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武湊在床邊,回答說道:“從事,二更時分。”
高長說道:“我問的是我昏迷多久了?”
田武說道:“得有十來天了。”
人堆後頭,郭醫聲音響起,他說道:“哪有十來天?今天正好是第十天,我掐着指頭算着的!”
衆人仍是沒空理他。
高長費力地環顧了諸人一圈,看見曹豐、田壯、曹幹,還有另外那兩個小頭領都在,就問他們,說道:“塢堡打下了麽?”
曹豐等人俱是一呆。
田壯說道:“從事,你忘了麽?塢堡已經打下了,是你領着人最先灌進去的!”
高長想了想,記起來了,塢堡的确是已經打下。
卻是他把這事給忘了,昏迷小半個月,一朝醒來,真是恍如重生。
他說道:“對,塢堡已經打下了,……田交。”記起了在田交院外和董丹對峙的情景,趕忙問道,“該分給咱的東西,分下來了麽?”
曹豐答道:“從事,今晚剛分下,我和阿武他們才拉回來。”
“分給咱們的東西夠不夠?”
肯定是不夠的,按照功勞來說,高長他們最先打進塢堡,就算不如劉小虎擊潰郡兵的功勞,但怎麽說,也得是個次功,然而分給他們的東西,卻是各部之中最少的。
但這件事,曹豐不願給曹幹說,這會兒高長剛剛蘇醒,他當然也不會把這事告訴高長,以免引起他的傷勢有所反複,就笑道:“從事,你放心,董三老還挺公正的,分給咱的東西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不枉了打塢堡時,咱們的舍生拼死。”高長頗是欣慰,精神也振作了兩分,他問道:“我記得有幾個重傷的兄弟,傷勢情況不太好,現在咋樣了?”
曹豐感動地說道:“從事方才醒來,就挂念弟兄們的傷勢,真是仁義!”
與不想如實說董次仲分給他們了多少東西的的原因一樣,曹豐決定還是先瞞住高長,說道,“從事盡可放心,有郭醫在,咱們受傷的兄弟,都得到了醫治。”
實際上,重傷的那些人,包括最早被曹幹、李順擡回村子,請郭醫醫治的那位雙腿摔斷的彭大兄,要麽已經傷重而死,要麽傷勢都很不妙。
不僅他們,就是幾個本來傷勢不重的,現在也出現了和高長類似的發熱情況。
卻郭醫本是鄉間巫醫,雖說是治了大半輩子的病,可他治的多是常見的疾病,較爲嚴重的金創、跌打此類,莫說治了,他往常見得都少,此類傷患實是不屬於他的“專業範圍”。
高長等起兵以後,直到打田家塢堡前,打的都是小塢堡,部中戰士受傷的不多,而且多是輕傷,他尚能應付過來,這回打田家塢堡,隻陣亡的就十幾個,傷的更多,并不乏重傷者,故此他卻是能力不足的這面,一下子就顯露無疑。
一通的治下來,固有傷勢好轉的,然而不見好轉,甚至越來越嚴重,像高長這樣的也有。
郭醫現已自覺在部中的地位受到了影響,也所以,高長這次醒來正好在第十天頭上,讓他真是如釋重負,極爲高興。這些天他雖口中不言,其實頗爲不安,既聞高長提到了傷者,他很是不滿曹豐的含糊回答,什麽叫“都能得到醫治”?有心想要也說上兩句,可是見衆人的視線不在他的身上,也就隻得罷了,但忍不住,還是又說了句:“從事,你就放寬了心,有我在,隻要受傷的都聽我的話,不觸犯忌諱,十天八天,必然都能好轉!就像從事你一樣!”
高長點了點頭,說道:“郭醫醫術高明,我是知道的。”又問曹豐幾人,說道:“我昏迷竟已有十日!這十天中,有沒有什麽事?”
曹豐幾人互相看了眼。
高長敏銳地察覺到,他們一定是有話想對自己說,或許是部中發生了什麽重大的變故?精神頭登時提起,萎靡的精神得到了再度的振作,他示意田武近前,說道:“把我扶起來。”
門外傳來動靜,衆人回顧去瞧,是高況進來了。
曹幹見高況發髻淩亂,如似雞窩,衣衫不整,應該是剛剛從床上起來之故,盡管是剛睡起,眼裏布滿血絲,神色憔悴,一看就知,這幾天着實把他給熬壞了。
曹幹不禁心道:“部中諸人雖皆尊高長,若論忠心,高況當數第一。田武雖也忠心,畢竟非是輕俠之流,不如高況那般重義勝過性命。”
看到高況,高長露出了笑容,說道:“小四,我昏迷這些天,累壞你了吧?”不用多問,高長也知,這些天高況一定是半步不離的守在自己身邊。
高況驚喜說道:“從事,你醒了就好!我有什麽累不累的?”看到案上沒有水,便叫外屋的戴黑等村婦趕緊送水來,又問高長,說道,“從事,餓了吧?”又叫戴黑等立刻做飯。
戴黑等人就走,曹幹把戴黑叫住,說道:“阿嫂,從事這些天都沒怎麽吃飯,腸胃怕已不好,别的暫不能吃,阿嫂你們煮點稀粥就行。”
昏迷這些天,高長就沒吃過飯,全靠高況以及後來的戴黑等村婦,往他嘴裏灌些湯水,以續命罷了。腸胃現在不行,的确是吃不了别的東西,隻能先吃些稀粥。
戴黑應了聲是,低着頭和其他村婦退出去了。
高況上到床榻,到了另一邊,和田武一塊兒扶着高長坐起。
高長靠着床頭坐好,高況把被褥給他往上提了提,掩到胸口。
高長問曹豐、田壯幾人,說道:“田翁、曹大兄、諸位大兄,你們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在我昏迷期間出了什麽事了?”
高長沒醒時,大家夥盼着他醒,終於他醒了,可看他虛弱的狀态,連董次仲分東西不公之事,曹豐都不敢對他說,怕惹他傷情變化,何況郡兵主力或許将來,而如按董次仲之策,進塢堡以作抵禦的話,可能隻有敗亡一途這等大事?他更是拿不準主意,不知該不該與高長說。
田壯也拿不準。
兩個人因一時都啞口無言。
田武不是這樣細心的人,他馬上說道:“從事,正有一樁大事,等着你醒過來拿主意!”
高長問道:“什麽大事?”
田武說道:“從事,劉從事想要打縣城,董三老不同意,非要讓咱們進塢堡去!郡兵主力将來,今天阿幹還在說,如果進了塢堡,咱們隻能是死路一條。”
這話說的沒有前因後果,高長又是才昏迷醒轉,即便精神稍得振作,腦子還轉得慢,沒聽懂他在說什麽,說道:“田大兄,你不要急,你慢慢說,什麽董三老要咱們進塢堡,又什麽郡兵将來?”
既然田武已将此事說開,那麽也就沒有再隐瞞的必要。
曹豐接口說道:“從事,事情是這樣的。”
他便把劉小虎與董次仲要不要打縣城的争執、曹德等被郡兵小隊将牛劫走,又以及今天聽戴蘭所說的,董次仲已然作出決定,如果郡兵主力來打,就叫全夥兒入堡中守禦這些事,原原本本的與高長說了一遍。
高長仔細聽完,沒有先問董次仲和劉小虎的争執此事,抓住了問題的重點,他問道:“曹大兄,你說曹德等被郡兵小隊把牛給劫走了?”
曹豐說道:“是,從事,不僅把牛劫走了,連帶着我等托曹德等送回鄉裏的糧食、财貨也都被郡兵給劫走了。”
田武吧唧着嘴,可惜地說道:“五頭牛啊!就這麽被那賊郡兵給劫走了,早知道,把牛弄來後,還不如咱們宰了殺了,也夠咱們吃上半個月的了!”
高長說道:“曹大兄,是怎麽被劫走的?”
曹豐就把那天從曹德處聽來的具體情況,向高長彙報了一遍,說完,說道:“從事,這一小股郡兵,後來我等疑心會不會是郡兵主力的斥候。”又把适才沒說到的戴蘭有關郡兵判斷的話向高長補充,說道,“戴從事今兒個來看從事了,他說董三老和劉從事兩人雖未明言,但聽他兩人在今日議事上的話風,卻這郡兵主力将來,隻怕是闆上釘釘的事了。從事,你知道的,董三老和劉從事在郡府裏都有故交,也許是他倆已得了風聲。”
高長閉上眼想了會兒,把眼睜開,說道:“我大概聽明白了,現在的問題就是,郡兵主力十之八九可能要來打咱們,劉從事建議咱們在郡兵到前,先打下一座縣城,然後以縣城爲據,來做抵禦,可董三老不同意打縣城,而是提出了等郡兵到時,咱們可以進保内守禦,對不對?”
曹豐說道:“從事,正是如此!”
高長問田武,說道:“田大兄,你爲何說如果進塢堡咱們是死路一條?”
田武說道:“這是阿幹說的,從事,讓他給你說吧!”
高長目光轉向曹幹。
曹幹不是小頭領,因此站的位置比較靠後,他先往前靠了點,因知高長精力仍然不濟,然後就長話短說,言簡意赅地又把自己的觀點說了一遍,說道:“從事,塢堡比不上縣城,一旦被郡兵圍困,待咱們糧盡之時,豈不就插翅難飛了麽?而若突圍的話,咱們野戰又打不過郡兵。是以,我以爲,若按董三老此策,咱們唯有死路一條。當然,這隻是我的愚見,也許不對,還請從事斟酌。”
高況看到高長舔嘴唇,知道他是渴了,便從床上下來,轉到案邊,端起戴黑等方才呈來的水,捧給高長喝。
高長想要擺手示意他不喝,可連擺手的力氣都快沒了,遂隻搖了搖頭,沒有喝。
他考慮了好一會兒,說道:“阿幹,你說的不錯,如果進到堡内,咱們就是插翅難逃。”
田武說道:“從事,這麽說,你也覺得劉從事提出的打縣城才是對的?”
高長說道:“打縣城太過危險,若不能速克,我等必将陷入險境,也非上策。”
田武問道:“那從事覺得,該怎麽做,才是上策?”
高長再次環顧諸人,神色嚴肅起來,說道:“田翁、諸位大兄,我之前有件要緊的事欲與諸公商議,然而沒料到,尚未與諸公提及,我就昏迷了過去。現下言之,郡兵主力若果将來,進塢堡不可取,打縣城也不可用,唯一的對策,還正就是我想要與諸位大兄說的這件事。”
曹幹知道高長接下來要說什麽,但他心頭的那一塊巨石還是不能落下。
高長在部中的威望盡管高,但從自己提出西投河北,而大家夥俱不願意的表現來看,卻足可見曹豐等“故土難離”的嚴重程度,那麽當高長提出東投力子都或樊崇的時候,曹豐等會能同意麽?這還是個問題。又若是曹豐等不願意,那這支隊伍的前途可真的就要亡於此地了。
田武問道:“從事,你要對我們說什麽?”
高長說道:“我欲與諸位大兄說的這件事,便是董三老這裏,咱們是待不下去了,在田交院前的那一幕,諸位大兄多是親眼所見,那董丹對我等已是兇相畢露,……方才曹大兄說董三老公道,分給咱的東西不少,曹大兄,你這話不是實話,對吧?”
曹豐尴尬地撓頭,說道:“從事,我沒說實話,是怕你生氣。”
高長說道:“我不會生氣,對此,我已有預料。這次灌進塢堡,我部的功勞最大,可分給咱們的東西,我雖尚未眼見,也已能猜到,卻必定是最少,對不對,曹大兄?”
曹豐說道:“這……,從事,的确不是很多。”
高長說道:“諸位大兄,董丹對我等已然是兇相畢露,董三老又這般偏心,不公道,你們說,這種情形下,咱們還能再在董三老這裏待麽?”
田武說道:“還能再在董三老這裏待?從事,你這話……,不在董三老這裏待,那咱們去哪裏?”瞟了曹幹眼,說道,“從事,莫不是你想聽阿幹的話,帶我等西投河北?”
高長說道:“不,那次咱們議事的時候,諸位大兄說的對,冀州那邊咱們人生地疏,投不得。”
田武問道:“那從事是何意思?”
高長說道:“河北投不得,但田大兄你應該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琅琊樊崇、東海力子都這兩部人馬,而下搞得聲勢都不小,我在他們那兩處皆有朋友,所以我想,如果諸位大兄都贊成我董三老此處不能再待的意見,願跟我另投别地的話,咱們可以去投東海或者琅琊。”
東投東海或者琅琊此事,除了曹幹、高況知道和曹豐聽曹幹說過以外,田武、田壯等俱不知曉,猛然聽到高長此言,衆人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觑,一時間無人開口。
屋内陷入沉默。
曹幹曉得,到了他幫腔時候了,乃摸着短髭,徐徐說道:“我以爲高從事此策,确是當下之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