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雞鳴。
亭台樓閣、市井屋檐,都鋪了一層薄薄的細雪。
昨夜半夜下了陣雪,直到清晨仍未消融。
江高義渾渾噩噩地踩着登天梯,遙望頂上宮殿,心中忐忑。
他忽然覺得,腳下的路宛如他此刻的心情般,應景極了。
如履薄冰。
他想起昨日鄭修的請求。
“江大人, 懇請你明日早朝時,向聖上請奏,說我鄭修,遵紀守法,從未逾越,但如今玉潤公主一案尚未查明,直至真相大白那天起,都會老老實實呆在望天獄上。隻是,近兩日鄭某感染了風寒,身體不适,根據大乾律法,申請特赦例,一是尋醫,二是探親。”
天牢重犯,特赦出監。
大乾律法中,其中一卷,藏無人問津的角落裏, 的确有這麽一條“特赦例”。
關押在天牢中的重犯,若沒有明确定爲死罪,因種種緣由延期關押, 在某些特殊情況下, 可向聖上請奏,特赦出監, 但不可超過三天。
這條律法在定下之初, 原意大約是留給某些達官貴人的後路, 給他們鑽律法空子用,堵悠悠愚民之口。
可這條律例誕生以來, 從未有人用過。
一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如不是定死了罪,極少被關押至四大天牢中。
至于第二,但凡能進天牢的達官貴人、或是皇親國戚,早已失勢,衆叛親離,誰又敢冒着摘腦袋掉帽子的風險,去向聖上提奏?
以至于,這條“特赦”律例一直以來,形同擺設。
但律例終歸是律例,寫進了大乾律法中。
刑部尚書江高義在聽見鄭修對律法如數家珍,連第幾條第幾例都說得分毫不差時,心中震驚程度仿佛看見了疤老六高中狀元般,納悶爲何一介富商會對大乾律法如此熟悉。
渾渾噩噩地來到朝殿,江高義仍未下定決心,站在六部尚書的隊列裏,江高義猶豫難決。
早朝上文武百官大多是報喜不報憂。
即便有人報哪裏哪裏有洪災凍旱,很快也會接上一句目前已得到控制,災民在官府的赈濟下活得井井有條雲雲。
隻報憂不報喜, 說明爲官者在其位無卵用,被罷黜下野那是眨眼之事。
早朝上還說了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譬如西域小國想送幾個美貌公主來大乾聯姻,喜結連理,三位皇子聽了暗暗搖頭。
再譬如北方蠻子小規模擾動,但鎮守北方的軍士輕松擊退擾疆的蠻子軍,不算大事。
三位成年的皇子位于左列旁聽政事,神情各異,默然不語。
老魏身着龍袍帝冠,端坐在上,快速地批複一道道請示。
早朝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江高義也沉默着站了兩個時辰。
“諸位卿家,可有其他要事上奏?”
老魏中氣十足,俯瞰百官,百官噤聲,不敢多言。
“臣,”忽然,江高義終于下定決心,向左橫跨一步,道:“刑部尚書江高義,有要事請奏。”
老魏點頭:“但說無妨。”
江高義瞬間成了文武百官的焦點。
這些日子,多少人明裏暗中都在想辦法接觸江高義。
一是江高義外來官新官上任,莫名得寵,就像天命之子般,一夜成爲人上人,令人羨慕嫉妒;二來,江高義爲刑部尚書,掌公檢法司,位高權重,恰逢三月三立儲,誰都想将江高義拉攏到自己的隊伍裏。
結黨營私,表面上不允許,但沒說不存在呀。
江高義深深吸了一口氣,兩膝稍稍哆嗦。但抖了一會,他想起鄭修那說話時平靜的口吻,仿佛明白了什麽,頓時沉靜道:“那鄭氏忠烈侯,近日感染風寒,身體不适,按大乾律法特赦例,忠烈侯請求十二月三十、一月一、一月二共三日,戴罪出監,求醫探親。今微臣,鬥膽替忠烈侯請奏聖上,請聖上定奪。”
一口氣說完,江高義向右一步,退回百官隊列中。
聞言。
旁聽政事的三位成年皇子,神情各有變化。
一直閉眸似在養神的大皇子睜開了眼睛。
二皇子面露驚訝,更多卻是不解。
三皇子面露驚慌之色,擡頭看向大皇子。
“呵……那忠烈侯。”
大殿中,老魏意義不明地輕笑一聲,然後詢問百官:“諸卿家可有異議?”
大皇子指頭輕輕叩動,并未發出聲音。
一人從隊列中站出。
是戶部鍾人鋒,官職比死去的史文通還小了兩品。據說不日有望頂替戶部郎中之位,升官發财。
隻見鍾人鋒咬咬牙,朗聲道:“聖上萬萬不可,玉潤公主屍骨未寒,那忠烈侯嫌疑未曾洗脫,這般申請出監,定是另有圖謀。”
有人出頭,頓時接二連三地有幾位文官大臣附議。
理由無非都是拿玉潤公主一案說事。
老魏臉上笑容越來越盛,等幾位官員說完,他開口問:“刑部尚書江高義,關于殺玉潤公主疑兇忠烈侯申請出監一事,你如何看?”
江高義拱拱手:“微臣隻鬥膽替忠烈侯請奏,是否特赦,由聖上定奪,微臣不敢妄議。”
我尼瑪!
江高義的話瞬間讓剛才出來發言的官員們黑了臉色!
這話題不是你提出來的麽?
聖上問我們意見我們說意見,有什麽錯了?
怎麽到你嘴裏我們就成了“妄議”?
“呵呵,”老魏笑道:“你身居刑部尚書高位,職責所在,可盡管說。”
江高義偷偷擦掉額頭冷汗,高聲将第幾條第幾令,藏在角落的“特赦例”說出,最後道:“忠烈侯此請求,合大乾律法。”
老魏笑着點點頭,似笑非笑地在文武百官身上目光悠轉,再問:“其他卿家,可,還有異議?”
大帝似乎在“還”字上落了重音。
大殿中一片死寂,百官低頭不語。
大家都是官場老油條了,哪裏聽不出大帝話中深意?哪裏還揣不出殿中微妙氣氛?
現在再冒頭,就真成了江高義那老陰皮說的那樣,成了“妄議”了!真就變成了官場上的凸頭鳥兒!
怎麽就沒看出你江高義這般陰險呢!
老魏的目光最後落在了三位皇子身上。
三位皇子皆是沉默。
“哈哈哈哈——”安靜的朝殿中,老魏忽然仰頭暢笑:“真有你的!忠烈侯!好一個忠烈侯!”
三位皇子同時坐直,看向大帝。
老魏第一回在朝殿上這般暢然大笑,誰也不知這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一個個頭皮發麻,有種腦袋懸在腰帶上,随時要掉下來的錯覺。
“準了!”大帝笑罷,長袍一揮:“退朝!”
……
城内。
“哇!你們看!皇宮那邊的雲,有一個大洞呀!”
“天佑大乾,天佑大乾!”
老百姓們察覺到奇怪的事。
就在剛才,烏泱泱的雪積雲莫名沖開,雲層中央多了一個洞。
燦爛的陽光灑下,将大乾皇宮映得熠熠發光。
台階上積雪徹底化去,淅瀝瀝的細流順着階梯淌下。
當江高義走出皇宮,隻覺渾身發軟,酥麻無力,像是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
活着走出來了!
幾位官場上的好友在路上,熱烈地向江高義道喜:“恭喜恭喜,江大人!”
“恭喜恭喜!”
“江大人果真人如其名,高義高義!”
若是從前的江高義,定會對這幾句恭喜感覺到莫名其妙。
但如今聽在耳中,他卻聽懂了内裏的咬牙切齒、遺憾、嘲諷、仇恨等種種深意。
他看着官場同事們笑容滿滿的臉,隐約看見他們臉上寫着各種奇怪的字。
同一句話,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表情說,不同的語調說,江高義仿佛都能“看”出百般語境與深意。
從前他沒把“官”當明白,隻知水太深火太熱。
直到他替鄭修請奏時,仿佛有什麽東西捅開他的腦穴,讓他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官場啊!
江高義刹那間,一陣失重感襲來,仿佛墜入湖裏。失神中,江高義迷迷糊糊地仿佛看見有歪歪扭扭的“官人”二字朝他臉上砸來。
“江大人恭喜啊!”
一聲祝賀将他驚醒,一人朝他拱手,分明是戶部尚書柯禀良,柯禀良笑呵呵地從江高義身旁經過:“希望,江大人不會爲今日一事後悔呀。”
江高義沒有理會柯禀良,匆匆提腿,走出皇宮。
大道上早已停了幾輛鄭氏車夫,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朝江大人走來:“這位爺,可是要用車?”
大夢方醒的江高義先是一愣,然後用力點頭:“用車!用!”
過了不久,江高義官服未脫,來到獄中,與昔日獄友相聚。
一看見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神情疲倦、卻仍在宣紙上作畫的鄭修,江高義倒頭就要拜:“多謝侯爺!”
江高義沒來得及行大禮,眼前一花,雙肘已被鄭修托住。
鄭修訝然:“江大人爲何行此大禮?我鄭某哪裏受得起?”
江高義本想硬跪。
可他顯然不夠鄭老爺硬,這大禮愣是沒跪下去,江高義隻能作罷。
他便将早朝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鄭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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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