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身穿着件綠色的襦襖,——襦襖上有刺繡,當是價值不菲,不過卻小了一号,遮掩不住他裏頭穿的單衣,那單衣是灰色的,露出在襦襖外的衣袖、衣擺等處皆破爛肮髒,很明顯,這件襦襖與裏頭的單衣不是一套,那單衣與他底下所穿的破袴才是一套。
也正是如此。
這件綠色的襦襖是婦人衣服,乃是這男子在一次跟夥搶掠中,自某個鄉間大戶家中搶得的。
看見曹幹等人走近,這男子站起身來。
曹幹沖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待要入院中時,聽這男子說了句“你來作甚”?
這話不是在問曹幹,是在問戴黑。
曹幹就代戴黑回答,說道:“她做了兩張餅,打算獻給高從事。”
這個男子是高長的一個族人,昔年在鄉中時,經常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在鄉民中的風評不好,因雖也跟着高長造了反,卻隊伍裏頭沒人樂意和他結隊,故而打仗的時候,高長通常不會帶他,這次也不例外,仍将他留了下來,權且算是個留守院落的。
聞得曹幹此言,這男子很是不屑,說道:“兩張餅,也值得獻?”
他眼睛色眯眯的,在戴黑胸前、臉上打轉,垂涎地說道,“高從事什麽人?瞧得上你兩張餅?你這婦人,這些時日常來巴結高從事,卻你也不想想,高從事這等的豪傑,是你巴結得上的?要我說啊,你也别獻給高從事了,你這餅我也不稀罕,來,來,你跟我進屋去。我雖比不上高從事,……”
曹幹見他越說越不像話,甚至伸出了手,想去拽戴黑,便皺起眉頭,喝道:“你在亂說什麽?”
之前沒有起事,尚在鄉裏之時,曹幹,——當然,是以前的那個曹幹,就與他兄長的樸實不同,是個好用拳頭說話的,有勇名於鄉中,因這男子對他一向頗是畏懼,聽了曹幹此話,他讪讪住嘴,也就不再阻攔戴黑,退開兩步,由她跟着曹幹、李順進去了。
雖不敢和曹幹起沖突,臉面上畢竟過不去,這男子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了句什麽。
李順耳尖,聽到了幾個字,立時怒道:“你嘟哝什麽?”
這男子又退後了半步,說道:“我說什麽了?”
“你罵誰?”
這男子掙着脖子,說道:“我罵誰了?”
對這種偷雞摸狗、遊手好閑的,李順本就看不起,又見他這會兒居然還敢頂嘴,也是仗着曹幹在,便一手糞叉,一手木棍,作勢往這男子身上去打。
這男子吓了一跳,蹦到邊上,嚷嚷說道:“你做什麽?打人麽?曹小郎!曹小郎,你的人要打我,你管不管?”
“李大兄,和他鬧什麽?”
李順收起糞叉、木棍,鄙夷地說道:“有能耐打塢堡去,欺負婦人,算個什麽逑東西!”朝地上啐了口,跟着曹幹進院子裏去了。
戴黑名叫“黑”,膚色不黑,反而挺白,那男子剛才的一番話及李順與這男子的一場沖突,搞得她既羞且怕,臉頰绯紅,緊緊跟在曹幹、李順身後,從那男子身邊進院子時,深深地低着頭,隻當未覺那男子放肆的目光,半點不敢作聲。
……
高長是個愛幹淨的人,院裏收拾的整整齊齊,地上也掃得幹幹淨淨。
入到院中,曹幹朝牆角那棵李子樹下的土屋看了眼,與戴黑說道:“阿嫂,你要不先把餅放到屋裏去?”不等戴黑答話,即吩咐李順,“大兄,勞煩你帶戴阿嫂過去。”
李順答了聲是,帶着戴黑往正屋去,曹幹則便往果樹下的土屋去。
這個土屋,就是高長撥劃出來,專給肉票們住的地方。
人尚未到土屋近處,土屋的門吱呀打開,一人從屋中出來。
出來的是個年輕後生,十七八歲,尚未束髻成年。
曹幹與他打個照面,這後生慌忙行禮,說道:“曹大兄。”
——“大兄”也者,後世的大哥意也,一個表示尊敬的稱呼,所以曹幹雖然行二,旁人卻也可以這麽叫他。
“你慌慌張張的,幹什麽去?”
這後生答道:“黃家的那人生了病,田翁吩咐我,叫去把郭醫請來,給他看看。”
“黃家的那人”,是多半個月前劫來的一個肉票,“郭醫”,是曹幹他們這支隊伍中的醫生。
曹幹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去吧。”
這後生才從曹幹身邊過去,許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土屋裏又出來一人。
曹幹把視線從那後生身上收回,轉到這人身上,笑道:“田翁,擾到你老了?”
被曹幹尊稱爲“田翁”的這人,與方才那年輕後生口中的“田翁”,正是一人。
這“田翁”,年有五十多歲,又幹又黑,花白須發,但精神矍铄。“翁”是敬稱,他的名字叫田壯,與高長同村,現在高長他們這支隊伍中專門負責看管肉票。
田壯爽朗地笑道:“沒擾到!”
曹幹指了指才過去未遠,尚未出院門的那年輕後生,說道:“有人病了?”
“你說那黃家子吧?不知怎麽搞的,今早發起燒來,原想着不礙事,誰知越燒越厲害,說起胡話來了!我就趕緊叫阿亮去找郭醫來,給他看看。”
曹幹摸着短髭,笑道:“田翁向來仁厚。”
田壯溝壑滿布,飽經風霜的臉上,流露出爲那“黃家子”的病情擔憂的神色,歎了口氣,說道:“年紀輕輕的,被弄來咱們這兒,也是吃了苦喽!”
可憐了黃家子了幾句,他打量曹幹的胳臂,關心地說道,“阿幹,你的胳膊咋樣了?不歇着養傷,瞎跑什麽?”
曹幹笑道:“已經快好了!再則也是小傷,不值一提。我方才去眺了會兒打塢堡的戰況。”
“打的咋個樣了?”
曹幹把他觀察到的情況簡單地與田壯說了下,說道:“我看啊,今個兒還是打不下。”
這土屋坐東朝西,田壯蹙起眉頭,側臉往北邊打望了眼。
卻當然是除了近處的院牆、果樹光秃秃的樹枝和烏雲密布的天空之外,什麽也沒看到。
田壯問道:“你看見高從事他們了麽?”
“隔得遠,看不清,隻瞅見人一波波地往塢堡沖,又一波波地退下來,沒找到他們。”
田壯眉頭緊皺,說道:“從打這個塢堡開始,打到現在,前前後後,打了五次了吧?”
“是啊。”
田壯說道:“别鄉的人,董三老是輪着調,卻隻有咱們,董三老每次都調咱們上!”伸出手,撐開指頭,說道,“不停歇地打了五回,塢堡到現在打不下來,咱們的人卻已傷亡好些!死了三四個,傷了十幾個!就連你,也受了傷!……這要再打不下,咱們的人……”
适才門口那個高長的族人,不知何時踅摸了過來,插口說道:“要我說,董三老分明就是和咱們過不去!哪有每次都調咱們上的道理?他弟的人,他怎麽不調?不是說劉小虎最能打麽?劉小虎和劉小虎的人,他怎麽不調?他娘的!啥也不是,董三老鐵定是受了他弟的蠱惑,想要借這塢堡的手,滅了咱們!田翁,照我說,咱們得想辦法了!”
“想什麽辦法?”
這人哪有主意?他撓頭說道:“好好想想嘛,總能想個辦法的!”
田壯沒再看他,問曹幹,說道:“阿幹,你說呢?”
“董三老鐵定是受了他弟的蠱惑,想要借這塢堡的手,滅了咱們”,高長族人的這個推測,曹幹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對此該怎麽辦,他也已有想法。
但這個想法,沒有必要與田壯和高長那族人說,要說,就隻能對高長說。
因爲高長才是他們這支小隊伍中說了算的那個。
因此,曹幹眨了眨眼,到底沒有将自己的對策說出,隻是摸着短髭,笑呵呵地說道:“是不是針對咱們,高從事心中自然有數。具體該怎麽辦,如何應對,高從事也一定自有打算。田翁,咱們多說無用,就且等從高從事的決定便是。”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不等田壯再說話,就轉開了話頭,說道,“田翁,我過來是想勞駕田翁,把蘇君帶出來與我見見。”
田壯、曹幹雖非同村,但是同鄉,——如前所述,他們這一部的人都是一個鄉的,田壯與曹幹也算舊識,曹幹此前的性子,田壯知曉一二,在他的印象中,曹幹是個有些勇力,但行事莽撞的年輕人,然自幾個月前,也就是高長聚衆起事前不久,這曹幹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勇力固然還存,那“莽撞”卻不翼而飛,竟一日比一日變得持重起來。
說實話,這讓田壯很是啧啧稱奇。
如果說這已讓田壯稱奇,那麽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就更讓田壯驚奇了。
這件事便是,大半月前,高長他們的人劫到了一個休沐還家的縣吏,曹幹聞知後,居然跑來,要求這個縣吏教他識字、習文,而當這個縣吏戰戰兢兢地不得不同意了曹幹的要求後,據田壯私下對這縣吏的問詢,曹幹又居然還學得還挺快,用這個縣吏的話說,“曹君天才神授”。
田壯私下裏也琢磨過,爲何曹幹近來會有這麽大的變化?想來想去,或許隻有一個原因可做解釋,即還是這個縣吏誇獎曹幹的那句話,“天才神授”,隻能是曹幹忽然開了竅。
這個縣吏,就是此刻曹幹口中的“蘇君”。
其實看到曹幹來時,田壯就猜出了他來的目的,這會兒聞得他此語,便就暫将對他們這部人馬的憂心收起,笑道:“我一猜就知,你來這裏,肯定是爲了蘇掾。你等着,我去叫他。”
屋内的肉票有十幾個,都是掠來的富家子弟,想彼等已然身爲肉票,高長再重視他們,重視的也無非是通過他們可得的财貨而已,對於他們具體受到的待遇,自不會放在心上,因是那屋中極是髒亂,時值深冬,門、窗不開,空氣也非常污濁。
曹幹進去過一次,那滋味實在不想再受,遂就沒跟着進去,就在外頭等候。
不多時,田壯帶了一人出來。
……
被田壯帶出的這人,三十來歲,腫眼泡,幾根黃胡子,瘦的根竹竿似的,穿件髒兮兮的袍子。
此人便是蘇建。
曹幹盡管吊着左臂,行禮不便,還是深深彎腰,沖他行了個禮,甚是尊敬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說道:“蘇君,昨日你教我的那幾句,今早起來,我重溫了一下,已經背熟,并認認真真地重寫了一遍,敢請君幫我看看,可有錯處?”撩開衣襟,從懷裏掏出個泥闆,遞給蘇建。
蘇建不敢受他的禮,躲到了一邊,點頭哈腰的,接住了泥闆。
泥闆上寫的是“漢地廣大,無不容盛”雲雲。
這是當下教孩童識字的啓蒙字書《急就篇》中的内容,——“急就”者,速成之意。
蘇建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尾,将泥闆捧還曹幹,堆滿笑容,奉承說道:“曹君當真是天才神授,天才神授!這些字,沒一個寫錯的,全對!全都對了!不僅都寫對了,字寫得也好,這若是不知者觀之,又哪裏會能想到,這些字居然是出自初學者之手?在下佩服!佩服!”
曹幹笑道:“蘇君,你亦無須誇我,我有多少能耐,我自家清楚。這些字,我是用樹枝在泥闆上寫劃出來的,哪敢稱得上好看?蘇君的字才叫好,我還得向蘇君多學。”頓了下,問蘇建,“蘇君,接下來學什麽?”
蘇建沉吟稍頃,偷觑曹幹神色,試探地說道:“至此,《急就篇》,君已習畢,接下來,……不知君可願學《孝經》?”
向蘇建“求學”,曹幹所爲的,當然是免得日後當他表現出識字等能力時,會引起高長等人的詫異,那麽接下來學什麽,他也就并不在意,聽了蘇建的話,立刻幹脆答應,說道:“好!”
這蘇建的學問究竟好不好,曹幹現尚不知,卻至少已知,他的記憶力不錯。
比如那《急就篇》,在教曹幹的時候,蘇建手頭并無課本,便全是靠着他的記憶教曹幹的。
而又莫說高長、曹幹這夥人,即使整個董次仲所率的這支一兩千人的大隊伍,識字的亦寥寥可數,故此《孝經》此書,定是和《急就篇》一樣,也難以從中尋來,蘇建是知道這個情況的,卻他既說了底下教曹幹《孝經》,則不用說,這《孝經》,他定也是準備如此教法。
不識字,如似睜眼瞎,不好受,然而識字,卻不能表現出來,同樣不好受。
曹幹早就受夠了,隻想着能越早一日“出師”越好,答允罷了,便與蘇建說道:“不知蘇君教前,需要準備些什麽?若無需要的話,那現在就開始教吧?”
蘇建無有不可,正要答應,院外傳來了人聲。
人聲從遠至今,漸至嘈雜。
曹幹等人齊齊扭頭,往院外看去。
十餘人簇擁一個年輕人,從院外進來,是高長等打塢堡回來了。
被簇擁着的那個年輕人,便是高長。
隻見其人二十多歲的年紀,體态修長,頭裹黑帻,身穿黑色的袍服,腰懸環首刀,露出在外的皮膚油亮亮的,正在和邊上的人說話,牙齒白白的,一雙眼睛明亮生輝,帶着威嚴的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