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家門口,一個老奴把他迎住,請着他進了院中。
曹鄭他們家的條件和丁狗他們村的裏魁差不多,雖然在本村,都是頭等的殷實人家,可是比起田交這樣的大豪強,那還是遠遠不及的。
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坐北朝南三間正屋,東邊是雞圈、豬圈,種着一棵果樹,邊上是個廁所;西邊是兩間小屋,乃曹鄭家的奴婢們所住,南邊一點是廚房,廚房外頭是個井。
曹鄭家的奴婢不多,隻有一個老奴和一個小婢。
老奴便是剛才迎曹幹進院的那個,小婢這會兒正在廚房裏頭忙乎。
一入院子,曹幹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适才曹鄭說他正準備吃飯,他家應是已經做好飯了,那小婢這會兒又在忙乎,無它緣由,也無需問,曹幹亦能料到,這隻能是因爲曹鄭聽說曹豐他們回來了,故令那小婢再新做些飯菜。
三間正屋,正中的那間是會客之所。
比起窮漢,曹鄭那肯定是要講究些的,堂屋的外頭放了供擺放鞋履的草席。
曹幹先在屋外,朝裏邊作了個揖,聞得曹鄭叫他入内的吩咐後,脫下鞋履,乃入屋中。
屋内已然點起燈火,稱不上燈火通明,然比夜色已至的眼中,還是要亮堂得多的,并生有火盆,不算很冷。
曹幹又向坐在主位的曹鄭行了個禮。
曹鄭說道:“你坐下吧。”
曹幹就到曹豐下手的空席上坐下。
屋中人不多,除了曹鄭父子、曹豐,還有兩人。
一個四十多歲,一個是六十出頭。這兩人剛也在迎接的人群中,并且是緊跟在曹鄭身邊的,一個是郭赦之他們的族長,一個是曹姓族中目前輩分最高的長輩。李順他們一族在這個村裏,人數最少,他們族長的身體又一直不好,所以沒有在這裏。
等曹幹坐下,曹豐接着剛才的話繼續說。
他正在對曹鄭等人解釋,他們爲何會突然還鄉。
曹幹沒有插話,靜靜的聽着曹豐把他們被董丹欺淩、高長昏迷、聞得郡兵主力将來,以及他們最終決定還鄉,卻在還鄉路上被董丹不依不饒的又帶人追西襲等事,一一向曹鄭說完。
繼而,曹豐又把從高況那裏聽來的,劉小虎和董次仲起了内讧此事也大略的說了一說。
曹豐說完後,堂中陷入了安靜。
曹鄭的兒子和另外那兩人,我看你一眼,我看你一眼,神色俱皆吃驚。
坐在主位上的曹鄭卻倒是還能沉得住氣,他撫摸着颔下的胡須,微微把眼閉上,想了會兒,睜開眼來,與曹豐說道:“如此說來,董三老那裏,你們是已經不會再去了。”
“正是。”
曹鄭又說道:“董三老和劉從事起了内鬥,實力必然受損,那接下來郡兵主力如果真的殺來,董三老隻怕也不會是對手了吧?”
曹豐說道:“是啊,阿兄,現在來說,恐怕是這樣的。”
曹鄭點了點頭,摸着胡須,斟酌了片刻,問道:“阿豐,那你們現在是什麽打算?這回來後,是留下不走了,還是怎麽樣?”
曹豐說道:“阿兄,留下不走,肯定不成,我等在縣中都已是挂上了名的,就算再想務農,縣中隻怕也不會能容。因此,我等打算隻回來住一晚,明天就離開。”
曹鄭說道:“隻住一晚,明天就離開?你們離開之後,要去哪裏?”哦了一聲,又說道,“我前時聽說城頭子路那邊的聲勢不小,你們是想改投城頭子路麽?”
曹豐遲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該把他們打算投東海力子都這事,如實的告訴曹鄭。
卻是說了,曹豐不是對曹鄭挺敬畏麽?既然如是,那爲何還猶豫要不要把實話告訴曹鄭?這是因爲,就像曹鄭對那些陣亡和重傷的本族人并無多少感情一樣,曹豐對曹鄭,其實也存在感情上的隔閡。早年間,曹豐的父親病重,曹豐曾向曹鄭借過錢,曹鄭當時給了,可利息卻很高,曹豐還得很吃力,他與曹幹兄弟倆後來之所以日子過不下去,一個緣故也正在此。
故而,對於決定改投東海力子都這等他認爲算是秘密的事情,曹豐便有點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告訴曹鄭,下意識的,他就又看向坐在他下手的曹幹。
聯系到方才曹幹就曾代替曹豐答話,并且曹幹回答的還很有條理,這情景引起了曹鄭的注意。
曹鄭暗自詫異。
曹幹此前在村中時,一個愣愣頭青似的,曹鄭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兒,卻才出去了幾個月,竟就有如此長進?使的曹豐都不得不在爲難時求助於他?
曹鄭沒有吭聲,把視線放在了曹幹身上。
曹幹卻有考慮,他心道:“數月前,我阿兄聚衆起事,曹鄭實是後邊的撺掇和推動者之一,也就是說,如果縣裏邊來捉我們,他也逃脫不了幹系,因而倒是不怕他因聞董次仲部可能會被郡兵剿滅,而将我們明天去東海這事兒給洩露出去,此其一。
“昨夜被董丹偷襲,損失不小,而到東海以後,我等作爲外來者,至少短時内是難以擴充實力的,也就是說,要想補上損失、并得到一定的擴充,這次回到本村,乃是近期的最後一次機會,這,還需要他的支持,此其二。”
思量至此,作出決定,還是實言相告爲是。
他便從容說道:“不敢隐瞞大兄,高從事在東海力子都那邊有生死之交,因此在我等昨天從駐地開拔之時,高從事就已有令下來,接下來我等将會轉往東海,去投力子都。”
曹鄭摸着胡須,皺起了眉頭,說道:“東海?力子都?”
城頭子路的隊伍離他們這裏很近,幾十裏地,是以他較爲了解,東海郡位處幾百裏外,他雖亦曾隐約有聞,那邊現在也有起事的隊伍活動,但具體的情況,他并不太清楚。
他說道:“東海郡那廂,我之前是有聽說,亦有起事聚衆的,但到底是個什麽狀況,我倒是不知。你說你們高從事在那邊有生死之交?”
曹幹說道:“是,大兄,我們高從事在力子都那邊有莫逆的朋友。”
曹鄭說道:“力子都是是什麽樣的人?你們高從事可有對你們說過?”
高長若是了解力子都,他也不會捉摸不定,到底是投力子都還是投樊崇。他的層次畢竟不高,即便他亡命到徐州時,和力子都也是從未見過,沒有機會認識的。
故是曹豐、曹幹實是從未聽高長說過力子都。
但是曹幹不慌不忙,也摸着自己的胡須,回答曹鄭,說道:“大兄,這位力子都力渠帥,其人如何?我等确然聽高從事曾經說過。他說此人英雄了得,在東海,乃至在整個徐州地界都是甚有名望,一呼百應。他此次起事至今,時候不算長,可帳下已有數萬之衆!比起董次仲,他應是個更能成得了氣候的。”
曹鄭咋舌說道:“其部部曲現已有數萬之衆?”
曹幹笑道:“可不是麽?大兄。高從事在力子都那邊的朋友,正是力子都的一個親信之人,我等到了東海以後,高從事保證,我等必是能夠得到力子都的信用和重視。”
曹鄭說道:“你們高從事的朋友是力子都的心腹?”
曹幹說道:“大兄,東海雖屬徐州,然距此地不算遠,也就是二三百裏地,我等到了東海以後,大兄不必擔心我等,且待些時日,待我等跟着高從事在那邊做出些名堂以後,亦請大兄放心,我等也定然是不會忘了大兄和裏中的父老、鄉親們的,該照顧鄉裏的,我等也會和以前相同,照樣會做。”
曹幹這幾通話說下來,曹豐有點不明白曹幹到底在說什麽了。
首先,什麽高長認識的那人是力子都的心腹,到了後必得重用,這就是胡扯。
其次,又說力子都部幾萬人,這也是胡說。
又其次,會和以前一樣照顧鄉裏,這真要能做出些名堂來的話,照顧鄉裏倒不是做不到,可做不出來名堂呢?就很不現實了。
然而曹幹的這些話,卻是說到了曹鄭的心裏。
曹鄭信以爲真了,他又微微閉上眼睛,摸着胡須琢磨了會兒,說道:“若是能夠得到力子都的信任,得其重用,那麽你們去東海投他,倒也無妨。就像你說的,那裏離咱這兒不算很遠,通個消息什麽的,亦算方便。……隻是,你們如今死傷不少,死了的就不說了,那幾個重傷的,你們要是明天就走,隻怕也沒法跟你們同走吧?”
曹幹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大兄,我等打算把那幾位重傷的大兄暫都留在裏中,正想要拜托大兄,代我等對他們做個照顧。”
曹鄭擺了擺手,說道:“這都不在話下,是我本分之事。我想說的是,你們現下傷亡不小,部衆不多,那就算高從事的朋友再是力子都的心腹,你們到了那裏,怕也不好得到重用。”
曹幹摸着短髭,問道:“不知大兄此話何意?”
曹鄭說道:“你們起了事後,幾個月不回來,裏中的情形,你們現在不知。那各家各戶的後生、半大小子們,整天的嚷嚷着,想要投你們去,還有不少,三番五次的跑到我家裏來,求我給你們去個口信,收下他們,我尋思着,不管怎麽說,這事兒得先與你們商量一下才成,因就沒有答應他們。……阿豐,你今既回來了,投東海的話,你部曲又缺,因此我就想,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你們走時,裏中願意跟你們去的,你不如就都帶了去吧!”
曹幹隻是樸實,人并不傻,聽到曹鄭此言,立刻看明白了曹幹适才那些話的用意。
他忍不住,又扭臉看了曹幹眼。
曹幹從他眼中看出了埋怨,回了個微笑與之,不動聲色的,仍是代替曹豐回話,說道:“大兄,此去東海,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近,兩三百裏地,要是不嫌遠,願有跟着我和我阿兄去的,那便讓跟着同去,也無不可。”
曹豐不情願,說道:“再有人跟着咱們去,那咱裏的地,可就沒人種了啊!”
曹鄭笑了起來,說道:“兵荒馬亂的,阿豐,你還擔心種地的事?再則說了,就算裏中有願跟你去的,也不會整裏的人都跟你去,阿豐,你就放心好了,地,總是會有人種的!”
曹豐剛已将那五頭牛的事與曹鄭說過,這會兒再次惋惜,拍着腿說道:“就是可惜了我等湊錢買的那五頭牛!這五頭牛要能送回來,咱裏的地,不愁種了。”
曹鄭家的老奴在門外請示,說道:“大家,飯菜做好了,是現在端進來麽?”
曹鄭說道:“端進來、端進來。”
這老奴便和那小婢便去端了食盤,進到屋中,分别把食盤放到諸人的案上。
曹鄭的兒子起來,親去取了半壇酒。
曹鄭指着那半壇酒,笑與曹豐說道:“這酒還是七八年前,我在縣裏‘市’中的酒肆裏見到的,是好酒!我平時不舍得喝,喝到現在,還剩下甚多,今晚,咱們就把它給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