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行了兩三裏地,到了泗水北岸。
所謂“淮泗”,淮水與泗水乃是徐州的兩條主幹河流,俱是大河。
遠望之,眼前這段泗水河段的河道寬闊,波浪滔滔。
正值下午,日光甚好,河面波光粼粼。
兩岸樹木幹枯,田畝頗荒,土地被凍得結結實實,冬日的肅殺之氣被此景給襯得更加肅殺。
一股冰涼帶着腥味的水氣撲面而來,本來就冷,越發寒凍了。
已經派人先到河邊找到了渡口,衆人到了渡口之處,見這渡口早已破敗。
魯郡屬豫州,西邊的東平等郡屬兖州,東邊的東海郡屬徐州,亦即,魯郡是三州交彙之所,魯縣又是魯郡的郡治,此渡離魯縣不遠,放到往常太平年間,是相當熱鬧的。
行商也好,遊學的士人也好,來往不斷;連帶着,渡口左近的幾個鄉裏,也很是旅人如織。
但是而今,那占地不小的渡口卻是空空蕩蕩的,并無人蹤,隻有河邊的一棵枯柳下頭,系着一條小船。這船也不知是何人所留,也不知獨橫在此已有多久。
李鐵額頭冒着汗,從船那裏急匆匆的走過來,與曹豐、曹幹等說道:“我剛去那船那裏看了看,船已不能用了,船闆都爛了。”
郭赦之和李鐵一起去看的船,接口說道:“那船就算不爛,也不夠咱們渡河用,太小了,隻能容四五人坐。”
曹豐皺起了眉頭,說道:“船爛了?”搓着手,問曹幹,說道,“阿幹,你說這可咋辦?”
曹幹翹起腳尖,往渡口的兩邊眺望,未見有橋梁,說道:“遠近無橋,要想渡水,除了乘船,便隻有遊過去。”
曹豐朝停在較遠處官道邊上的,田壯所帶領的辎重、婦孺營那裏張了張,說道:“如果隻有咱們,遊過去倒也不妨,可還有老弱婦孺,更還有高從事、阿順他們這些負傷的,咋能遊過去?天這麽冷,真要遊過去,他們恐怕都得生病。”
李鐵說道:“那要不派幾個人,去周近鄉裏問問,原來的船工在哪裏,有沒有會修船的?”
曹豐、曹幹他們的家鄉雖然距離黃河說來不太遠,隻有一百多裏地,可畢竟還是有一百多裏地遠的,他們并非是生長水邊,因而都不會修船。
“這個主意不錯!”曹豐便問曹幹,說道,“阿幹,要麽就這麽辦?”
曹幹沉吟稍頃,說道:“阿兄,你看河對岸,……那片黑乎乎的,應當就是魯縣的縣城。咱們幾百号人,若是在河邊滞留太久,便如陳直所說,梁丘壽本來并無出兵阻截咱們之意,隻怕他也不得不遣兵前來,打探一下是何情況。一旦因此起了沖突,未免不妥。”
曹豐問道:“那你說該怎麽辦?”
曹幹一時也沒有好的辦法。
就在這時,四五人從劉小虎所部的位置向這邊走了過來。
到至近處,爲首之人仍是陳直。
曹豐慌忙領着曹幹迎上,說道:“陳君,渡口就在前頭,我剛派人過去看過,船倒是有一艘,隻是船闆都爛了,怕是不能得用。”
陳直點了點頭,說道:“我已知道了。”指了指跟着他的那幾人,說道,“所以我帶他們幾個過去,叫他們把船修好。”
曹幹聞言,不覺詫異,說道:“這幾位大兄會修船?”
陳直笑道:“他們幾個原都是我家的大奴。你當是知道的吧?在我随小虎姐弟起事前,我家裏做有買賣,行商在外,少不了駕車駕船,因他們幾個造船不敢說會,修個船還是沒問題的。”
曹豐大喜,說道:“是麽?若是能将那船修好,可真就是太好了!”又說道,“卻是還有一難,陳君,那船有些小,隻能容四五人坐。”
陳直笑道:“能容四五人坐,已經足夠了。這水面不是特别寬,咱們分批,多渡幾回就是了。”遠望水面,估摸了下時間,笃定地說道,“至多半個時辰,咱們就都能渡過去。”
這話說的倒也不錯。
曹豐、曹幹、李鐵等就跟着陳直,與陳直領着的那幾個大奴一起往渡口去。
到了渡口,見那船果如李鐵、郭赦之所言,船闆破破爛爛,生着青苔,河水浸透船艙。
等那幾個大奴看過以後,陳直問道:“這船能修麽?”
這幾個大奴中帶頭之人說道:“回大家的話,也就是船闆爛了,别的都還能用,能修。”
“修好得多長時間?”
這大奴回答說道:“人手夠的話,一個多時辰就差不多了。”
即使不算曹豐、曹幹等夥的人,隻劉小虎所部的勞力,在加上那幾股流民後,現就已有二三百之數,人手方面自是不成問題。
陳直立刻調了數十個青壯,交由這幾個昔日之他家大奴、今日之他手下兵卒指揮,開始修船。
這幾個大奴給這些青壯分别布下任務。
有的叫他們去伐樹,有的叫他們将船拉到岸上,把破船闆拆掉。
陳直又派了親兵在四周把守,并遣斥候洇渡過河,繼續監視魯縣縣城城内的動靜。
并爲了避免激的梁丘壽被迫派兵來打,陳直交代曹豐等,叫他們各下嚴令,命令本部部曲在等待修船期間,不許去附近的鄉裏搶掠。這些都不必多說。
隻是渡口邊上,趁着修船的空,曹豐把曹幹叫到了一棵樹下,說道:“阿幹,今兒個咱去看完高從事後,我就見你好像不太對勁,恍恍惚惚的,你是咋了?是在擔心高從事的傷勢麽?”
見完高長後,從啓程出發直到适才抵達渡口的這一段路上,曹幹的确是很有點心神不甯的樣子,曹豐期間和他說話,好幾次他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在路上時,曹豐就想問他了,但不得時機,現下有了等待修船的機會,於是即将此疑問了出來。
對於曹豐,曹幹沒啥可隐瞞的,他負手背後,瞧着在破船旁邊忙活的陳直家的那幾個大奴,說道:“阿兄,我不僅是擔心高從事的傷勢。”
曹豐說道:“不僅是擔心高從事的傷勢?阿幹,你還有别的啥憂?”
曹幹說道:“阿兄,如果在咱們投到力子都帳下之時,高從事猶未能和他的朋友接上頭,咱們的前程恐怕就将會不太妙,又或者高從事竟是在抵至力子都部前,傷重而亡了……”
曹豐吃了一驚,說道:“傷重而亡?”
曹幹說道:“阿兄,今天咱們去看高從事時,田大兄問郭醫,高從事的傷究竟何時能好?郭醫的反應和回答,阿兄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郭醫吞吞吐吐的,明顯是對高從事的傷已無治愈的把握。我這幾天,其實都一直有這個擔憂,擔心高從事随時都可能不治而亡。”
曹豐内心隐隐也有此憂,他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歎了口氣,說道:“阿幹,那你說,要真如你說的,還沒到東海,高從事就傷重而亡了,咱們這些人可該怎麽辦才好?”
擔心歸擔心,但曹幹不想曹豐爲此過於憂慮,遂開玩笑似地笑道:“阿兄,你是不是後悔跟着高從事起事了?”
曹豐雖然擔憂高長可能随時會死,可要說後悔跟着高長起事,卻也沒有,他人固樸實,看事情還是很明白的,苦笑一聲,說道:“阿幹,就算不起事,咱們在家裏也沒什麽活路,早晚是餓死、凍死。如今起事,咱兄弟雖然成了賊寇,高從事的傷勢也越來越嚴重,可隻要投到力子都帳下,好歹還是能有口飯吃的,沒啥後悔不後悔的。”問曹幹,“怎麽,阿幹,你後悔了?”
曹幹笑了起來,說道:“阿兄,我是後悔,但我後悔的不是起事。”
曹豐問道:“你後悔的是啥?”
曹幹沒有再回答曹豐了。
曹幹後悔的是,他在起事之初,一心隻想着投奔劉秀,而沒有先“打鐵自身硬”。
如果他在最先起事的時候,就能有他現在這樣的想法,那個時候,就對他們夥中的人,乃至高長部中其它各夥的義軍戰士都進行足夠的訓練和足夠的教育,從而使得這些戰士們都能成爲足以依靠、相信的戰友,那麽現如今就算高長傷重不治,也不至於整部人都人心惶惶。
隻是這層後悔,沒法對曹豐說。
曹幹把話題轉開,說道:“阿兄,高從事怕是會傷重不治,這是我的一個擔憂,再一個擔憂就是,如果高從事當真傷重不治,阿兄,你說,咱們部中誰可繼而爲首?”
“誰可繼而爲首?”
曹幹說道:“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阿兄,咱們幹的本便是這種刀頭舔血的事情,到了東海以後,又算是外客,那就更隻能抱成一團,才能自保。高從事的傷若能好,他當然是足可以帶着咱們自保的,可萬一他死了,則底下來誰能接替他,帶着咱們自保?”
“阿幹,你覺得誰能?”
曹幹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修整破船的陳直家的幾個大奴,摸着短髭,似有意味的悠然說道:“阿兄,我和你的‘覺得’并不重要,劉從事和陳直是怎麽‘覺得’的,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