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一直都沒有笑。他以爲,他一直保持着君子風度,面露清爽如風的笑容,實際上,他早就沒有笑了。他很久很久,沒有笑容和意。
隻是,他以爲他笑了。
他不知道,當他以爲自己收了笑容的時候,那張臉,有多麽的恐怖。
他長得俊美,又長期修佛,極怒之下,依舊是風輕雲淡。隻是,眼眸變得深邃冰冷,面無表情,嘴角緊抿,原本一直平和的氣質突然變得暴戾,就好象一頭沉睡的獅子被人激怒之後,豎起鬃毛,不需要嘶吼,也足以威懾敵人。
那女子縮了縮頭,小聲嘟囔一聲。
惹塵沒有聽清楚,但那馄饨鋪老闆聽清楚了,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老闆笑了,那女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惹塵有種被人辱沒的感覺,被兩個陌生人笑話,自己卻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麽。他掩了身上的殺氣,心中默念了一遍心經,然後,轉身,準備離開這裏。
今晚出來的時候,他特地換了便服。衣料一般,款式也很普通,這樣,縱然走在無人的大街讓,也能感覺到自己回歸到以前的生活當中去了。
這女子,還有馄饨鋪的老闆,一定想不到,他是嘉谕國的王。
既然不知道,不知者不罪。惹塵也不想與他們計較,特别是這個奇怪的女子,一言一行都與曾經的安小妖這樣相似。盡管,她不似安小妖霸氣得渾然天成,也不如安小妖奇葩的理由直壯,但,這是惹塵一直郁結的心思,竟然在剛才的氣惱之後,散去不少。
惹塵的手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他出來時并未佩戴任何飾物,隻有這革帶上的玉鈎還值些錢。
惹塵想都不想的,将那玉鈎扯了下來,然後,扔給了馄饨鋪的老闆,冷清又平靜的說道:“這玉鈎少說也值一百兩白銀,足夠付我剛才的那碗大馄饨。老闆你且收下……不必找零了。”
馄饨鋪老闆手捧着那玉鈎,看了又看。
盡管半夜,但燭火将坊裏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晝。那個玉鈎乃是上等的翡翠所制,雖然隻是個小小的玉鈎,但做工精緻,美輪美奂,足以買下十間他這樣的馄饨鋪。
馄饨鋪老闆手捧着那玉鈎,激動得老淚縱橫。
可是,不等他再多看兩眼,那玉鈎,被女子搶走:“老闆,做人不能這樣黑心!剛剛我明明替他付了馄饨錢,這玉鈎,你收不得。”
說完,女了拿着玉鈎走到惹塵面前,振振有詞的說:“剛才不過跟你開個玩笑,說你頭發不長不短的象刺猬而已,堂堂男子漢至于這麽小氣嘛!咱們嘉谕國的君王也跟你一樣的發型,坊間也有不少男子特地的剪發效仿……你一氣之下扯下玉鈎,革帶掉了都不知道……”
惹塵聽罷,這才低頭看去。
革帶由玉鈎勾着系在大帶上面裝飾用,玉鈎扯去,革帶便掉在地上。剛才太過用力,扯松了裏面黑色的大帶,寬大的袍子沒有了束縛,松開,一陣風來,竟将那袍子吹開了,露出裏面月白色的中衣。
惹塵略微尴尬的将袍子攏住,将挂在手上的大帶重新縛好。
女子蹲下身去,将掉在地上的革帶撿了起來,湊在燈籠底下比劃了兩下,說:“算了,不管怎麽說,也是我唐突了你,你才氣得扯了這玉鈎。你這革帶做得也精緻,如果扔也怪可惜的,還是讓我替你重新補好,安上玉鈎吧。”
“不用!”惹塵生硬的拒絕了她。
他伸手想去拿回那革帶,女子卻閃身不讓,一手握着玉鈎,一手拿着革帶,氣呼呼的看着他,好象是惹塵把她的革帶和玉鈎弄壞了似的。
惹塵不想跟她糾纏,拂袖而去。
女子沒想到他就這樣離開,跟在他身後。惹塵走得快,她個矮腿短,隻能一路小跑,邊跑邊問:“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革帶修好後,明兒我親自給你送去,可好?”
惹塵依舊不理,左拐,進了偏僻小巷。
那女子還跟着他,喋喋不休的說着:“我家雖然不是大的裁縫鋪,但我爹的手藝不錯。公子隻管将這革帶交給我們,包你滿意。”
惹塵終于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她,隻見她因爲一路小跑,白希的臉上早已變得粉紅,香汗淋漓,細細密密的,最可愛的,是她鼻尖上那細密的汗珠,襯着街上斜斜照來的燈籠光線,很是朦胧。
忽然,風起,雲散,滿月悄悄的探出頭來。
一瞬間,整個坊間都變得更加明亮。冷清的月光,和着橙黃色的燭火,顯得異常溫暖。
女子見惹塵停了下來,急忙說道:“我家裁縫鋪叫珑珺閣,就在昌平坊十字街東邊的盡頭,特别好找。我爹叫紀正儉,街坊們給了個渾号叫紀剪刀……”
“你叫什麽名字?”惹塵見她滔滔不絕的樣子,真擔心她會把自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紹一遍,趕緊的打斷了她的話。
本來惹塵還好奇她爲何不顧宵禁夜半跑出來在外面瞎逛,方才一聽到她說是昌平坊的,但知道她必定是嫌棄昌平坊今晚沒有集市,調皮耐不住寂寞才跑到這東市來玩樂。
惹塵無心做總管府府尹和衙役該做的事,被這個不識趣的女子跟着也不是個辦法,總歸要打發走自己才能回宮。
所以,在他弄清楚她的目的之後,他主動問她的姓名。
“我啊!我就叫紀珑珺啊!我家的裁縫鋪的商号用的就是我的名字啊!”紀珑珺頗有自信的說道:“公子你放心,你的革帶我一定會修好。對了,公子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
惹塵伸出手來,揉了揉眉心,答非所問:“紀姑娘既然住在昌平坊,爲何在東市?難道紀姑娘不知道,嘉谕國的宵禁?”
紀珑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她上前,哥們的拍了拍惹塵的肩膀一下,然後用一種江湖味道的聲音說道:“公子,你就别在這裏裝正經了!我剛才跳進這裏的時候,你分明跟在我身後。都是半夜跑出來*作樂的,何苦跟我計較!”
惹塵這才想起,東冉城裏有兩個最大的集市,分别是東市和西市。東市比西市大些,也是煙花之地彙集的地方。許多男人,趁着坊門關閉之前,便在這裏徜徉,直到第二日晨鍾響起,再回家。
有些男人,來得晚了,沒趕上時候,隻好等到夜半時分,悄悄的溜進東市找那些紅顔知已。
方才,惹塵隻顧着跟着她跳進來,沒注意是東市。聽紀珑珺如此一說,再扭頭四周張望,才發現,剛才他走得急,走錯了方向,竟來到了東冉城最有名的,“紅顔”聚集地——平康坊的後巷。
也難怪,紀珑珺會誤會他是來*作樂的男人。
惹塵覺得臉皮發燙,他早就将自己視爲紅塵之外的俗人,卻沒想到,自己站在這紅塵的中央時,還會有莫名的羞恥心和愧疚感。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八光了衣服,赤條條的被人圍觀。
素來不喜歡與人一争高低的惹塵,突然的起了無名火,恨恨的問她:“你一女子,半夜不顧宵禁的跑到平康坊來,又是爲了何事?”
“送衣裳啊!”紀珑珺理直氣壯的從肩上拿下包袱,抖了抖,大聲的說道:“公子時常光顧平康坊,竟然不知道,這裏有一半的姑娘都是穿我家做的衣裳?”
惹塵的臉,黑如包公。
他隻顧着跟人,卻沒有注意到,她的身上一直背着小包袱。這包袱看上去軟軟的,并不重,裏面應該正如她所言,裝了兩、三件衣裳而已。
隻是,夜半送貨,未免也太詭異了。
如果被總管府的衙役抓到,違抗宵禁之人,是要流放三千裏的。這衣裳,就算是用金絲銀線做的,也不值得如此冒險。
紀珑珺似乎看出惹塵的疑惑,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次出來送貨。總管府衙役的巡邏路線和時間,我都清楚着呢。各坊的坊牆我都爬過,各坊的十字街我都跑過,了如指掌。更何況平康坊是我珑珺閣的大主顧,我幾乎每個月都在跑個七、八趟,早就熟悉了!”
惹塵皺眉,他不是不滿總管府的管理無能,而是不習慣紀珑珺與他說話的語氣和态度,好象你們之間很親昵,仿佛多年的好友在擔心對方似的。
紀珑珺見惹塵黑着臉,蹙眉不展,立刻識趣的閉上了嘴,不再與他閑聊。
這個時候,男人都急着進平康坊,誰願意把大好的時間花在跟一個陌生女子的聊天上面。
紀珑珺拎着包袱往前走了幾步,見惹塵還是不動,以爲他要避開她再去找姑娘,但好心的提醒他:“你千萬别信平康坊裏那些有名的花魁,又貴又沒意思。我告訴你啊,舒五家前些日子剛進了幾個新姑娘,水靈得很,皮嫩得跟豆腐似的,價格又公道!你可以去看看。”
說完,又不放心的提醒他:“公子你不願意告訴我你住哪,不如過兩日,你來昌平坊找我吧。放心吧,今晚的事,我絕對不會跟别人說的!”
惹塵是有苦難言,見她揮手跑走,不由自主的也沖着她揮揮手。
月,又隐在雲層之後。夜,又暗了些許。
惹塵忽然想起她剛才的介紹,自我解嘲的笑笑,搖搖頭,慢慢的往坊牆走去。
高高挂起的紙燈籠,透着昏暗燭光,拉長了他孑然身影。
紀珑珺熟門熟路的拐進了平康坊的花曲,成群結隊來*作樂的人都在花曲裏喝酒耍樂,有的在大廳裏看歌舞,有的則出了高價在雅座裏彈琴說愛,有相好的,便買下*或者幾日,獨自在屋子裏耍上一晚,更有一擲千金的恩客,重金買斷某位姑娘,隻侍候一人,不再對外接客。
紀珑珺今晚就是給花曲的頭牌琪玉姑娘送衣裳。
琪玉是紀珑珺的老主顧了,平日都是提前訂貨,今兒突然的托人送來兩件衣裳,說是不小的被樹枝挂破了口子,拿來給紀珑珺縫補,并且要求當天就弄好送來。
紀珑珺見那口子着實撕得太大,再好的花紅手工被好,也會有一道難看的印子,便自作主張,在那口子上分别繡上的一隻桃花和杏花。隻爲繡工細緻,所以拖了時間,這才不得不大半夜的來送貨。
“珑珺,整個東冉城,就你的手藝最好。”琪玉拿着衣裳左看右看,很是滿意,當即拿來一錠銀子要給紀珑珺。
紀珑珺死活不肯收,推托道:“琪玉姐姐,你已經拿了工錢給我,我怎麽還能再收你的銀子。”
“白天給你的,是縫補的工錢。但你親自給我繡了這麽漂亮的花,将這縫補的痕迹全都遮住了,化腐朽爲神奇,怎能不多給銀子。”
“琪玉姐姐如果要這樣算,那平時你給我介紹的這些姑娘的生意,珑珺是不是還要給你分成算傭金?”珑珺将那銀子塞回到她的手裏,小聲說道:“你不是在存私房錢麽……難得甯公子舍得花錢包下了姐姐,不必再去拉客。姐姐還是要省着點花,多存些私房錢,替自己贖身才好。”
琪玉聽珑珺這麽一說,也不好再堅持,隻能将那銀子收了回來,仔細的摸着上面的繡花默不作聲。
其實,紀珑珺知道,所謂的贖身,都不過是她們嘴邊的一句話。
琪玉從小就被人販子賣到花曲,鸨母花了大把的心血把她培養成頭牌。琪玉也算幸運,拍賣初.夜時就被一個叫甯公子的人買下,然後長期包.養,不再對外接客,也算是保住了清白。
隻是,已經包了兩年,那甯公子一個月最多才來三次,過*便會離開。給的銀子不少,但從來不提贖身之事。琪玉探過他的口風,但他的嘴很緊,琪玉也托人打聽他的來曆,竟什麽也沒有打聽到。
最後,琪玉也死了心。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的,隻等着那甯公子何時倦了,或者何時被他娘子發現了,便一拍兩散,再無瓜葛。
話雖說是如此,但紀珑珺知道,琪玉真心是想嫁給甯公子的。這兩件衣裳,因爲是甯公子送的,所以才破了大洞都舍不得扔,對衣裳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
琪玉見氣氛凝重,趕緊的換了一個話題:“你爹的肺病,好些了嗎?”
紀珑珺笑笑,搖頭說道:“還是那樣。我爹都病了十年了,藥了吃了不少,但就是不見好轉。上個月,我爹就非要跟我隔離,說是最近又加重了些,怕會傳染。現在整日都待在房裏,不讓我進去,唉。”
“上個月,你不是說有個遊曆郎中給你爹看了病,開了個土方子,吃了好了許多嗎?”
“确實是好了幾天,但郎中說,這土方子治标不治本,隻能勉強支撐半年,便沒有效力了。如果想要根治,必須要用魍魉葉來做藥引子,再配合這藥方子,吃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根治。”
琪玉一聽,也跟着歎氣。
她在花曲,雖不用接客,但這裏每天人來人往的,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當然,從不缺那些達官貴族,還有脫下朝服的朝廷官員。
琪玉曾聽一個喝醉酒的大官說過,那魍魉葉的來曆。
“珑珺,那魍魉葉怎麽可能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得到的……唉,聽說當今君王把這魍魉葉看得跟命根子似的,就連每日落了幾片葉子澆了幾道水捉了幾個蟲子,都要事無巨細的向他彙報,他又怎麽可能給紀伯父做藥引子,還要吃七七四十九天……”
紀珑珺抿着嘴,淡淡的笑了笑。
她沒有告訴琪玉,這一個多月來,她花了不少錢四處托人買惹塵的消息。方才琪玉說的,她都知道,她甚至比任何人都了解惹塵。她知道惹塵喜歡吃什麽,喜歡看什麽書,平時的作息時間,和他那個人人皆知但又無人敢說的怪癖。
爲了能“偶遇”惹塵,她每夜都在大街上瞎逛。既在躲着總管府的衙役,還要佯裝不經意的巧遇,這個難度着實太大。以至于她已經連續在外面遊蕩了大半個月,也沒有遇到惹塵,反而這次趕着送貨,無心插柳柳成萌。
幸虧她機靈,立刻找了一家馄饨攤子坐下來。
她的消息裏,最值錢的那部分,便是關于惹塵和安小妖的故事。珑珺閣的所有收益,包括她的嫁妝,都用來買消息了。
紀珑珺就不信,她自己不能搞定這個怪君王,不能從他那裏讨來七七四十九片魍魉葉。
就算真得不能,她也要試試。
這個世上,她隻有爹這麽一個親人。郎中說了,假如他的土方子連續吃了半年還沒有效果,紀正儉便陽壽已盡,讓她準備後事。
紀珑珺抱着被子哭了一晚,天亮後,她便沒有再流淚。她知道,與其坐在這裏哭,不如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想辦法去找魍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