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的小棚子離那堂樓有些距離,紅彤彤的燭火之下,紀珑珺隐約看到他笑臉盈盈,正恭敬的跟另一個男人說話。
而那個男人,仿佛是惹塵。
紀珑珺以爲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凝神去看,他們兩個都不見了。紀珑珺隻當自己見了鬼,卻又覺得這鬼看得太過真切,這才問琪玉。
她沒想到,琪玉指明道姓的問她是不是看見了甯公子。
琪玉的反應,太奇怪,也太冷漠。紀珑珺隐約覺得大事不妙,當下拉起琪玉的手,這才發現,她一雙玉手,徹骨冰涼。
“這裏是……尚書令的府上?”紀珑珺四處張望着,她們進府時是從一個偏僻安靜的陰暗小門進來的,看不到正門,也看不到匾額,隻是看見這高牆深院,知道是大戶人家。
卻沒想到,她們竟然到了尚書令的府上。
琪玉看着她,笑笑的點頭:“今晚是,那甯公子與楊柳兒小姐的定婚宴。”
“琪玉姐……”
“你什麽都不必說了,我隻是想來看看謠言是不是真的。”琪玉疲憊的笑了一下,自我解嘲的說:“我蒙了面紗,他應該沒有認出我來。我既然來了,見了他最後一面,也死心了……珑珺,姐姐再也幫不了你了,以後,你好自爲知吧。”
一陣風吹過,竟将虛掩的房門吹開。
微弱的蠟火,禁不住北風的殘忍,滅了。
房間裏,一片黑暗。
“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回花曲了。”
紀珑珺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她在門外默默的站了許久,裏面很是安靜,琪玉應該睡着了,她這才往前院去。
紀珑珺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去前院,她茫然的在黑暗上橫沖直撞,避開府院的看守,費了不少勁,才悄悄的潛回前院。
前院還在唱戲,歡聲笑語,女眷們躲在閣樓裏吃吃笑着,男人們則坐在外面喝酒吃肉。所有人,臉上都挂着笑容,有谄媚的笑,有歡樂的笑,有虛僞的笑,也有滿足的笑。
他們都這樣的開心,卻不知道,那個叫甯公子的男人,辜負了一個女人的心。
琪玉沒有哭,也沒有鬧,她這樣的安靜,是因爲她知道,身爲花曲的姑娘,是不可能配得上尚書令的公子。哪怕隻做一個卑賤的妾,世人也會覺得她是高攀。
而琪玉的性子,又絕不會讓自己低微如塵,去做别人的妾。更何況,還是一個不能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的妾。
紀珑珺忘記了,這裏是尚書令的府上,她滿腦子的隻想去找那個甯公子算賬。能算出什麽賬來,她不知道,但她就是想替琪玉出頭,她要問清楚那甯,當初爲何要去招惹琪玉,給她希望又活活的扼殺了她對未來的憧憬。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難道真得隻是玩玩而已,如此的不負責!
如果當真是這樣的人,紀珑珺拼死也要爲琪玉讨個說法。大不了,把尚令書府鬧得天翻地覆,豁出去,誰也不要臉面。
紀珑珺越想越生氣,眼看着那圍了棉簾的堂樓裏,那甯正坐在左側,恭敬又謙卑的與身旁的說話,或者斯文有禮的傾聽,不時的笑笑,點頭,不時的端起桌上的酒杯,與來往的客人敬酒。
每當戲台上有精彩之處,他都融入的鼓掌叫好。如若看到周邊有誰被冷落,他便會主動上前,與其攀談。
紀珑珺躲在陰暗之處,觀察了一會。如果不是因爲他辜負了琪玉,紀珑珺會覺得,他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一個善解人意的好男人。
那甯招呼好客人之後,覺得有些疲倦。
今日定婚,尚令書府是主家,請來的,全是自家親戚,人雖不多,但全是貴客,都不能怠慢。他素來不喜歡應酬,但他是未來的新郎官,惹塵身爲君王都親自到場祝賀,那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酬。
方才,惹塵難得露面,在堂樓坐下,向他祝賀。戲台上的歌舞,他根本沒有看,一門心思的在應付惹塵。幸虧惹塵也隻是來走走過場,與他不緊不慢的聊了一柱香時間,便去了那榮的書房。
那甯将惹塵送到書房再回來時,戲台上已經換了人馬,開始唱起熱鬧的大戲來。那甯又打起精神應付了幾撥客人的敬酒之後,悄悄的溜了出來,準備找個僻靜之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可他剛走堂樓後面的走廊裏,人還未站穩,突然竄出個人影,對着他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
那甯先是聽得雲裏霧裏,直到聽到琪玉的名字之後,他才明白過去。
“你是琪玉身邊的小丫頭?”那甯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花曲,她以爲紀珑珺是琪玉新配的丫頭。
紀珑珺指着那甯的鼻子罵道:“我是誰與你無關!現在琪玉姐就在你府裏後院休息,你快些去見她,好好解釋!”
那甯愣住,一時沒有了主意。
他知道府裏請了花曲的姑娘來唱歌跳舞,爲此他也忐忑不安了許久。沒想到,琪玉還是來了府裏,而且聽紀珑珺的意思,他與楊柳兒定婚的事,琪玉早已知道,隻是默默忍着,不聲不響。
“我與她的事,我自然會去花曲找她解釋。今日府裏全是客人,斷斷不能有私自會面之事。”那甯權衡利弊之後,狠心的拒絕了紀珑珺。
紀珑珺哪裏會肯,這分明是推托之詞。現如今她們都在府裏,他也能躲着不見,真要是回了花曲,那甯來個死不認賬,琪玉就真得什麽希望都沒有。
紀珑珺想都沒想,挽起袖子,上前要拉那甯去見琪玉。
那甯雖是讀書人,但到底是個北方漢子,看似清瘦,實際身體高大。紀珑珺在他面前,簡直就是小草一根,輕輕一掐就能斷了。
紀珑珺要想拉動那甯,就像螞蟻要絆倒大象一樣,不可能的事。
但紀珑珺橫下心來要那甯給個交待,她拉不住就上前去咬,被那甯躲開後,她便扯着嗓子要喊。那甯怕她會叫來其他人,趕緊的捂住她的嘴。
兩個人,你來我往,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紀珑珺的衣裳破了也不知道,那甯的衣襟也被扯開,臉上還被她抓出幾道血印子。
就在他們二人無聲的搏鬥之時,遠遠的,紀珑珺看到走廊的盡頭有人影晃動。她想呼救,卻被那甯捂着嘴,所有的聲音都被壓迫在喉音,發出絕望的嗚嗚聲。
眼看那兩個人影在走廊那頭拐彎,再也看不到時,不知從哪竄出一個家奴,在那甯的耳邊小聲的說了幾句話。
那甯一驚,松了手。
紀珑珺得以自由之後,整個人撲倒在地面上,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喊道:“救命!”
消失在走廊盡頭的人影停下腳步,狐疑的站在原地,仔細的聽那聲音是從哪傳來的。
那甯沒防着紀珑珺,忽然聽到她喊救命,立刻和那家奴撲了上去,要把她架走,準備将她先鎖起來,等處理完府裏的事再回頭放她離開。
紀珑珺拳打腳踢,不讓他們靠近自己。可是女子能有多大的力氣,三兩下就被那甯制服,眼看自己就要被他們打暈帶走,身後,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你們還不快拜見王?!”
那甯身子一抖,立刻跪了下去。家奴也放開了紀珑珺,哆嗦的伏在地面上不敢擡頭。
紀珑珺衣衫不整的趴在地上喘氣,她不用擡頭,就已經知道,惹塵正站在她的面前。
與他總共才見了三次面,兩次都是如此不堪。紀珑珺暗自嘲笑自己,偶遇也是一場惡夢。
惹塵在書房與那榮客套了幾句之後,見這位老臣子感恩戴德的,全然不記得前幾天他還曾經不給面子的訓斥了他的事。既然目的已經達到,惹塵便不想久留,帶着平安準備回宮。
那榮要送,惹塵不肯,平安一時不記得出門的路,兩主仆在這迂回的走廊裏邊走邊看風景,也着實樂呵了一陣子。
方才,惹塵耳尖,隐約聽到紀珑珺的聲音。他很好奇,她怎麽會出現在尚書令的府裏,便折身回頭來看。
不看還好,一看,紀珑珺被兩個大男人壓着,她拼命的掙紮,衣衫不整,雲鬓紛亂,細長的脖子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那樣的脆弱。
惹塵皺眉,心想,這個女子爲何到哪裏,都會被男人欺負。
上次,在珑珺閣被青龍幫的癞皮張欺辱,如今,就連尚書令的公子也對她有了非份之想。
平安站在惹塵身邊,驟然覺得氣溫降低,冷得打了個寒顫,趕緊的呵斥他們。
那甯他們乖乖的跪在那裏,反而是這個女子,将頭埋在手心之中,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裝死,對惹塵不敬,卻不見惹塵有半點不滿。
惹塵以爲紀珑珺是怕見君王才吓得不敢動彈,上前将她扶起,這才發現原來她在與他們扭打時,衣裳被撕爛了,半邊身子都快遮不住。
惹塵愣了一下,很自然的脫下身上的狐皮大氅,将她裹得嚴嚴實實。
紀珑珺也不謝他,好象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
平安細心的發現,紀珑珺看到惹塵時,并無任何驚詫的反應,即使是知道惹塵就是君王時,她也淡然冷漠。
他機靈的将這幾天的種種聯系起來,很快就猜出,紀珑珺便是那晚惹塵追逐的黑影,也是他出宮後早早回來還發脾氣的肇事者。
“你怎麽在這?”惹塵忽然的,對她發不了脾氣。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發脾氣會是什麽樣。隻是看到紀珑珺這狼狽樣,惹塵也不好再說她什麽。
特别是看到她濃妝豔抹的樣子,嗅到她身上刻意的薰香之後,惹塵看那甯的眼色也怪怪的。
紀珑珺驚魂未定,裹着惹塵的大氅不停的喘氣。
剛才那甯爲了不讓她叫喊,不但捂着她的嘴,還使了些功夫,如鷹爪般掐住了她的喉嚨。
惹塵隐約覺得她下巴處有淤傷,勾起她的下巴借着燈籠的光一看,頸脖兩側一片紫黑,分明是被人使了鎖喉功才會有這樣的傷。
難怪紀珑珺半晌都不說話,她咳嗽得站不穩,喘氣時,呼呼啦啦的,像是在拉風箱。
“那甯公子的鎖喉功練得不錯。”惹塵不冷不熱的冒出這麽一句話來,他也沒再追問紀珑珺爲何會出現在尚書令府,隻是冷眼瞅着那甯,淡淡的說:“有機會,本王還想向那甯公子讨教讨教。”
那甯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敢情這小丫頭還是惹塵的相好,方才他與她扭打,乍一眼看去就好象他在非禮她,難怪惹塵會這樣生氣。
那甯跪着上前,急忙将剛才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他在花曲包琪玉的事,自然也不敢隐瞞,老老實實的說清楚,才能撇幹淨關系。
嘉谕國的貴族,家家都是三妻四妾,婚前婚後也都喜歡在外面養些姑娘。這并不是醜事,處理得好,還成了風雅之事。那甯藏着掖着并非害怕,隻是那榮管得嚴,再加之與楊柳兒的婚事很重要,他才沒有公開。
現在逼急了,無非落個*才子的名聲,也好過于輕薄了君王的女人。
紀珑珺一直在喘氣,她有很多話要說,她想替琪玉辯解。可是,她一開口,喉嚨就火辣辣的痛,連帶着扯着肺,也是生生的疼。
推搡之時,也不知是誰擂了她幾拳,許是斷了根肋骨,否則,她怎麽會痛得直流眼淚,天昏地暗。
惹塵靜靜的聽完那甯的解釋之後,見紀珑珺也不反駁,冷冷的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紀珑珺捂着胸口,搖搖晃晃。惹塵這才發覺她的不對勁,伸手扶着她,正猶豫着是不是要找人來看看她,紀珑珺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靠在惹塵,差點摔倒。
平安趕緊上前扶着紀珑珺,突然,她用力的咳嗽起來,平安抽出一塊手帕給她捂嘴,赫然看見,上面點點血迹,豔過五月牡丹盛開。
“王……”平安不敢隐瞞,将那血帕給惹塵看。
惹塵手一緊,指節發出咯咯聲響。
她不過是來替自家姐妹來讨個公道,他們竟然下狠手,打得她咳血。如果不是惹塵聽到聲響折身來看,紀珑珺隻怕會被他們活活打死。
那甯沒想到紀珑珺會受傷,方才他隻施了鎖喉,并未下手傷人。
那甯看向那家奴,家奴早就吓破了膽子,根本不用審問,便已經主動交待:“求王饒命!小的心急,想快些幫主子解決麻煩,這才在她胸口打了兩拳。沒想到她身子骨這麽弱,隻兩拳就打得咳血。”
“哼……”惹塵并未說話,他看了平安一眼。
平安心領神會,上前狠狠的踢了那家奴一頓,見他身上也骨折得差不多了,這才停下來,罵道:“你一奴才,竟如此狠心,對小女子都敢下狠手!你主子不急,你這個做奴才的,急眼什麽?!”
那甯見那家奴被打得也隻剩下半條命,趕緊上前求情:“王,這奴才沒有騙王。方才家奴來通報,說府裏有人投湖自盡,臣是急着要去處理這事,才傷了姑娘的。”
惹塵挑眉,今晚是定婚宴,竟然還有人敢到這裏投湖自盡,擺明了就是砸場子。
平安不信,問那家奴:“投湖的,是誰?”
“聽說是……花曲的姑娘,叫……琪玉……”家奴說得不是很肯定。
惹塵突然覺得半邊身子一重,隻見紀珑珺已經昏厥過去,正軟軟的靠在他的身上,緩緩的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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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憚殿,龍*。
紀珑珺醒來時,眼前一片刺眼的黃。
她以爲是夢,又閉上了眼睛,然後,再睜開,還是那片刺眼的黃。
胸口很悶,喉嚨很緊,頭好痛,眼睛很幹。紀珑珺以爲自己是被馬車碾過了胸口,九死一生,在陰間的閻王殿裏躺着。
“你醒來了?”一個溫潤醇厚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是惹塵。她正躺在原本屬于他的*榻之上。
紀珑珺眨了眨眼睛,她想側頭去看,可是隻要一動,就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她放棄了,虛弱的閉上了眼睛。
“你的肋骨被打斷了一根,刺進了身體裏,所以一直在内出血。”惹塵手拿經書,坐在龍*邊,見她又濕了眼角,歎息道:“你已經哭濕了五個枕頭了,再哭,皇宮裏就沒有枕頭給你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