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冰寒,似刀,如錐,仿佛要将人的臉都刻成冰雕,害怕溫暖的身體會融化它千年的冰霜.
故,這樣的匆匆吹來,急急而走,隻留下硬硬的疼痛,和那顆曾經冰涼的心才知道的痕迹。
惹塵漫步在大街上,幾十米寬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寒冷的北風,将遙遠的那塊烏雲吹來,遮住了清冷的月,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王,已經子時了,還是回宮吧。”跟在惹塵身後的大太監平安小聲的提醒着他,遠處,宮牆腳下,隐約傳來打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敲了三聲又三聲,提醒惹塵,平安說得不是實話。
現在,不是剛到子時,而是子時三刻了。
平安知道惹塵最讨厭别人提醒他回宮,每次催促時,都把時間往回拉。這樣,就算惹塵心情不好,也會忍住不發脾氣。因爲,他最喜歡的,就是時光倒流
盡管,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身邊總有個人,不時的理直氣壯的把時間往回拉,惹塵會覺得,這件事還是有可能的。
至少,他的心裏是這麽想的。
屈指一算,他已經身披黃袍立王執政一年有餘。這一年來,惹塵很忙碌,他經常通宵達旦的批改奏折,唯一的消遣,便是在這深更半夜的時間,帶着大太監平安出來走走。
他這個怪癖,幾乎成了朝廷裏衆人皆知的秘密,隻是,大家都佯裝不知,從不敢當面提及,也不敢對外宣傳。因爲從前有一人無意中開了類似的玩笑,當衆被惹塵打了五十大闆,從此殘廢。
惹塵是個賢君明君,是個勵精圖治的君王,也是個好脾氣的好男人。不過,他有他的禁忌。盡管,他的禁忌很奇怪,但他是王,所有人都懼怕他,遵守着他的規定,再也不敢觸及他的禁忌。
今天惹塵出來的比較晚,因爲又到了采摘魍魉葉的時候。
魍魉葉一直都是嘉谕國皇室在内宮種植的一種神奇草藥,惹塵很緊張這些植物,不但派宣華日夜守候照顧,還特地的組建了一隊人馬,專門的負責魍魉葉的種植和保護。
平安就不明白了,這魍魉葉在嘉谕國最安全的地方——内宮中種植,怎麽可能有人偷竊。守護魍魉葉的侍衛們,除了要保證每一顆魍魉葉的成活,還必須每天向惹塵上報魍魉葉的株數,甚至細緻到葉片的數量。
每個月的十五,趁着月圓時,宮裏便要采下十株魍魉葉,裝在一個特制的錦盒裏,再由八百裏快馬送到龍殊國京城的萬音寺去。
平安聽說,那裏住着惹塵的故人,需要魍魉葉來調理身體。隻要她的身體一天不好,嘉谕城内宮裏的魍魉葉,就必須每月準時送到,保質保量,保證不能有半點閃失。
魍魉葉的數量本來就不多,魍魉葉的種植又頗爲麻煩,每月十株的數量,早已超過了魍魉葉本身的種植數量,所以,他們必須保證魍魉葉百分百的成活率,就連惹塵自己,也一改嘉谕國皇族一直延續下來的用魍魉葉養身制藥的習慣,這一年多都未曾服用過魍魉葉。
今晚,直到亥時,都等不到月亮出來。無奈之下,惹塵隻好下令采摘魍魉葉。沒有月光沐浴的魍魉葉,在采摘時,品質會下降,爲此,惹塵很是郁結,所以,将魍魉葉摘下來之後看到侍衛裝好送走,他也無心安睡,帶着平安出來走走。
嘉谕國的京都東冉城,格局如棋盤,縱橫三十六條主幹道,将東冉城分割成宮城、皇城和一百一十個大小不一的裏坊。東冉城實行宵禁,太陽下山時,皇城牆上敲起暮鼓,城門和裏坊大門關閉,百姓都回到坊中不再出來。
縱然是有些夜間活動,也都是在坊中進行。
故,每次惹塵在大街上大搖大擺的散步時,都不可能遇見人。除非是見不得人的梁上君子,或者是有着特殊通行令的官職人員,不過,這樣的情況是少之又少的。
“平安,你老家可有親人?”惹塵對平安的催促置若罔聞,他心裏還惦記着遠在千裏之外的她。這次,沒有曬到足夠月光的魍魉葉,效力會比上個月的差些。
聽說,寒冷的冬日反而是受孕的最佳時期。可是,天公不做美,這一個月來,月亮幾乎每天都躲在雲層後面,惹塵擔憂,也很愧疚,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也無法親自關懷,隻能郁悶的,在這空蕩蕩黑壓壓的大街上,踽踽前行。
平安微微彎了彎腰,輕聲說道:“奴才是孤兒。”
“哦……”惹塵轉身看着他,忽然笑笑:“你也不必哀傷。其實,我也是個孤兒……活着的親人,都成了敵人……”
惹塵私底下,從不自稱爲“朕”。盡管他不會随意到讓大臣們在朝堂上喊他的名字,但大部分情況下,非正式場合下,他更希望别人叫他惹塵。
平安很少見他這樣悲春傷秋的,特别是聽他自己主動談及獨吉思敬等人,實在太過敏感,噤若寒蟬,隻管低頭跟在他的身後。
惹塵歎氣,心想,若是安小妖在這裏,必定會一番大道理好好的勸他。如果勸了不見有效,肯定會挽起袖子來罵醒他。
反正,在安小妖的眼裏,這些讓世人害怕擔心的東西,她都無所謂,至少,在他的面前,她素來無所顧忌。
隻是,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性子的人了。無論男女,知道他是王之後,在他的面前,就開始尊卑有序,阿谀奉承起來。
“平安,你餓嗎?”惹塵又問。
平安糾結了一下,說:“奴才有些餓了……奴才想着宮裏的禦廚今兒好像做了些江南小點心,奴才從來沒有嘗過……”
惹塵笑了。他第一眼看到平安時,就知道這小子很是機靈。别人勸他回宮,無非就是那幾句颠來倒去,但平安,總是能迂回輾轉的來勸他。
既起到了勸慰的作用,又不那麽惹人讨厭。
留他在身邊,有時候,感覺比宣華好多了。
惹塵伸手按在肚子上,他現在才想起,自己焦急的等月光,連晚飯都沒有吃。走到現在,才感覺有些餓意,但又不想回宮。
正思忖着,是不是該帶着平安翻到某個裏坊去,在裏面找家馄饨小攤吃點東西再逛逛,忽然,前面閃過一個人影,消失在前面的拐角處。
“平安,夜間巡邏是誰在負責?”惹塵突然問道。
平安立刻回答道:“東冉城的防務由軍都總管府負責,各坊中另外安排了衙役,負責坊間的秩序。”
“哦,既然如此,怎麽還有人在夜間活動?”惹塵問這話的時候,聽不出他的情緒。平安估摸着,他今兒心情不好,又看見有人在外面閑逛,明兒上朝肯定要問責。
隻是,這都總管府軍的府尹還不夠級别上朝,少不了把尚書省的尚書令叫來訓斥,然後再讓他回頭去找軍都總管府的麻煩。
惹塵見平安又沉默,頓時覺得無趣。他擺擺手,示意平安自己先回宮,自己則突然張開雙臂,如大鵬展翅,縱身躍上坊牆,看清那人跑去的方向,跟着追了過去。
平安沒有武功,隻能原地歎氣,趕緊的往皇城走去。
大街的兩邊并無商鋪,有的,都是各坊的坊牆。坊牆大多不高,但都是土坯所制,故意弄得破破爛爛,隻要有人爬牆,就會撲簌撲簌的掉土坯,發出聲響,引來衙役抓人。
那個身影似乎很熟悉東冉城的地形,跑得特别的快,貼着坊牆左拐右拐的,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惹塵施展輕功,站在坊牆上,居高臨下的看着那個身影突然躍進了前右方的裏坊,便跟了進去。
裏坊與大街不一樣,裏面,燈火通明,小攤小販都還未收攤。惹塵先是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今天是十五,正是趕集宵夜的日子,難怪明明已經過了子時,都還有這樣多的商鋪還在營業。
那身影,在坊裏走了兩步,然後,選了一家馄饨店坐了下來。
惹塵莫名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不由自主的跟着走了過去,旁邊的桌子他都不做,偏偏選在那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原來,她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子。說不上有多漂亮,但卻足以令人記憶深刻。白白的皮膚,尖尖的下巴,秀氣的鼻梁上有兩顆幾乎看不清的小雀斑,一雙大眼睛看似迷茫沒有焦距,實際上,卻很有神。
惹塵忍不住的多看了她兩眼,那女子,兇巴巴的瞪了他一眼,然後撅起嘴很不爽的說了聲“無聊”,然後舉起手沖着老闆晃了兩下,大叫道:“老闆,來碗大馄饨!少蔥,少香油,多放點蝦米哦!”
“老闆,我也要一碗大馄饨,跟這位姑娘一樣。”惹塵慢條斯理的說完,從筷筒裏拿起一雙竹筷,從懷裏拿出一塊白色的絲絹,輕輕的擦了起來。
那女子鄙夷的看着惹塵,大約是覺得他太不像個男子漢,出來吃東西還這樣講究。
惹塵也不理會她,兀自擦着,擦幹淨了,便放在桌上,然後,默默的看着那竹筷發呆,等着那老闆端上他的馄饨。
“喂!光頭!剛才你在跟蹤我?”那女子主動與他攀談。
她這聲光頭,喊得惹塵心裏很舒坦。
自從回到嘉谕國,便再也沒有人喊過他光頭了。
惹塵擡起頭,沖着她微笑。這女子膽子真是大,大半夜的不顧宵禁在大街上亂竄,跑到别的坊裏來吃馄饨。她是不知道有違宵禁會被流放三千裏呢,還是故意要跟這宵禁對着幹才會覺得這馄饨好吃。
女子見他隻是笑,并不說話,将注意力又放到了他的光頭上。
“其實,你這個不算嚴格的光頭。”她指着惹塵的頭說:“真正的光頭很亮的,被這燭火一照都能發光。你上面長了約一寸厚的黑發,嗯,不應該算光頭……”
惹塵笑了,這次,他笑得比剛才更加放松。
“姑娘覺得,我這是什麽?”難得有人會這樣沒有心防的跟他讨論光頭問題,他也樂意奉陪。
那女子雙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說:“和尚的頭都是有戒疤,你沒有,你也不像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當然也不是道士那種牛鼻子樣。嗯,有點像西臧的喇嘛……可是,你皮膚白,喇嘛黑得跟炭似的!”
惹塵的心,亂了。
他想起了安小妖,在江南,他們第一次見面,安小妖叫的正是大馄饨,同樣的少蔥少香油多蝦米。同樣的,安小妖也笑話過他皮膚白,說他很像公子哥。
如今,在嘉谕國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面前的妙齡女子,做着類似的事,說着類似的話。
一幕幕,都挑動着惹塵脆弱的神經。似曾相識的場景,仿佛上天注定,經過了坎坎坷坷,又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到底,不是在龍殊國,她,不是安小妖。
惹塵沉默下來,方才的笑也深深的隐在了眼底。那女子似乎很好奇他突然的消極和緘默,但她沒有問,隻是無聊的玩着筷子,哼着小曲,等着吃馄饨。
不一會兒,老闆端來大馄饨,香氣撲鼻。
但,惹塵無心享用。
再看這碗馄饨,上面飄着兩根蔥花,幾滴香油,和一小撮米黃蝦皮,都與江南這樣的相似。
心,沉了下去,黑暗的無底深淵,比沒有月亮的夜還陰森。
“老闆,這碗馄饨這少錢?”惹塵想掏出銀子付賬走人,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錢袋。
他是君王,怎麽可能有随身帶銀子的習慣。平時,錢袋都放在平安的身上,惹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付賬的時候。
馄饨老闆的臉,立刻黑得跟炭似的。
“沒事沒事,我來幫你付吧。”女子豪氣的揮了揮手,從懷裏掏出十文錢來,放在老闆手裏,将惹塵的馄饨錢給付了。
惹塵客氣的說:“謝謝。”
女子笑着搖頭:“不用謝!不過,我幫你付了馄饨錢,我有個要求,隻要你答應了,你就不用還我這五文錢了!”
“哦,什麽要求?”
女子指着他的腦袋,笑嘻嘻的說:“我想摸摸你的刺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