把玩着小刻刀,鄭修回想着孫二鳴的“預言”。
“殺死摯友?我現在有誰能算作是摯友?”
臨走前鄭修想讓孫二鳴說詳細些。
孫二鳴卻執拗地不肯多言,說賒刀人規矩便是如此,隻說一句,一次一句,多說了就不符合規矩了。
“有點東西呀。”
說這句話的是慶十三。
本該走到屋外的慶十三此刻卻從屏風後走出,抽着旱煙。
鄭修早就聞到了慶十三的煙味,知道這貨藏在暗處,并沒有道破。
此刻見慶批走出,鄭修并未責怪,而是問:“你怎麽看?”
“之前是我小看他了。”慶十三皺眉沉思:“我原本以爲,賒刀人做的是一種‘蔔賣’行當,根據見識,演古說今,賣弄神秘。可他剛才的蔔算,如此精細,不像是能單憑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就能随口胡謅的。”
鄭修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随後,鄭修笑着看了慶十三一眼:“如果說,他是一位……異人呢?”
啪嗒。
慶十三的寶貝煙杆掉在了地上,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呵呵,我瞎猜的,異人又不是青樓裏的姑娘,一抓一個準,哪來那麽多。”鄭修笑道:“不過,讓一位兄弟稍稍盯一盯他。”
慶十三頓時來了精神,嘿笑着作出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老爺你是想……?”
“放屁,那是你想!”鄭修哭笑不得罵道:“我是這般殘暴的人麽?我意思是讓咱們的人盯一盯他,别讓他出了什麽岔子,更别讓他與其他不該接觸的人接觸了。”
這下慶十三總算懂了。
難怪老爺要逼那孩子簽下賣身契。
原來是看上了對方。
真不愧是【商人】途徑的老爺呀。
逼人簽賣身契的伎倆可謂是順手拈來。
心中暗暗寫了一個服字,慶十三哨聲吹起,安排手下去辦妥此事。
臨近入夜,鄭修剛想進地牢換号,突然想起地牢隔音太好未必是一件好事,便讓人請來闫吉吉,臨時在正房門口裝了一個鈴铛,連通到地牢内。這樣一來,隻要有人來找,隻需拉動門鈴,鄭修身在地牢中也能聽見。
裝好“門鈴”後已是晚膳時分,本想留老匠人闫吉吉一塊用餐,可闫吉吉說接了幾個單子,要連夜開工,鄭修隻能親自将闫吉吉送到門口,二人告别。
大約到了與鳳北幾人約好的時間,鄭修準備進入地牢。
而這時,萍萍幾人又支支吾吾地纏上來,四人俏臉漲紅,吞吞吐吐地說想修行了。
嗯,純純的修行,希望老爺别多想。
“你們這樣,我很難辦啊!”
自從那夜過後,鄭老爺的風評已然受損,全鄭家上下包括二娘在内,所有人都以爲鄭修一口氣拱了四女,殺氣騰騰地,偏偏鄭修這是有口說不清,若說他留四人過夜是爲了修行,誰會信呢?
換做鄭修自己都不信。
“那……”
四人面面相觑,在牢中被束縛一夜後的收獲,隻有她們四人自己知曉。嘗到了甜頭的她們絕不能就此作罷。
這時荊雪梅提議,既然老爺心有顧慮,且事已至此,索性對外宣稱老爺納了她們四人作爲小妾,這樣一來,老爺即便夜夜四飛,傳了出去隻會昭顯老爺勇猛威武。鄭修一聽眼睛瞪直,心道你們來這一出,豈不是坐實了我鄭某人在地牢裏開趴體的事實?
她們爲了深入門徑,連“納她們四人做妾”這種不顧名聲的要求能敢提出,可見決心堅定,無法推诿。
若拒絕,到了後面她們找到鄭二娘,一向對鄭二娘沒轍的鄭修拖到最後也隻能答應。
既然到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鄭修免得浪費時間,于是從了。
但鄭修最終的決定是,退而求其次。讓她們輪番上陣,每夜輪流在他的地牢中修行。
并叮囑她們,到了外面别亂嚼舌根子。
沒想到莉莉突然來了一句:“老爺,若外人問起,我們若說我們隻侍寝,躺一床上,老爺熟睡一夜,我們睜眼盼到天明。這,豈不是會讓人誤會老爺您……”
莉莉欲言又止,先紅着臉豎起一根食指,然後慢慢彎曲,豎起來,又慢慢彎下去,幾次過後,莉莉的臉蛋越來越紅。她眨了眨眼看着老爺,小聲道:“這樣對老爺您的名聲,似乎也不太好吧?”
尼瑪。
鄭修捂臉:“随你們了。”
言下之意仿佛是,這根子你們想嚼就嚼吧。
他誰也不怪,隻怪【蘭花】門徑的修行規矩太離譜。
最後結果是皆大歡喜。
她們猜拳決定順序,首先是來自西域波斯的落魄公主大月氏艾文,也就是萍萍的回合。
将萍萍穩穩铐在牆上,萍萍媚眼如絲,閉着眼睛吐氣如蘭吞吞吐吐地問老爺要不要想試點别的,加速修行。卻不料久了無人應答,再睜開眼時老爺已經躲遠了,氣得萍萍在牆上扭來扭去,一臉挫敗。
鄭修此刻心事重重,那邊又有鳳北蜀州行之約,哪裏有空開趴體,坐在角落,鄭修進入心牢,在遊桌上選擇了【鳳北的家】。
遊桌上多了一個【驿站孫二鳴】,鄭修萬萬沒想到孫二鳴竟是天生的異人。隻是鄭修有了鳳北,對其他【驿站】的需求不算迫切,加上對孫二鳴并不了解,所以當時鄭修沒有貿貿然提出進入【驿站】的許可。
心念一轉,猛男鄭善出擊,孤峰上,猛男身影由虛變實,眨眼成型。
入夜,風雪交加,鄭善穿了一件單薄的衣衫,卻渾然不覺嚴寒,鄭修張開片翼,俯沖落入枯木林。走出樹林時,鳳北、鬥獬、月燕三人,已在官道旁駐紮等候。
“鄭老爺?”當鄭善頂着那張臉自風雪中徐徐而來的刹那,鬥獬、月燕二人,竟有了一刹的失神。
世界上怎會有這般英俊與勇猛并重的絕世猛男子。
一開始他們恍惚間仿佛看見了鄭老爺,再細看,這猛男的五官俨然比鄭修多了幾分令人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神采,仿佛渾身罩了一層神聖的輝光般,就像是從風雪中走出的聖人。
鳳北握緊拳頭,兩手在微微顫抖,片刻後,鳳北平靜上前:“見過前輩。”
“前輩?”
鳳北的問候讓鬥獬與月燕二人震驚回頭。
猛男鄭修呵呵一笑:“不必見外,在下鄭善,鄭善,鄭浩然的鄭,大善人的善。若你們不嫌棄,可叫我一聲鄭大哥。對了。”鄭善特意指了指目瞪口呆神情宛如在夢中的鬥獬,笑道:“你得叫鄭叔。”
簡單介紹後,算是相識。鄭修三言兩語對月燕解釋,自己在二十年前與小鳳北有過一面之緣。月燕恍然大悟,難怪那個上弦叁鳳北會對鄭善如此尊敬,原來是二十年前的人物。
可這人,怎麽越看越像鄭老爺呢?
鄭氏不是一向單傳麽?已故的鄭将軍,從哪裏蹦出了一個弟弟?
心中疑慮重重,但月燕很快便卸下了顧慮,因爲鳳北隻說了一句,從側面描述了鄭善的實力:他二十年前,就能從常闇中安然無恙地走出。
這樣一來,月燕與鬥獬偷偷地給鄭善前輩,打上了一個“隐世高人”的标簽。
鋪開地圖,鳳北指出了一條最快能抵達蜀州的路線。
棄去馬車,騎馬飛奔,能最快抵達蜀州。
但鳳北無法騎馬,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月燕剛提出此事,鳳北便看向鄭善:“無妨,我坐鄭大哥的馬。”
月燕又是一驚。
鳳北什麽意思。
是想親手将鄭善送走?
“可以嗎?鄭大哥。”鳳北看向鄭善,挽起雪風吹亂的黑發,回眸看着鄭善,那平靜的眼睛裏,藏着一絲極深的期盼。
鄭修心裏犯嘀咕。
他總有一種鳳北話中有話的感覺。
鄭修到現在仍不肯定,自己是否能扛下鳳北的不祥,又或是二十年前握住鳳北的手平安無事,是一次偶然或是意外。但氣氛都烘到這了,猛男朗聲大笑:“哈哈哈!當然!”
翻身騎上駿馬,猛男在馬背上,朝鳳北伸出那寬大的手掌:“來。”
鳳北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出。
一點點,一寸寸。
鳳北的動作很慢,可以看出鳳北此刻的心情也有幾分忐忑。
她不敢。
她害怕。
連她自己也不肯定,鄭善是否能扛下她身負的“不祥”。
又或者是,二十年前的觸碰,隻是一次意外?
可鄭善的笑容給了鳳北極大的信心。
月燕與鬥獬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在看着兩個怪物。
啪。
鳳北與猛男的手,時隔二十年,仿佛跨越了時空,再一次握緊。
噗通。
鬥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大氣,一臉地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