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忙碌着給園子施肥的玄黃放下了手裏的事情,當他回到道觀的時候,再看向那桃樹下。
先生的身影已然不在,書閣裏亦是平靜如常。
玄黃明白,先生應該是走了。
其實按理來說,應該送一送先生的,但是他自己卻不樂意,在玄黃看來,無聲無息的走免得感傷,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
玄黃長舒了一口氣,來到了桃樹下的石桌前坐了下來。
他的面前是不染雜塵的道觀,頭頂是碩果累累的桃樹,院子内的井中沒有一絲波動,落葉都沒有了……
他看着這一切,臉上露出了欣慰之色。
流雲觀,一日比一日好了……
這是他這個‘蠢人’一直以來所期盼的。
玄黃回過神來,長舒了一口氣,但當他一轉頭,卻是忽的一愣。
“先生的佩劍?”
玄黃愣了一下,隻見那桃樹下正插着一柄劍,那柄劍安詳的立在哪裏,顯得那樣‘平平無奇’。
“先生怎麽連佩劍都忘記拿了……”
玄黃走上前去,将那柄劍拾了起來,他看不透這柄劍的神韻,但他明白先生的佩劍定然是不簡單。
他又想起了之前先生在院中挑起的那一抹劍花,是如此的驚豔衆生。
他将佩劍收了起來,想着先生想起佩劍應該還會回來拿。
但誰料那山澗的蟬鳴聲逐漸淡去,入了秋後,先生竟然都沒有回來拿劍。
玄黃這時也明白了,先生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本以爲道觀會就此沉寂。
玄黃也打算在這無數不多的日子裏歇一歇,但誰曾料先生走後,那童家小郎君時常上山來,詢問他有關武學運氣的事。
因爲童小郎君的到來,道觀也多了幾分生氣,玄黃的臉上也多出了幾分笑意。
讓玄黃感到有些驚訝的,童知喚已至及冠,早已過了練武的年紀,但在武學一道上,悟性卻是一點不差,雖然說速度慢了一些,但許多問題都是一點就通。
玄黃轉念一想便也清楚了過來,畢竟先生的眼光從來都不差。
“道長,我學武真的很有天賦嗎?”童知喚有些好奇。
“天賦上佳。”
玄黃接着說道:“可惜你進門太晚了,要不然照你這個歲數,估計也能成爲這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童知喚搖了搖頭,說道:“可是道長,我學武是爲了能運氣行醫救人,不是混江湖啊。”
玄黃卻是搖頭說道:“入此江湖門,必受江湖苦,你往後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童知喚聽的似懂非懂的,再追問下去玄黃道長卻也沒說了,後來回家之後他就去問阿爹,阿爹聽後似乎很平靜,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但一樣也沒跟他解釋是什麽意思,隻說道長所言不差。
隻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也怪不得别人,先生曾經就說過,他是赤子之心,總是要比别人笨一些,雖然他也不知道赤子之心是什麽意思,但先生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自那往後,童知喚便經常到山上來,有時候甚至會留在山上歇息。
玄黃慢慢的也适應了他的存在,将童知喚當做是弟子來傳授。
在先生走後的一個冬天裏。
童知喚就曾說起想拜道長爲師,但卻被拒絕了。
那時候玄黃道長告訴他說道:“陳先生曾教過你,貧道沒有資格做你的師父,但你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來問貧道,貧道自當傾囊相授。”
童知喚是郁悶的,說道:“可是先生沒收我當徒弟。”
“沒收也不行。”玄黃說道。
童知喚隻得一歎,便再也沒提這件事。
他照往常一般,每三日上一趟山來,跟玄黃道長學運氣,在山下的時候,他便整日溫讀醫術。
先生給他的那本書,他到如今都還沒有看完。
那可不單單是一本書。
每當他看正本的内容之後,書上的字就會變,變成另一本書。
有時候是藥理,有時候是針法,有時候又是藥方,書上的許多内容,都是他不曾見過,包括很多的疑難雜症在其中都有記述。
這也讓童知喚的醫術在短時間内突飛猛進。
于是乎在第二年的春天。
阿爹便開始讓他上手爲病人診脈。
效果出奇的好,有時候阿爹治不了的病,童知喚卻知道怎麽治,一來二去,小神醫的名頭便在坊間傳開了。
後來又有一些疑難雜症的病患上門求醫,童知喚也多了許多學習的機會,慢慢積累經驗,逐漸有了成效。
不止是秋月坊,甚至連隔壁的幾個坊鎮都陸陸續續在說起這位童小神醫。
這一日,童知喚照例去了流雲觀。
他手裏提着一包藥,這些是給道長帶的,一些滋養的藥。
“咳咳咳……”
自開年起,玄黃的咳嗽便越發厲害了,甚至許多時候咳一場都好像要了他半條命一般。
玄黃虛弱的說道:“貧道其實早就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了,你也别再貧道身上浪費這些藥材了。”
“這藥材不值幾個錢的,道長你别心疼錢,趕緊喝了……”
“唉……”
童知喚見他親口喝下之後才算罷休。
一年三百多天,這藥幾乎都沒有斷過,也是因爲童知喚,玄黃至少多了半年之久。
但在第二年入秋之際,一場冷風斷絕了這一切。
這秋風來的猛烈。
玄黃不慎被這冷風吹了一道之後便病倒在了床上。
當童知喚再到山上來的時候,玄黃道長已經奄奄一息了。
“知喚……”
玄黃躺在床上,他的面容枯瘦,雙目無神,已然到了盡頭。
“道長!道長!”
童知喚有些慌亂,說道:“道長你等着,我這就下山去拿藥,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玄黃伸出虛脫的手攔住了他。
“咳咳……”
他開口說道:“貧道…有話……跟你說。”
童知喚雙眸泛紅,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流,除卻先生以外,道長便是教他最多的人。
他其實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到來,隻是不敢去面對罷了。
以至于到此刻才泣不成聲。
“往後行醫,切記,最好不要……”
“不要分文不取,但也不要,漫天要價……”
童知喚紅着眼點頭道:“我記着了,我記着了。”
玄黃輕輕點頭,接着臉上卻是露出釋然的笑意。
“貧道還想……”
童知喚湊到道長嘴邊,問道:“想什麽?”
玄黃說話近乎是用盡全力。
“想吃……”
“桃。”
童知喚聽後連忙起身,焦急道:“我這就去買,這就去,道長你等着我,等着我!”
他起身沖出了門。
但一轉頭,卻是頓在了原地。
入秋之際,那流雲觀中的桃樹不知爲何竟結出了一顆桃子。
是在玄黃道長說出那句話時,便結出的桃子。
“沙沙。”
童知喚走上前去,那桃樹搖晃了一下,上面的桃子不偏不倚,落在了童知喚的手中。
童知喚心中大震,才可卻沒心思管這些,拿着桃子走進了屋去。
童知喚用手挖下一塊桃肉,送到了玄黃的口中。
“道長……”
玄黃下巴微動,他閉着雙眸,卻仍能看到他臉上的滿足之色。
微風吹過……
吹起了七十餘年的回憶。
這是他曾經最想吃的東西,到如今一樣也是如此。
他的氣息斷絕,再無遺憾。
“道長!!”
童知喚泣不成聲,癱在了那床前,哭的像一個十餘歲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