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幹怔了一下,說道:“戴阿嫂?”
聽到曹幹聲音,戴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向曹幹行了個禮,說道:“曹小郎。”
曹幹問道:“阿嫂,你怎麽在這兒?”
戴黑慌忙的解釋,說道:“曹小郎,賤妾與田翁說過了,田翁允了賤妾跟着你們一起。賤妾雖幹不了别的,但能給你們做些飯,萬一有誰受傷,賤妾也能幫着照看一二。”
生怕曹幹不讓她留下似的,解釋得非常迫切。
曹幹說道:“戴阿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怎麽跟着來了?”
戴黑張了張嘴,好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正好她牽着的孩子因爲害羞,往她身後躲,她便低下來頭,拽着她的孩子,讓往前,說道:“快點叫郎君!”手按到孩子的頭上,叫他下跪。
這孩子約有五六歲,長得跟個小豆芽似的,又瘦又小,初看之下,臉龐與戴黑不像,不是瓜子臉,是個橢圓臉,但細觀之,眉眼與戴黑頗像,雖是男孩,透出幾分秀氣,尚未總角,柔發披散下來,落於眉上,頭上帶着個圓錐形的灰帽子,穿着單薄的衣服,打了許多的補丁。
孩子的頭發和臉都挺幹淨的,帽子和衣服也不髒,天氣冷,流着鼻涕,他沒拽袖子去擦,呲溜了聲,把鼻涕抽回,便要往地上跪,顯是很聽戴黑的話。
曹幹趕緊上前,把這孩子拽住,責備的說道:“阿嫂,地上都是泥,讓孩子跪什麽?”
這孩子即是戴黑的兒子,名叫丁仲,他跟着戴黑曾在曹幹的住院裏住過,曹幹自是見過的。
戴黑是從外村嫁過來的,她夫家這個村,也就是曹幹他們屯駐的那個村,村裏的住民主要是兩個大姓,一個姓丁,一個姓田。姓田的,便是田屯他們那一族,系是田交的遠親族人,姓丁的,則即是丁狗他們這一族。這戴黑已經亡去的夫君也姓丁,和丁狗同族。
名叫丁仲的這孩子,畢竟年歲小,膽子不大,曹幹又算陌生人,被曹幹一拽,他也就不跪了,甚至連再次流出的鼻涕都顧不上再去管,忙忙地抱住戴黑的腿,便又往戴黑的身後去躲。
戴黑說道:“曹小郎,賤妾家的情形,郎君是知道的,日子委實是沒法過,要隻賤妾自己,苦些就苦些,可是孩子還小,賤妾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餓死。”
戴黑的丈夫是他家的獨苗,死了後,沒有兄弟,近親裏邊隻有兩個堂兄弟,但這兩個堂兄弟,一個被征兵役,去了邊疆,多年沒有音訊,定是已經死了,另一個則早病死,因此卻是已無近親,遠親雖還有些,時下傳統,亦有撫養同宗孤兒的風俗,但像丁狗他們這樣的,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窮的揭不開鍋,又如何能夠幫助戴黑,養育丁仲?
丁仲名“仲”,和董次仲同名,亦和董次仲一樣,上頭本來還有個哥哥,叫丁伯,但丁伯出生未久就死了,再後來,戴黑的丈夫又一去不還,所以既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也是對其夫的追念,戴黑對丁仲是非常的挂心,生怕他出一點事兒,好不容易養到了這五六歲,結果日子艱難的沒法再過下去,因她百轉柔腸,卻是咬牙做出了跟着曹幹等人離村的艱難決定。
聽了戴黑的話,曹幹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戴阿嫂,那你就先跟着我們吧。”
孤兒寡母的,着實可憐。
不過好在跟着隊伍離村的,還有丁狗、田屯等的親眷,他們聚在一起,互相好歹能有個照應。
……
看着戴黑領着孩子回到了聚在高況附近的老弱婦孺群裏,曹幹叫跟在他屁股後頭的丁犢近前,與他說道:“犢子,你去找你阿兄過來。”
丁犢應了聲諾,跑過去,叫丁狗過去。
地上淨是泥,也冷,丁狗拿了個破包袱墊在底下,讓他母親坐在包袱上,然後跟着丁犢過來,向曹幹行禮,說道:“小曹從事,你找俺。”
曹幹說道:“狗子,高從事叫各夥都出幾個人,照料傷員、辎重、婦孺,咱們夥裏,這事兒便交給你吧,你帶上兩人,跟田翁走一塊兒,暫聽田翁使喚。”
丁狗不樂意,說道:“小曹從事,我不想跟他們在一起,我想跟着你。”
曹幹說道:“我叫你暫跟着田翁,也是因你老母,你你放心得下你的老母?”
丁狗聽到這話,卻是無話可答了。
他的母親,年紀說來并不大,也不過才四五十歲,可因爲常年的勞累過度,加上營養不良,以及有病無錢醫治,身體非常的不好,總是病殃殃的,如果讓他老母一個人,跟在婦孺的隊伍中,他還真是不放心,左右爲難之下,終究還是孝心占了上風。
丁狗沒奈何地回答說道:“好吧,那俺就聽小曹從事的。”囑咐丁犢,說道,“犢子,你好好地跟着小曹從事,小曹從事有啥事,你得搶先幹,要有眼色,知道不?”
丁犢也不想跟婦孺走一塊兒,正怕曹幹把他也打發到田壯那兒,趁着丁狗這話頭,不等曹幹說話,急忙就應道:“好!”說完,偷看曹幹,見曹幹沒反對的意思,提着的心才放将下去,露出開心的笑容,——他年歲小,沒啥戀家的情緒,反而這一說遠投别地,提足了勁兒。
約過了小半時辰,辎重、傷員和丁狗等帶的婦孺聚集完畢,都聚到了高況處,田壯正式得了高長的任命,也走馬上任,各夥湊出的幫手的人絡繹到齊,一個“老營”算是草創完成。
蘇建等人質暫時也跟在老營裏頭。
田壯親自去向高長禀報過已可繼續行軍後,高長的命令傳下,整個的隊伍重新開拔前行。
經過這一番整頓,隊伍的行進速度果然快了很多。
不僅去掉各類車子,輕裝上陣的各夥走的快了,包括田壯帶的老營,行進的速度其實也不慢。
因爲車子混在人堆裏的話,怕碰到前邊的人,也不敢推得太快,而單獨組成一營後,前後排好隊,魚貫而行就是,沒有碰到人的擔心,推車的速度也就會快起來。
……
一路往東而行。
歇了這麽會兒,再次開拔,起先的幾裏地,大家走得都很快,但随着離村越來越遠,一則,已走出了一二十裏,仍不見後邊有人追來,二者,也是走得累了,速度也就慢了下來。
田壯又去找高長,請示過後,放走了蘇建等人。
蘇建沒再去找曹幹告别,得了自由,迫不及待的和餘下那幾個人質掉頭就跑,各還家而去。
又走了會兒,已到中午,日頭曬下來,盡管不熱,但走了半天,人人也都是額頭涔汗,高長的命令再度傳下,前後各夥停下前進,尋了片路邊的平地,坐下來休息,并同時吃些飯。
田壯領的老營很快趕了上來,戴黑、丁狗的母親等帶着婦孺們,主動承擔起了埋鍋造飯的活計,煮了些粥。大家夥帶的都有幹餅之類,等粥煮好,衆人就着熱乎乎的粥,或者把餅在粥裏泡泡再吃,或者一口餅,一口粥,不多時都吃完了飯。
吃完飯,休息了半個時辰,繼續啓程東行。
他們的家鄉離這裏八九十裏遠近,如果走得快的話,明天就可以到達鄉裏。
不過下午再度啓程以後,行速較之休息前更爲減慢,一個是因爲飽腹過後,容易疲困,再一個也是因爲随着離開董次仲的大部隊越來越遠,路上的安全可能會出現問題,也許會碰到盜賊,也許會碰到附近縣裏的縣兵,所以需要警戒前行,不能夠隻管悶頭前進了。
又走了約一個多時辰,卻見沿途風光,田間猶有積雪未化,路經的幾個鄉裏,大多冷冷清清,有鄉民遠遠地看到他們,就慌忙的奔還裏去。盜賊和縣兵,倒是沒有碰上。
曹幹走得渾身冒汗,想解開衣襟,又怕沖風着涼,便時而擦擦汗罷了,正扛着矛行走間,看到有兩個人從前頭過來,匆匆忙忙的朝後邊去。
這兩人是高長夥裏的。
曹豐也瞧見了,把他倆人叫住,問道:“你倆幹啥去?這麽匆匆忙忙的。”
這兩人中的一個回答曹豐,說道:“高從事叫我兩人去找找高利。”
曹豐問道:“高利咋了?”
高利,便是曾經調戲過戴黑的那個高長的族人。
這人答道:“也不知是掉隊了還是咋了,夥裏不見他人。”
曹豐說道:“掉隊應該不會吧?我就在你們後頭跟着,沒見他從前邊掉隊下來。”
路上掉隊的确實有,但很少,而且在曹幹的建議下,在行在最後的田壯帶着的老營那裏,設了個收容所,凡掉隊的,都暫由田壯收容。
這人說道:“誰知道呢?”
另一人說道:“要我說,這高利除了懶吃懶喝,丁點用處沒有,找不着就找不着吧,找不找都行,可他到底是高從事的族兄,跟着高從事起事的,高從事說他要是丢了,回到鄉中,不好向他的阿父阿母交代,因此叫我倆往後頭去,找一找他。”
先前說話那人又說道:“我估摸着,有可能是今早上他挨了高從事一頓罵,面子上過不去,不願跟咱一塊兒走,自己偷跑還鄉去了。”
曹豐問道:“高從事今早罵他了?”
這人說道:“曹大兄你不知道麽?小四把高利騷擾戴黑那事兒,告訴了高從事,高從事很生氣,便把他罵了一頓。”
曹幹頓時想起了今天早上臨出發前,去見高長時候,曾見這高利蹲在院門口邊上,一副悶悶不樂之樣,當時沒興趣問他怎麽了,卻原來是因騷擾戴黑這事兒,而被高長訓斥了一通。
卻倒是有些擔心,這高利不會是賊心不死,又往後頭找戴黑去了?
轉念一想,曹幹又把此擔憂放下。
一來,戴黑那裏現有田壯等在,二者,并有丁狗等在,料這高利也沒膽子再去騷擾。
曹豐說道:“我反正是沒見他從前頭掉隊,會不會是晌午吃完飯,咱走時,他沒跟上咱們?”
中午吃飯之處距離這裏已經頗遠。
這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沒說什麽話,但都已經決定,他倆打死也不可能再跑到中午吃飯的地方那麽遠去找高利,頂多往回找一段,真找不着,就回去禀告高長。
這兩人便辭了曹豐、曹幹,往後邊而去。
看着他兩人走遠,曹豐把臉扭回,提着矛接着和曹幹往前走。
一邊走,他一邊與曹幹說道:“阿幹,大半天的不時歇,咱們差不多已走了二三十裏了吧?董三老那廂,猶不見有人來追,我估料着,當是已經沒啥事兒了,你說呢?”
曹幹亦覺得應該是沒什麽事了,說道:“阿兄說的不錯,到現在不見董三老的人來追,那就算他現在得了風聲,知道了咱們離去,他也不見得能猜出咱們是往哪裏去了,則即便他想再遣人來追,也肯定是追不上咱們了。”
如他兩人所料,一直到薄暮時分,仍然沒見董次仲的人追上來。
衆人這時心都定将下來,不複再有隐隐的擔憂。
高長的命令又一次傳下,叫擇地駐營,休息一晚,明天繼續前行。
——田武建議,與其露宿,大晚上冷呵呵的,不如找個周近的鄉裏,進去住上一晚,但是高長考慮過後,還是因爲擔心縣兵也許會來,沒有接受田武的建議。
起事以今,轉戰兩三個月了,帳篷之物盡管不多,然高長所部也還是有幾頂的。
很快,駐營的地點選好,挑在了官道北邊的一片田地上。不遠處是條溪流和一片小樹林,取水、取柴火都方便。陳姓、李姓兩個小率領着的那兩夥人駐在官道近處,曹豐、曹幹這夥人和田武這夥人駐在其北,高長所部和田壯領的老營駐在最北。
帳篷紮起,高長住進了其中一頂,高況和幾個高長的親信陪着。
餘下的幾頂,分散在各夥,都是各夥的小率和小率的親信們入住,郭醫也住進了一頂。
至於其他的人,生起了篝火,紛紛擠在火邊取暖。
仍是戴黑、丁狗的母親帶着婦孺們做飯,飯做好,諸人吃罷,夜色已至。
雖然已經覺得董次仲不會派人來追了,可是這荒郊野外的,如果有盜賊或者縣兵來襲,那也是個麻煩,因而高長特地派了幾個人到四面站崗警戒。
趕了一天的路,無不疲憊,各夥的戰士或坐火邊,或索性席地而卧,陸陸續續的都睡着了。
曹豐自是和曹幹同住一個帳篷,曹德、李順、郭赦之也在帳篷裏睡。
即便有帳篷擋風,可野地上甚是寒冷,狹小的帳篷裏擠了五個人,端得是人挨人,又雜着曹豐等的腳臭、汗臭等味,曹幹一時也難以入眠。未久,曹豐、郭赦之等酣睡大起,更是吵得他睡不着,直到困得實在不行了,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時,突然外頭傳來了喊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