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因他們站得高,望得遠,看到的情況更爲全面。
分明看到這支冒雪前來援救的郡兵,人數不少,得有一千多人,隊伍在雪中拉得長長的。
王莽以爲得了土德,故新朝尚黃,郡兵們的戎服以黃色爲主,配以五顔六色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放眼望之,就像一條張牙舞爪的黃龍翻滾前行在紛揚的白色雪中。
一時間,田家宗兵、徒附的士氣大振。
跟随高長沖向堡牆的義軍戰士們,被堡南的呼喊驚動,相繼看到了這支來援塢堡的郡兵,接二連三的,不斷有人停下了腳步,張皇地四顧,包括扛梯子的戰士多也停了下來。
田武已經沖到了高長的前頭,這時提着矛,跑回到高長身邊,慌裏慌張地嚷道:“從事!賊郡兵來了!這可咋辦?塢堡打不成了吧?要不咱們趕緊撤?”
高長轉回眺望南邊郡兵的視線,想都沒想,堅決地說道:“繼續打!”
“繼續打?”田武懷疑聽錯了,吃驚地說道,“從事,郡兵來了啊!人還不少,咋繼續打?”
他盡管不懂兵法,卻也知道,前有堅城,後有敵援,這個時候如果不立刻撤退,反而還要再打的話,恐怕就将會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
伴随着雜亂的腳步聲,幾個人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
這幾人,皆是高長這部人馬中的小頭領,曹豐、曹幹也在其内。
不知是因爲跑得太急,還是被這支突然出現的郡兵給吓的,寒風雪下,這幾人大多額頭上汗水涔涔。一人抹了把汗,急切地說道:“從事,趕緊撤吧!”
“不能撤!”
衆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了說話這人的身上。
這人卻非高長,而是曹幹。
在看到郡兵的那一刻,曹幹适才因将要攻打塢堡而引起的緊張就登時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生死關頭的清醒。
曹幹冷靜地對高長說道:“從事,郡兵一來,守兵一定會士氣大振,咱們此時若撤,他們很有可能會從堡内追出來!因此撤不得!”
“他追他的,咱撤咱的,有啥關系?”田武怒道。
曹幹說道:“兵敗如山倒,進攻的時候還好,一旦後撤,隊形就無法收拾,則又田家的宗兵如果真的追出,……田大兄,你想想,那個時候會是個什麽情景?隻能是咱們就像一群鴨子似的,被田家的宗兵追殺!”
田武長臉上的疤痕又在泛紅,他瞪着眼睛說道:“可是郡兵來了,這塢堡還怎麽攻?”
“狹路相逢勇者勝!阿幹說得不錯,撤,是萬萬不能撤的。就算田家的宗兵不追出來,咱們一旦撤,郡兵也會追!雪積的這麽深,跑也跑不動,咱們不就成待宰的羔羊了麽?”接腔答話的是高長,他神色堅毅,持刀在手,沉聲說道,“當下之計,隻有一個,便是繼續打!”
曹豐擔憂地說道:“那郡兵咋辦?”
高長望了望堡東,說道:“董三老的本部多在堡東,他的本部有千把子人,堡南的劉小虎又号稱敢戰,有他兩部兵合力,總是能把郡兵給暫時擋住的!隻要咱們能盡快把塢堡打下,想那郡兵自也就會撤了。”他環顧諸人,舉刀前指,厲色說道,“成敗在此一舉!我爲君等先登!”
說是高長的判斷與曹幹不謀而合也好,說是曹幹和高長所見略同也罷,高長的這段話,正是曹幹在剛才那番話後,接下來想說的。
董次仲能拉起這麽一支隊伍,那麽最基本的判斷力,他肯定是會有的。
如果於此際撤退,會出現什麽慘痛的局面?他肯定能夠預料出來。因而,無論如何,他也絕對不會不戰即退,他肯定會一面令劉小虎阻擋郡兵,一面調本部兵支援劉小虎。
堡南的劉小虎部,是各部裏邊最能打的,有這一部兵在前線頂着,加上董次仲的增援力量,如高長所言,即使不能将郡兵擊退,但把郡兵阻住一段時間,卻是完全可以做到。
那麽,隻要能在這段時間内,将塢堡攻下,便可化險爲夷。
郡兵是爲救田家塢堡而來的,塢堡已被義軍打下,并且塢堡爲義軍所得後,也就等於是義軍不再僅是在野地上作戰,還有了塢堡可做屏障,則郡兵當然亦如高長所言,也就沒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十之八九就會撤退。
高長的鎮定,感染了曹豐、田武等人,又且衆人畢竟都是同鄉,值此危急關頭,亦下意識的彼此依靠,因盡管仍舊有人忐忑不安,但衆人還是都聽從了高長的命令,遂各還本隊,先安撫了一下驚慌失措的部曲,随後,跟從在高長的後邊,繼續向塢堡沖去。
卻少不了的是,一邊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一邊不時地扭臉眺顧堡南。
……
塢堡南邊。
剛吃過飯未久,才展開隊形,正準備對塢堡展開進攻的劉小虎部,改變了進攻的方向。
這二百多人不再朝塢堡移動,就地停下了會兒,旋即,除留了稍許戰士監視堡上守卒以外,餘下的悉數轉過身形,迎對着逆雪前行、距離這裏已不到十裏的郡兵而進。
——風是東北風,自東北而向西南吹卷,換言之,這數百戰士算是半順風而行,行走起來,卻是比朝塢堡方向前行的郡兵要省力了許多。
同時,塢堡東邊董次仲的部中,短暫的騷亂過後,董次仲的命令傳了下去,或站或坐,散布在堡東野地上的近千戰士們,一邊大多往董次仲的所在地點集結,一邊分出數隊,或多或少,多者近百,少者數十,絡繹不絕地開到堡南,加入到了劉小虎部迎敵的隊列中。
不多時,這支迎敵的隊伍就擴充到了四五百人之多。
——即将到達戰場的郡兵有千餘人,隻這四五百義軍戰士,就算皆是勇士,然既寡不敵衆,又武器很差,必定仍非對手,但董次仲部的主力已快集結完畢,當是很快就能趕往支援。
卻正在迎向郡兵而前的這數百人中,飄揚的鵝毛雪下,一個披着紅色大氅的騎士馳騁於最前。
這騎士,就是劉小虎。
……
曹幹沒有功夫再去看一騎絕塵、迎敵而上的劉小虎。
高長那裏的長梯,已經架到了塢堡牆上,曹豐、曹幹這隊的長梯,緊随着也架了上去。
因爲郡兵到來的緣故,守衛塢堡的田家宗兵、徒附們的呐喊聲比剛才更大了,箭矢較剛才也密集起來,一些身強力壯的宗兵喊叫着,有的用手、有的用叉子,試圖把長梯推倒。
但長梯的底座很重,至多搖晃兩下,沒有一個被推倒的。
田武挾矛,搶在高長前頭,頭一個上了梯子。
第二個是小四。
高長第三個上的梯子。
三人上下相接,順着梯子向上攀援。
他們三人都身手敏捷,爬得很快,守兵射來的箭矢悉數落空。
在爬到一半的時候,燒得滾燙的金汁,從牆上倒下。
田武、小四、高長早有防備,都靈活地将之避開。随在高長底下攀附梯子的幾個戰士,有一人沒能躲開,被澆灌了滿頭滿身,捂住臉,慘叫着跌落下去。
田武聽見身下的高長發出一聲悶哼,百忙間勾頭下看,大叫問道:“從事,怎麽了?”
隔着小四,他什麽也看不到。
“快往上爬!”高長催促喊道。
是一支箭,射中了高長的左腿。長長的箭杆影響攀爬梯子,高長咬牙忍痛,将箭矢拔出,鮮血噴湧而出,順着梯子往下淌,染紅了梯子上的積雪,染紅了下邊戰士的肩膀。
高長的身先士卒,起到了足夠的鼓舞作用。
其餘各股戰士在把梯子架到塢堡牆上後,如高長、小四、田武一般,亦紛紛開始攀爬。
曹豐所部的梯子,就架在高長梯子的不遠處,眼見着高長當先,一向樸實的曹豐豈能落後?
他沒有叫被裹挾的村民和郭赦之、李順等先攀,也制止了丁狗的争搶,自己第一個上了他們的梯子。
深知若是不能将塢堡盡快攻下,下場就隻有慘敗身死的曹幹,前世雖說沒有打過仗,但“給我上”和“跟我上”之間的區别,這兩者對戰士們不同的影響,他卻是了然清楚。
因而,帶着孤注一擲的決心,曹幹二話不說,緊跟在曹豐後頭,第二個上了梯子。
曹豐這支小隊伍的凝聚力原本就強,加上他“兄弟”兩人的帶頭沖鋒,郭赦之、李順、曹德等無不奮勇,你争我搶地登上梯子,鼓噪着,向上攀援。
……
堡牆的另一半,戴從事部的長梯盡管沒有加重,不太好靠牢堡牆,但推了一輛“撞車”。
趁此時機,這支義軍的戰士,有的嘗試把長梯穩定到牆垣上,然後順着往上爬,有的則便催趕被裹挾的村民推動“撞車”,撞擊堡門。
西堡牆的守兵隻有三四十人,雖因郡兵的來,疲憊的士氣得到了振作,奈何人少,於是在高長帶頭,這兩支義軍俱皆發起攻勢後,漸漸左支右绌。
高長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變化,他一疊聲地催田武、小四,叫道:“老田、小四,快!快!”
雪好像下得更大了,舉頭上望,雪花時或沾到眼角,寒風号鳴,把身在半空的義軍戰士們的髒衣吹得亂卷,——有那瘦些的,甚至會有站不穩的感覺,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長梯的邊杆。
箭矢一支支的從身邊掠過,塢堡的牆頭越來越近。
露出在垛口外的田家宗兵、徒附的相貌,已可清晰入眼。
曹幹看到,一個大約四十多歲,面皮皴黑的田家宗兵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曹幹不知道,他爲何此時感覺不到恐懼,方才那生死關頭的冷靜也消失了。
呼嘯的風雪中,手抓着冰涼的梯子,随着牆頭、敵人的越來越近,他隻感覺到熱血沸騰。
蓦然間,又一陣大呼撕破風聲,從堡南傳來。
居高臨下的曹幹轉顧望去,風卷雪片,打在他的臉上,數裏外的堡南,風狂雪急,一個披着紅色大氅的騎士,持矛催馬,就像是一團火焰,沖入進了還沒來得及列陣的郡兵隊中。
這火焰,迎風穿雪,疾撲向郡兵隊中的主将軍旗。
其所過處,如似黃龍的郡兵隊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兩邊潰散。
此刻再望這郡兵,又哪裏還像黃龍?而無非是一把把被風吹散的黃塵!
“灌了!灌了!”堡南的義軍戰士,追趕着那團火焰的身形,殺向散退的郡兵,大呼喊叫。
曹幹的耳邊近處,響起高長的叫喊:“灌進去!灌進去!”
“灌進去、灌進去!”
田武、小四、曹豐、郭赦之、李順,等等等等,所有梯子上、或者梯子下的戰士們齊聲同叫,包括丁狗等也都在叫,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有丁點的忐忑,個個露出狂熱興奮的神色。
喊聲如雷,壓住了風、壓住了雪!
“這郡兵,……敗了?”曹幹不可置信。
翻手按住牆垣,跟在曹豐身後,曹幹登上了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