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瀛海波濤壯,萬騎天山雨雪寒。
銅柱邊烽環百越,金遼舊部鎖三韓。
那堪鹣鲽無空闊,滾滾行星宇宙寬。”
使團座船斬波劈浪全速航行,台灣和談正使,賓客司行人傅爲霖背負雙手站立船頭,雪白須發被強勁海風吹得零亂不堪,神情恍忽無知無覺,眯着昏花老眼望向逐漸遠離的陸地,面部表情精彩紛呈,嘴唇嚅動輕聲吟哦,眸光隐隐有些潮濕。
海風習習吹卷大紅官服,遠遠望去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矗立甲闆,在陽光映襯下顯得耀眼之極。
兩軍瀛海波濤壯,萬騎天山雨雪寒,秘密和談破裂馬上就要兵戈再起,老夫做了一輩子明鄭忠臣,臨老變節居然成爲貳臣,死後哪有無面目見國姓爺于地下。
想到煌煌史書必定記錄自己變節降清的人生污點,素來重視氣節潔身自好的傅老夫子不由地淚濕官襟,惆怅不已。
與初到漳州秘密和談相比,傅爲霖明顯清瘦了許多,穿着大紅官服仿佛是根枯竹,瞳孔隐現血絲,目光逡巡總是不敢與人對視,仿佛有些做賊心虛。
按照侍衛水手的私下猜測,傅大人沒有如願完成和談使命自覺心中有愧,懊悔沮喪羞于見人,實際情形是否如此隻有天曉得。
船頭不遠處标槍般站着名面目普通,神情憨厚的中年侍衛,見傅爲霖發起書呆脾氣賦詩感懷,肚裏暗自有些好笑,不屑地撇了撇嘴,上前一小步輕聲道:“大人,海上風大傷身,還是回艙休息吧。”
傅爲霖聞言從恍忽中省過神來,伸手緊了緊大紅官袍,在中年侍衛攙扶下慢慢轉身緩步走向艙室,身形在陽光映照下有些佝偻。
瞟視周圍無人,水手船工各司其職忙忙碌碌,傅爲霖腳步微頓,輕聲問道:“彭德,蔡英現在哪裏,幹些什麽?”
中年侍衛彭德扶住傅爲霖的手臂微微一緊,低聲禀道:“卑職不久前特地暗中探過,蔡佥事上了座船一直躲在艙室,好像正在寫些什麽。”
溫和目光現出冷厲光芒,傅爲霖獰聲道:“從漳州到東甯府隻有一晝夜航程,老夫要讓蔡英下船前永遠閉嘴,明白了麽?”
儒雅面孔陡地浮起陰沉青氣,陽光映照下肌肉扭曲表情僵硬,頗有些猙獰可怖。
漳州和談期間,傅爲霖與蔡英雖然相處不甚和諧,卻從沒起過殺人滅口的惡毒心思。
黃性震按照姚啓聖吩咐暗中招攬,用功名富貴與故鄉情結雙管齊下,不久之後成功收買早就離心離德的傅爲霖,答應回到東甯府利用親家關系暗中勸降明鄭水師總督劉國軒。
劉國軒是明鄭三傑之一,資曆與掌控實權的馮錫範不相上下,總督水師坐鎮澎湖,屢次擊敗鞑子戰艦威名卓著,朝廷上下對劉國軒都甚爲忌憚,若能說服投降不啻重磅炸彈,必對明鄭士氣造成重大消極影響。
黃性震一舉功成大喜過望,再接再厲想要下餌垂釣和談副使蔡英,哪料軟硬兼施全不見效,反惹得蔡英對傅爲霖生出疑心,和談期間數次出言試探。
傅爲霖嘴上絕不承認,心裏卻是着實發慌,擔心擅長洞察人心的蔡英察覺端倪,日後回到東甯府就要舉報揭發,到時自己無所遁形必定暴露,要黃性震想法子在漳州制造“意外事故”,無聲無息送蔡英歸天。
以修來館的強大能量要在漳州制造“意外事故”易如反掌,天衣無縫誰都瞧不出破綻,無奈姚啓聖既做婊 子又立牌坊,生怕和談副使在漳州出事有礙招撫議和名聲,指示登船之前不準動手。
督憲吩咐黃性震當然凜遵,傅爲霖聽聞之後也是無可奈何,如此一來留給蔡英“自然死亡”時間不到一晝夜,能否成功得手殊無把握。
傅爲霖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當然幹不得殺人滅口的黑活,黃性震無奈之下隻得啓動潛伏間諜,奉令保護和談使團的侍衛彭德充當殺手。
彭德隸屬明鄭侍衛司,由馮錫範指派護衛和談使團,和談期間鞍前馬後跟随保護,對傅爲霖讨好拍馬最是殷勤侍奉,想不到竟然早就被修來館收買成爲潛伏間諜。
想到這裏傅爲霖不由擡頭掃了眼彭德,見老實憨厚一如往昔,瞧上去好似毫無心機,隻是目光閃爍隐現狡狯,顯然城府頗深不動聲色,心裏蓦地有些發涼。
侍衛司是護衛王城的明鄭親軍,駐防東甯府最得朝廷信任,想不到官兵居然已被修來館成功收買成爲潛伏間諜,察言司特工向來神通廣大無所不偵,自己身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明裏暗裏秘密監視,稍有不慎就會身敗名裂粉身碎骨。
隻是如今不幸上了修來館賊船,想要下船另航絕無可能,傅爲霖隻能暗自警惕,避免被修來館賣了還幫着數錢。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心頭閃電般掠過唐伯虎落第歸家後的懊悔感言,傅爲霖内心深處百味雜陳,三十多年的諸多經曆如同電影一幕幕在眼前緩緩展開,兩眼癡呆仿佛傻了一般。
聽傅爲霖舊事重提,彭德下意識擡眼掃視,見水手船工都在各自崗位忙忙碌碌,艙口除自己與傅爲霖再無旁人,依舊伸手攙扶傅爲霖,輕聲應道:“卑職明白,等會座船過了海峽中線即行動手,必定不讓蔡佥事活着踏上東甯府碼頭。”
眸裏獰色一閃即逝,咧嘴憨笑露出滿口白牙,落在旁人眼裏老實憨厚仿佛毫無心機。
傅爲霖醒過神來,聽過了海峽中線再行動手目光有些疑惑,彭德猶豫片刻,壓低嗓音解釋道:“黃主事臨行前親自吩咐,必須等座船過了海峽中線才能動手,免得壞了朝廷招撫議和名聲。”
奶奶的真是既做婊 子又要立貞節牌坊,鞑子欲蓋彌彰真不是玩意!
溫文爾雅的傅爲霖忍不住在心裏惡狠狠罵了句粗話,強捺疑懼擡頭望向空中飛翔鳴叫的海鷗,感覺啼聲凄惶分外刺耳,沉默半晌方才緩緩道:“你要牢牢盯死蔡英,得手後務必把艙室好生整理,莫要讓蔡英有機會留下些什麽。”
彭德明白傅爲霖擔心蔡英爲人深沉提早留下證據,察言司特工可以從蛛絲馬迹察覺端倪,點了點頭恭聲應是,憨厚面孔淩厲殺氣一隐即逝,瞧上去依舊是一副老實憨厚模樣。
微歎口氣用力裹緊大紅官袍,傅爲霖扶住彭德手臂蹒跚走上樓梯返回三樓艙室,腳步踉跄似乎經受不住風浪侵襲。
佝偻身軀在陽光照射下仿佛緩緩蠕動的蛆蟲,漸行漸遠消失在艙道深處,再也望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