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見他回來,不但不驚喜,反而還多了點擔憂。
他悄悄的去問侍衛,可是,惹塵那不明媚的臉色,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平安使出渾身解數,才打聽到,是個女子惹怒了惹塵。
平安何等精明之人,立刻猜到了紀珑珺。雖說那晚他被惹塵打發回宮,并不知道後續的發展,但從今天惹塵的種種不尋常可以看出來,那個女子,已經引起了惹塵的注意。
至少,她已經左右了惹塵的心情。
要知道,滿朝文武,國家大事,都未曾讓惹塵輕易的表現出他的情結。就連他最在意的安小妖,惹塵也最多是沉默的思念和黯然的擔憂,像今天這樣,令他悻悻然的負手回宮,然後長久的坐在龍座上蹙眉不語,紀珑珺真正是第一人。
平安看着那些垂頭喪氣的侍衛們,對惹塵這次外出的經曆越發的好奇。難得八卦,便死纏硬磨的想套些消息。
侍衛們起先是不肯說,後來一想,這些事都是發生在大街上,随便去昌平坊走一遭,肯定能聽到許多不同版本的風言風語,說不定,明天就成了說書先生嘴裏的傳奇故事。
于是乎,他們的嘴也漸漸的被撬開,你一句我一言的,把惹塵救下紀珑珺,而紀珑珺當場與他翻臉,掃地出門的情景,說得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平安正聽得起勁,忽然,有個侍衛問他:“公公,你不用服侍王?”
“王說了,他想一個人靜靜,叫我回來休息……”平安揮揮手,嫌棄那個打攪他聽故事的侍衛,正準備埋怨幾句,突然的,平安神經質的站了起來,大喊兩句:“完了!我的天,我完蛋了!”
侍衛們聽着奇怪,正想問他是怎麽回事,平安提拎着袍子,拿着拂塵,一溜煙的往隐憚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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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塵回宮後,也不肯換回宮裏的常服,穿着外出時的那身便裝,開始研墨抄寫經書。
這是他在隐憚寺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心情有了起伏,情緒變得不夠穩定時,他不是打坐就是抄經書。
惹塵也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情是什麽樣的,有點煩悶,有點躁郁,有點沮喪,還有點氣憤。
他不是沒有被女人拒絕,至少,他被安小妖拒絕過多次。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情緒,仿佛安小妖拒絕他是應該的,就如同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樣自然。
可是,紀珑珺今天對他的态度,卻成了他所不能容忍的。
難道是因爲,他成了君王,所以沒有安然接受别人拒絕自己的大度了。又或者是因爲,他從未虧欠過紀珑珺,所以他的内心本能的認爲,對方就不該在自己救了她之後,這樣無禮的拒絕他。
惹塵抿着唇,堅毅的五官變得冰冷,硬硬的,如千年寒雪之下的岩石,滲着絲絲涼意。
偌大的隐憚殿,溫度竟然比外面的天,還要冷。
忽然,惹塵眼角餘光瞟到一抹鮮豔的色彩。
他擡頭看去,平日在隐憚殿當值的宮女們,好象都換了宮服。
大冬天的,她們不穿棉襖馬甲,不穿厚實的襦裙,反而一個個都換成了色彩鮮豔的絲質長裙,袒胸露乳,大半個胳膊白花花的露在外面,一個個的,穿成了彩虹,在他的面前,飄來飄去。
惹塵的眼角,開始神經質的抽搐,嘴角,從緊抿變成了抽筋,以至于整張臉,都僵硬得難看,壓根就看不出他原來的風範。
就在惹塵即将崩潰發怒之時,平安終于趕了回來。他一沖進隐憚殿,就立刻跪在地上請罪,然後,悄悄的對着那些宮女做着手勢,示意她們趕緊溜走,免得大禍臨頭,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平安,這是怎麽回事?”惹塵看見平安之後,漸漸平靜下來。他繼續抄着經書,心中不停的默念那些他曾經念過千萬遍的經文,腦子裏,卻仍然亂成一團麻。
百忙之中,他還要審問平安。
平安察言觀色,最後,他覺得,自己必須老實交待,才能保得平安。
“王,您出宮之後,尚書令那大人和大宗正府的完顔大人又來找奴才,商量王的……大事。”平安不敢明指充盈後宮之事,所以隻能籠統的說是王的大事。
盡管他如此遮掩,惹塵聽到時,還是停了筆,呆站了會,複又恢複了剛才抄經書的模樣,行雲流水,将蠅頭小楷改成了草書,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發洩他心中的郁結。
平安悄悄的松了口氣,都知道一提後宮惹塵就會不高興,但現在惹塵問了,他又不能不說。
幸虧剛才惹塵沒有發脾氣,否則,還不知道腦袋能不能放在肩膀上了。
“那大人和完顔大人覺得,宮裏太過寂靜,沒有生氣,所以建議換換宮服,這樣會顯得更有生機。”
“哦?”惹塵沒有停筆,不過,這次他漸漸的放慢了速度。他一邊寫着,一邊漫不經心的問:“換宮服是件無可厚非的事情,隻是,大冬天的,将冬裝換成了夏裝,兩位大人不怕宮中宮女多病死,宮裏就要多出一大筆喪葬費嗎?”
平安伏在地上,大聲的請罪。
這個時候,他也沒别的話可說了。
本來以爲惹塵外出溜達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回來,所以當那榮和完顔祿洱有此提議之後,宮女們都拿出自己私藏的夏裝,剪低領口剪短袖子,縫縫補補之後,紛紛穿上想看看效果。
誰知道惹塵中途突然回來,宮女們都沒有機會換裝,所以隻能穿着這夏裝在他面前晃。
平安好奇惹塵在宮外發生的事,竟然把這等大事給忘了。等他想起來再跑回來請罪,那榮和賽道祿洱也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平安隻能代他們受罪。
其實,他們也是好心,希望惹塵能發現身邊這些莺莺燕燕的姿色。畢竟是男人嘛,萬一哪天正巧有那麽點心思想做些什麽的時候,身邊有如此多的選擇,刺激刺激,說不定就水到渠成的成了好事。
惹塵哪裏不知道他們的想法,隻是在外面受了氣,還沒有消化幹淨,回家忽然的看見這些宮女穿得奇形怪狀,難免又有無名火起。
“去把那榮和完顔祿洱給我找來!”惹塵剛說完,想了想,改口說:“把那榮給我叫來!”
平安不明白惹塵爲何隻叫那榮來,他一咕噜的爬了起來,屁滾尿流的找來了躲在隐憚殿外面的那榮,拉着他一起重新跪到惹塵面前。
再進隐憚殿時,惹塵已經收拾好了案桌,恢複平靜,重撿君王威嚴,正襟危坐,對那榮開始正兒八經的訓斥。
平安這才明白,惹塵爲何沒有叫完顔祿洱進來訓斥。
完顔祿洱最近沒有犯其它錯,隻是參與了讓宮女穿薄穿露這件事。假如惹塵因此訓斥他,會顯得惹塵不近人情,不顧及大臣臉面,說出去,有損君王聲譽。
但是那榮不同,宵禁時分有人在東冉城亂逛,追根溯源與尚書省的管理不善有關,那榮身爲尚書令,難辭其咎。
惹塵絕口不提宮女換裝之事,面是揪着宵禁不嚴之事,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那榮跪在地上,不停的滴汗,明知道惹塵這是借題發揮,但也隻能受着,悔得腸子都青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惹塵幾乎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那榮身上,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眼看那榮跪得要暈過去,他才停了口。
平安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他第一次,見惹塵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中間還不見結巴,旁征博引,有理有據,上綱上線,從宵禁說到青龍幫,說得那榮是啞口無言。
平安覺得,隻要惹塵願意,冬眠的蛇會被他說得立刻出來覓食,冰封的河流也會立刻解凍變成洪水。
“回去鏟除青龍幫!辦不好,别進宮上朝!”惹塵見那榮險些要背過氣去,揮手讓他回去:“下去吧!”
那榮感恩戴德的嗑頭謝恩,可是跪得太久,站不起來,最後,由另外兩個太監架着才能離開。
惹塵看着那榮的狼狽樣,又瞅了瞅平安,忽然的,生出些許内疚。
“平安,剛才這樣訓斥那大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平安伏在地上,不置可否。
惹塵枯坐在龍座裏,發了會呆。平安見他仍然在苦惱剛才訓斥那榮的事,試探性的向他提議:“再過三天,是那大人的公子定婚的好日子……”
“定親不是兩個月前的事嗎?”惹塵很是奇怪。
平安尴尬的看着他,小聲說道:“按照咱們嘉谕國的習慣,大戶人家如若是娃娃親,需定婚兩次。第一次,先女方做主家,以示不舍之情。第二次則是由男方做主家,表示對女方家的尊重。兩次定婚之後,再選良辰吉日拜堂成親,大婚禮成之後,這門親事就算真正的結束。”
“哦。”惹塵若有所思。
他自小在無憂國長大,與其說他是嘉谕國人,還不如說他是無憂國人。嘉谕國的許多風俗人情他都未曾了解過,自己又沒有大婚過,自然不了解這些繁複的程序。
那甯是尚書令的兒子,楊柳兒又是太傅的孫女,全都是聲名顯赫的人家,這些表面功夫自然要做足。其中的感情有多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家的臉面,以及在嘉谕國的名聲。
“從前,有君王參加大臣家親事的先例嗎?”惹塵問平安。
平安點頭,舉了幾個例子。
君王親臨臣子家,是對臣子的肯定,也能給他們帶來無上的榮耀。一般來說,君王也隻會那些德高望重或者功名顯赫的臣子家,那榮是尚書令,太傅算起來是惹塵的老師,他們兩家聯姻,惹塵親臨祝賀也情理之中的事。
惹塵站起身,按了按太陽xue,沉聲說道:“好吧,你準備賀禮,三日後,去那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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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珺閣整整三天都沒有開張,門外挂了個牌子,寫着“東家有事,休息三日”。
癞皮張也沒有再來搗亂,第二日官府就出了告示,說鏟除了青龍幫,以後商戶們都不需要交月錢。并且鼓勵商戶舉報,舉報一人賞錢百兩。
突然之間,整個東冉城都變得平靜安祥,隻是這些改變,紀珑珺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她從花曲回來後,便把自己關在房裏做新衣。珑珺閣本就是個裁縫店,每天都要收集最新的花樣和款式,給自己做衣裳,不是件難事。
紀珑珺有空就坐在紀正儉的房門外,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手裏飛針走線,繡上素雅的桅子花。
紀正儉聽到她說要去參加一個大戶人家的宴會,上面會有許年輕的多達官貴人,正是挑選夫婿的好機會。紀正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阻止她,不過他也清楚她的性格,如果她決定了,就不可能改變。
紀正儉隻能不停的反複交待她,要小心,不要着急,嫁人重要,但一定要嫁好人家。紀珑珺認真的聽着,腦子裏卻不時的浮現出惹塵那張冰冷的臉。
她甚至想過,假如她要嫁的男人也跟惹塵這樣冷冰冰的,她是否爲了錢,爲了紀正儉,還要忍氣吞聲的嫁。
三天的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紀珑珺早早的來到花曲,換好衣裳,與琪玉坐在一起。
“珑珺,主家請我們去是負責歌舞的,我已經跟鸨母說過,讓你做我的貼身丫頭,不必上台表演。”琪玉交待她時,神情恍惚,說完之後,又默默的歎氣。
紀珑珺直覺她有心思,很是擔憂:“琪玉姐,你臉色太差了……如果你不舒服,我們不去就是了。”
琪玉看着她,凄慘一笑之後,自己走到銅鏡前,反複的看了幾遍,打開胭脂盒,默默的又往臉上撲了一層胭脂,臉色才好看了點。
“琪玉姐……我們還是在花曲休息吧。”紀珑珺心裏隐隐感到不安,她拉着琪玉,好像下一刻她就會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琪玉笑笑,無所謂的搖搖頭。這時,鸨母已經在外面催促,琪玉拉着她,一邊下樓一邊提醒她:“主家的家宴是在晚上,歌舞完了之後,他們會安排我們在府内住宿,第二日才回花曲。雖說是大戶人家,但也有不少*之徒,珑珺你一定要小心,就算是有心去找夫君,也要不能離開時間太長,免得出事。”
“放心吧……我也就是看看……”紀珑珺笑笑,她并非真得相信就靠這麽一次就能尋得有錢人,不過這是一次機遇,如果能遇到合适的,以後還能再想辦法。
她有本事跟惹塵偶遇,她就不信,不能跟别的有錢公子偶遇。
上了轎子之後,七拐八拐的出了平康坊,從後門進去,安排在一個角落的大房子裏。
花曲的姑娘們,大多是做皮肉生意的,但她們的琴棋書畫也頗有些名氣。東冉城隻要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在家裏宴請客人時,都喜歡請花曲的姑娘來吹拉彈唱,*笙歌。
琪玉的琵琶彈得好,歌也唱得棒,算是台柱了。隻不過自從被甯公子*之後,這才沒有抛頭露面。
今日她主動請櫻,鸨母當然高興,收了銀子,帶着她們補補妝,蒙好面紗,隻等主人家一聲令下,魚貫而出,登台表演。
戲台子搭在前院的主堂,空曠的院落裏,中央有個兩層樓高的堂樓,二樓坐着女眷,隔着竹簾,既能看戲看歌舞,又不隐蔽安全。
一樓是四面通風的空地,冬天北風凜冽,主人家在另外三面都挂起了厚厚的棉簾,防止半夜被風吹,冷凍出病來。
蠟燭鐵架将裏面點亮,燈火通明,外面也都挂上了防風燈籠,紅通通的。燒旺的火炭一盆盆的往裏面端去,溫度升高,四季如春。
紀珑珺縮着手腳,站在戲台下面,打打下手。
她們是花錢請來助興的,隻要戲台的邊上臨時搭了個小棚子,方便她們表演完後,下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然後再上台表演另一個歌舞。
紀珑珺本以爲隻要一開場,她就能四處溜達,或許能偶遇一兩個覺得坐不住的纨绔子弟。
誰知從始至終,她就不得空。不是幫這個泡茶遞水,幫那個擦汗補妝,竟也沒有時間溜出去打聽消息查看誰是有錢公子。
好不容易把她們都伺候好,花曲的姑娘們表演也結束了,換了另一個戲班唱戲。
琪玉似乎很累,下了台之後,就病怏怏的靠在那裏,她叫紀珑珺自己去休息,不必管她。
“琪玉姐,我剛才在前院,好象看到一個熟人。”紀珑珺糾結了許久,還是跟琪玉說了實話:“不對,不隻是一個,好象是兩個。”
琪玉聽罷,懶洋洋的擡起了眼皮子,淡淡的笑了笑,問:“你……是不是看見了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