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高長住的院子,去自住的地方時,一路上,曹豐不時與碰上的人打招呼、說話。
碰上的這些人,多是高長這支隊伍中的人,亦有幾個是本村的男人。
不管對方是誰,曹豐與之說話的态度都是和和氣氣。
而與他說話的這些人,對曹豐的态度則都是十分禮敬。
即便是本村那些剛被裹挾着去打過塢堡的,亦是如此。
這是因爲曹豐生性厚道,因而他現下雖可算主宰着本村人的生死,卻從來沒有仗勢欺負過人之故。曹豐手下的人中,有仗勢欺人,欺負本村人的,但隻要被曹豐知道,他都會加以制止。
用他的話說,就是“咱們也好,他們也好,都是苦命人,咱們現在雖是落了草,可那也是不得已,又何必再欺負他們”?
本村人因此雖被他們裹挾,在這幾次攻打塢堡的過程中,被逼着沖在最前,已經死了好幾個,傷得更多,但對曹豐卻并無怨恨,反而不乏感激。
怎麽看他這個“兄長”,都是個本分實在的農人,但就是這樣一個農人,如今卻造了反。
每當想及此處,以及看到眼前這種,前一刻尚是聚衆沖殺,攻打塢堡的“寇賊”,後一刻卻如拉家常似的,路上相遇,彼此說些家長裏短的情景,曹幹就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感覺。
到了自住的院落門口,曹豐停了下腳,擤把鼻涕,擦到牆上,旋而仰臉,望了望天空,接住了幾片雪花,像是有些感慨,又好像帶了點樸素的愉快,說道:“好雪啊!好雪!”
曹幹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仰臉看了看雪,問道:“好雪?”
“是啊,阿幹,好雪啊!”
曹幹說道:“阿兄,這雪哪裏好了?塢堡本就難打,這一下雪,後天攻堡,恐怕就更難打了。”
“這幾年連着旱,我記得,去年夏天不見雨,一冬也沒怎麽見雪,地啊,旱得道道裂口!這總算是下雪了。瑞雪兆豐年啊,阿幹,明年能有個好收成了!”
曹幹搔了搔發髻,無話可說。
随在曹豐、曹幹邊上的李順,對曹豐此話很是不以爲然,說道:“大兄,這個時候就别想明年收成的事兒了!咱們已經落了草,是‘賊寇’了!再說,就算沒落草,你家、我家也都沒地啊,這收成好壞,又跟咱們有什麽關系!”
曹豐眉頭鎖住,沉重地歎了口氣,摸着濃密的須髯,說道:“你說的也是。咱們落了草,已是賊寇了,……但不管怎樣,下場好雪,地裏明年能有個好收成,總歸是好的!”
進到院中,院角的果樹下蹲着三個衣衫破爛的年輕人。
看到曹豐他們進來,這三個年輕人慌忙起身,迎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向曹豐問好。
這三個年輕人不僅衣衫褴褛,大冷的寒冬,其中一個人甚至鞋子都沒有,打着赤足。
曹幹認得,這三個年輕人不是他們隊伍裏的,都是本村的。
帶頭的那個,大名不知道叫啥,本村人叫他狗子。
狗子二十四五的年齡,個子不低,但瘦的隻剩下了一副骨架,他很有眼色地從李順手中接過糞叉、木棍,把之放到了樹邊,轉回來,恭敬地對曹豐說道:“曹從事,你回來了。”
“我不是從事,你莫亂叫。”
狗子說道:“在俺們眼裏,你就是從事。從事,議完事了?高從事怎麽說的?”
“你問這個做啥?……哦,是不是怕再打塢堡的時候,還讓你們先上?狗子,這事兒我做不了主。”
狗子趕緊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從事,俺們不怕死,再打塢堡,你還讓俺們上,俺們不怕!”
另兩個年輕人都說:“對,從事,俺們不怕!再打塢堡,俺們還願意上!”
曹豐笑道:“你們也是怪了,旁的人都是不情不願,就你們幾個,猴急猴急的。”
狗子陪着笑了兩聲。
曹豐說道:“這塢堡啊,估計後天還得打,你們要是願意,到時候就還帶上你們。”說完,見狗子等站着不動,知道他們肯定還有别的事兒,就問道,“說吧,還有什麽事?”
三個年輕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開口。
狗子打望曹豐、曹幹的神色,遲疑了片刻,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道:“從事,還是那件事。……你、你,你就收下俺們吧!讓俺們跟着你幹!俺們都聽話,你讓俺們幹啥,俺們就幹啥!打堡子、殺人,俺們都不怕!俺們都敢幹!”
另外兩個年輕人立即附和,皆說道:“對!俺們都不怕,俺們都敢幹!”
曹豐沉下臉,說道:“我給你們說過了,我們當初起夥兒,那是因爲實在沒辦法,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起夥兒。你們這日子又不是不能過,瞎鬧騰什麽?你當起夥兒是好事啊?剛阿順還在說,我們這已經是落了草,成了賊寇了!你們知道什麽是賊寇麽?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官軍如果來打,說不得轉天就人頭落地!……便是哪年再有大赦,當了賊寇的,隻怕也不在被赦之列!一天做賊寇,那就永遠是賊寇!自己翻不了身,祖宗也蒙羞!”
狗子說道:“從事,俺們的日子也是過不下去了啊!前些年,俺租種了幾畝地,勉勉強強還能過下去,可這幾年年年大旱,一粒麥子收不來,租子還得繳,爲了湊租子,家裏能賣的,全都賣光了,早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去年俺阿父生病,沒錢治,俺尋思着,把自己賣了吧,可卻連自己都賣不掉!眼睜睜看着俺阿父病死。”
說到這裏,已是語帶哽咽,狗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用勁磕頭,央求曹豐,“從事,俺們的日子也是已經沒法過了!求求你,收下俺們吧!”
王莽諸多新政中的一個,是把奴婢改名爲私屬,并禁止買賣奴婢。
這條政措,出發點是好的,表面看來是爲了保護貧苦百姓,但實際上,在同時做不到保證貧寒百姓基本衣食的前提下,這個禁令卻是斷絕了貧民的最後一條求生出路。
——說來也是諷刺,正是意爲保護貧民的一條政措,結果卻成了壓倒貧民,緻使一些貧民不得不走上造反之路的最後一根稻草。
狗子那頭磕的,真是不要命,才兩三下,額頭就出了血,把曹幹看到直皺眉毛,他一把将狗子拽起,又叫那兩個跟着跪下磕頭的年輕人也起來,回顧曹豐,說道:“阿兄?”
曹豐嗟歎了會兒,吩咐曹幹,說道:“阿幹,去拿些錢來,給他們。”
狗子抹着眼淚,說道:“從事,俺們不要錢!俺們要跟着你幹!”
這院子比高長住的院子小些,但也有好幾間屋,從兩個屋裏出了兩人。
這兩人聽到了曹豐對曹幹的吩咐,不等曹幹去拿錢,兩人中個子高的那個就拿了錢過來。
皆是五铢錢,沒有王莽新創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新币。
曹豐将這些錢分給狗子等人,說道:“你們先拿着用,等把那田家的塢堡打下來後,我再多分些給你們。現在官家不禁止買田了,你們去買幾畝地。”指了指半空飄下,漸漸密集的雪花,笑道,“這雪一下,明年會有個好收成!你們啊,好好過你們的日子。”
——官家不禁止買田,此話指的還是王莽的那個“王田制”。
王田制規定,所有土地收歸國有,稱爲王田,私人不許買賣;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九百畝,不足八口而土地超過九百畝者,須将多出的分給宗族鄰裏,原無土地的,按上述制度受田。
而實際的操作中,這項政措明顯是難以落實的。
一則,大地主怎甘心把自己的田分出去?二者,沒有土地的,又怎麽分地給他們?拿哪裏的地分?靠誰來施行?既不現實,也缺乏具體的設計和強有力的執行。
所以,此政實行了三年之後,王莽就被迫地把之取消了。
但雖已取消,在社會上卻已形成了相當深遠的負面影響。
曹幹在了解到王莽的此政後,對之有過思考。農耕社會中,無論大地主、抑或平民,哪怕是貧民,對土地的渴望都是強烈的,王莽的這一條政措和他禁止買賣奴婢的那條政措一樣,看似是在照顧底層百姓的利益,而其實卻是不但得罪了大地主,同時也傷害到了平民。
這些卻也不必多說。
隻說狗子等見曹豐堅決不肯接納他們入夥,亦無辦法,隻好把錢收下,暫且算了。
拜别曹豐,出到院外,有個年輕人說道:“曹從事不肯收咱們,要不咱們投田從事他們去?”
“田從事”,說的是田武。
狗子說道:“田從事動不動就打人,今天攻塢堡,你不還被田從事拿矛杆抽了好幾下麽?他怎麽能投!這要是投到他手底下,咱們還不得天天挨打?曹從事仁厚,隻有投到曹從事手底下,咱們才不會吃虧、挨打。”
“可曹從事不要咱們,怎麽辦?”
狗子想了想,說道:“曹從事這夥人裏頭,除了曹從事,就是他弟弟小曹從事主事。我看小曹從事并不排斥咱們來投,下次,咱們求小曹從事!”
那兩人便聽了他的話,都道:“好!下次求小曹從事。”
……
曹幹不太明白曹豐爲何拒絕狗子等人的來投,等狗子等走後,問道:“阿兄,在高從事屋裏議事的時候,高從事不是說‘得人爲要’麽?狗子他們主動來投,阿兄你卻爲何拒絕?”
“這是做賊啊!阿幹,不到不得已,誰願意走這條路?成賊做寇的,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别的人我管不着,至少我這裏,能少害一個,就少害一個!”
曹幹五味雜陳,呆了片刻,笑道:“阿兄,你是個好人。”
“我是個好人?”
“你是個大好人!”
從屋裏出來的那兩人裏頭,個子較高,也即剛才去拿錢的那個,使着銅鑼般的嗓子說道:“之前在‘裏’中時,誰人不誇曹大兄仁厚?曹大兄的好,那是遠近幾個鄉都有名的!”
這人挨着李順站,年齡看起來與李順相差不大,也是三十來歲,卻實則他隻有二十三四,滿臉橫肉,臉上油膩膩的。
此人名叫郭赦之,造反前,他家與曹豐、曹幹家是鄰居。
和郭赦之一同出來的另一個人,個頭不高,叫曹德,是曹豐的族兄。
郭赦之、曹德,和曹幹、李順一樣,都是曹豐這支小隊伍中的骨幹。
“好人,好人又有什麽用?還不是成了賊寇!唉,死了也沒臉見祖宗啊!”曹豐歎着氣,背手往西廂的屋裏去。
這個屋裏住的是傷員,多是這幾次打塢堡時負傷的,共有三人。到了屋裏,曹豐分别看了看他們傷勢,問了問部中的郭醫有無再來給他們療治,安慰了他們幾句。
随後,衆人出來,入到正屋。
坐下後,曹豐嚴肅地對曹幹說道:“阿幹,我不是叫你不要把你投河北的念頭,說給高從事麽?你怎麽不聽我的話,今日還是說了?”
“阿兄,我反複的想過了,除掉去河北,咱們是真的沒有别的好出路了!”
曹豐說道:“到了河北,咱們就是外鄉人,怎立得住腳?阿幹,你這個念頭,以後别再有了。”
曹幹不是執拗的人,相反,他是一個靈活,能夠适應形勢,随着形勢變化而變化的人。
早在剛才高長屋中,見上到高長,下到曹豐、田武、田壯等,一緻反對去河北時,他就已經知道他的這個想法是無法實現了,因已是不再糾纏於此念,已經把之丢到一邊,準備改而尋找新的出路,故對曹豐的交代,他痛快應諾,說道:“我知道了,阿兄。”
曹豐與郭赦之、曹德說了一遍适才與高長等議論出來的結果,最後說道:“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高從事已經決定,後日咱們還去打塢堡,并且他斷定,後天,這塢堡肯定能打下來。明天,咱們就按高從事的吩咐,做長梯!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兒,一定要造的結實些、牢靠些。”
諸人齊聲應是。
卻這“加重長梯”,倒是勾起了曹幹的另一樁憂慮。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曹幹前世時,見過古代攻城雲梯的樣子。高長所建議的“給長梯加重底座”,固然是個針對目前之困境而可行的辦法,但這“加重的長梯”,顯還是無法和真正的雲梯相比的。
曹幹想道:“高長雖很有信心,但也不知後日,到底能不能把塢堡打下?若仍不能,如李順所憂,郡兵怕是很快就要到了,……這些人中,雖然有的此前在郡裏服過兵役,可大都沒學到什麽東西,不通實戰,兵械又差,比起郡中的精兵,那可是差之太遠,如何能是郡兵對手?一旦塢堡未下,郡兵又至?生死險境,就在眼前了啊!”
險境或許很快将至,可該怎麽應對這種險境?
他又毫無辦法。
曹幹按着膝蓋,站起身來,踱步到門口,看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刺骨的寒風掀開他的衣襟,卻這寒意,不能驅散他滿腹的郁悶和深深的憂慮。
郁悶和憂慮的,細細來說,事實上,已并不僅僅隻是爲其自身的安危。
和曹豐等人相識已有數月,這些人盡管各有缺點,如那族兄曹德,是個極吝啬的,如那郭赦之,是個粗莽的,但本質上都是淳樸、善良的,這已使曹幹對他們産生了多多少少的好感,特别曹豐,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更是使“孤身到此、舉目無親”的曹幹對其産生了微妙的感情,某種程度上,曹幹已經認他做了兄長,此刻的郁悶和憂慮,也是爲曹豐等人的安危。
“希望後日,能果如高長所料,可把塢堡打下罷!”
當晚,董次仲派人送來了幾十斤牛肉,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分到了一碗香噴噴的牛肉湯。
本村的人也有分到的,比如戴黑,高長就特别命令那個叫小四的,給她也送去了一碗。
——這倒不是高長對她有什麽心思,而是作爲豪俠,首先一條,就得講義,戴黑獻了兩張餅,那高長便以這一碗肉,來作回報。
對高長的這份“義”,田武等人知後,無不交口傳頌。
……
次日一大早,在曹豐、田武等各個小頭領的帶領下,高長這支隊伍的百餘人,分成三四股,開始冒着雪,制作梯子。
制作梯子需要的原材料,皆是從村外的小樹林砍來的。
人手不太夠用,狗子等本村的不少青壯年人積極地主動幫忙。
中午又吃了一頓牛肉。
狗子幾個有幸,各分得了半碗,個個吃得滿嘴流油,雙眼放光,湯都喝幹淨了,不舍得放下碗,有的伸出舌頭再去舔,卻是更加堅定了投到曹豐手下入夥的決心,——狗子的那半碗肉湯,他隻喝了一口,餘下的拿回家孝敬他老母了。
等到下午,還沒有收到董次仲叫他們明天繼續參與攻打塢堡的命令,高長擔心有變,帶上田武、曹豐,騎上驢子,趕去數裏外的董次仲駐地,面見董次仲,請求明天還讓他們上。
将近傍晚,高長等人回來。
曹豐回到自己的住院,與等得着急的郭赦之等人說道:“這塢堡,明天肯定能打下來了!”
曹幹爲明日到底能否打下塢堡此事,擔心的昨晚覺都沒睡好,忽然聽到曹豐這笃定的話語,頓時不禁詫異,問道:“阿兄,緣何有此把握?”
“董三老已經決定,明日打塢堡,咱們所有的人全都上!劉從事部要上,他的本部也上!此前幾次打,都是最多動用了一半的人,明天咱們全夥兒壓上,又按高從事的話說,田家的宗兵已經疲憊,這塢堡還能打不下來麽?”曹豐充滿了信心。
郭赦之納悶地說道:“那還真是奇怪了,劉小虎部也就算了,董三老咋舍得調他本部上了?”
曹豐答道:“高從事猜是因爲下雪的緣故,董三老沒法再等了,所以明天全夥壓上。”問曹幹,“阿幹,梯子造成了麽?”
曹豐随着高長去見董次仲後,打造梯子這件事,就由曹幹負責。
曹幹說道:“造好了。我剛叫李大兄帶着人,把梯子推出去,架到裏牆邊上試試,看底座加得夠不夠重。”
時下的鄉野村裏,不像後世的鄉村沒有圍牆,爲防賊寇、流民,卻是都有圍牆的。
隻這圍牆,能擋住小股的賊寇,擋不住董次仲、高長他們這種大股的賊寇,因當高長他們到後,這個村子在知他們要打的是田家的塢堡後,便幹脆連反抗也沒有,直接放他們進來了。
曹豐說道:“走,看看去。”
出了院子,到了村子的圍牆邊,看見李順與幾個人,果然正在試造出的梯子好用不好用。
梯子靠在牆邊放着,李順趴在圍牆上頭,用力地在推,連推了好幾下,梯子紋絲不動。
順着梯子爬下來,李順跑到曹豐、曹幹身前,開心笑道:“大兄、小郎,加得夠重了!我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也推不倒!”
雪落了李順滿肩,曹豐幫他撣了撣,然後親攀上牆頭,也試了試,滿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