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難拱手緻謝,側身在下首客座坐下,态度不卑不亢絲毫不做作。
德裏哈笑嘻嘻應聲進廳,手腳麻利替徐國難斟滿專供欽差享用的貢茶,眼皮不引人注目向徐國難霎了霎。
徐國難沖德裏哈微微點頭,灑然一笑不卑不亢。
受了徐國難恰到好處的馬屁,勒保心情熨貼酸丁脾氣發作,興緻勃勃與徐國難聊起八股文章,大談詩詞歌賦。
徐國難早就瞧出勒保不學無術,引經據典小心應答,間或蹦出驚人言語,句句恰如其分搔着勒保癢處,聽得賜匾欽差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不住撚須微笑,瞧着徐國難感覺越發順眼。
哈善不通文墨,聽兩人子乎者也直打哈欠,翻着白眼插嘴道:“勒保,少賣弄你的狗屁八股文章。咱們叫塔蔔利進來是想聽他對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不是讓你們面對面學漢人秀才咬酸文。”
笑呵呵向徐國難道:“下一步該咋辦,塔蔔利快說給勒保聽聽,讓他曉得旗人之中也有諸葛亮。”
塔蔔利由他慧眼識中,如今在勒保面前出彩,哈善也感覺與有榮焉,言語分外客氣。
聽哈善言語粗俗,勒保心中不樂白了一眼,停止咬文嚼字,呷了口香茶盯住徐國難,顯然想看他處理軍政事務的真實本領。
徐國難早就想好,拱手微笑道:“既然兩位大人擡愛,塔蔔利便發一孔之見,請兩位大人指正。”
勒保輕嗯一聲,與哈善一起坐直身子,凝神傾聽。
“塔蔔利以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姚總督與施提督畢竟都是漢人出身,無論怎麽忠心耿耿,都要首先考慮家族利益,與咱們旗人終有膈膜。兩位大人考慮下一步行動,必須從旗人利益最大化角度出發。”
聽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八字評語,勒保眼睛一亮微微颔首,待聽到旗人利益最大化,忍不住擊掌叫好,贊道:“先生大才,見事極其明白,不愧爲旗人諸葛亮。”
舉茶虛敬了一敬,仰脖喝幹。
哈善咧嘴笑道:“勒保,我說的沒錯,塔蔔利确是旗人中的諸葛亮!”
撫摸鋼針般的胡須放聲大笑,顯是極有光彩。
徐國難端茶抿了一口,隻覺入舌清香餘味無窮,謙遜道:“兩位大人謬贊,塔蔔利愧不敢當。”
頓了一頓,續道:“在下以爲,姚總督之所以勾結天地會亂黨陰謀刺殺施提督,目的在于掌控攻台大局。施提督之所以與姚總督交惡,目的也在于想要專征台灣,日後得以封公封侯。他們都是漢人官員,爲了功名富貴家族利益明争暗鬥彼此攻讦,卻把咱們旗人利益抛在一邊,毫不在意。”
勒保與哈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緩緩點頭,都是面有憂色,顯然徐國難言語正中心坎。
徐國難瞧在眼裏,心中暗喜,續道:“台灣孤懸海外,倚台灣海峽爲屏障,想要攻取必須依靠精銳水師。我大清鐵騎橫行天下所向無敵,海戰本非所長,皇上明見萬裏,知道施提督号稱海霹靂,海戰能力天下無雙,指定由施提督專征台灣。姚總督身爲上司卻不得過問,多年辛苦代人作嫁衣,哪肯甘心就此罷休,施姚惡鬥由此而起。”
“不知兩位大人想過沒有,台灣孤懸海外,以大海爲屏障,與三國時孫權倚長江天險,劉備恃蜀道艱難自立稱王仿佛類似。施提督掌控福建水師水潑不進,既能攻台自然也能守台,有朝一日率領水師官兵攻下台灣,萬一有心效仿鍾會異舉,圖謀自立爲台灣王,朝廷能以何法子應對?”
鍾會字士季,三國末期魏國大将,奉令率大軍攻克成都滅亡蜀國,生出不臣之心勾結蜀國大将姜維,企圖據蜀自立,與魏國對抗,後來被叛變将領殺害。
台灣遠離大陸,倚無盡海濤爲屏障,與蜀國漢中險要地勢仿佛,施琅攻取台灣趁機自立爲王,滿清朝廷确實鞭長莫及徒歎奈何。
聽徐國難語重心長,勒保定一定神,幹笑道:“先生說笑,施提督受朝廷重恩,家屬皆居住京師,哪敢有不臣異舉。”
捧起茶杯呷了一口,雙手微微顫抖,茶水灑出險些濕了官袍。
德裏哈快步奔進,取出幹淨綿綢小心擦拭。
勒保沉着臉擺了擺手,德裏哈微一哈腰,悄無聲息退将出去。
哈善平常喜聽評書巜三國演義》,對鍾會謀反并不陌生,搖頭嗤道:“勒保你真迂腐,功名富貴面前哪顧得了家人老少,鍾會平定蜀漢陰謀造反作亂,家眷親人也都居住在京師許昌,可曾因此猶豫不敢?何況施琅有好幾個兒子守在身邊,怎麽也不怕絕種。”
徐國難聽出勒保言不由衷,微笑道:“欽差大臣說得有理,厚結其心挾其親屬确實有效。隻是兵法有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朝廷昔日待吳逆三桂何等恩寵,招其子吳應熊爲額附,高官厚祿留居京師,凡有要求無不滿足。吳三桂最後還是忘恩負義,造反叛亂,可見漢人陰險狡詐貪利輕義相信不得,有些事情還是要先防一手。塔蔔利的意思,一方面厚結其心,另一方面陰防其變,雙管其下,方能防患于未然,保全忠臣節義。”
這自是老成謀國之言,勒保哈善聽得連連點頭。
徐國難瞧在眼裏,趁熱打鐵把如何設法搞挎姚啓聖,掌控修來館,安插旗人顧問等控制漢官計策一一道來,聽得勒保撚須微笑,哈善點頭不己。
待徐國難講完,勒保已把徐國難真正視爲足智多謀的旗人諸葛亮,目光現出欽佩神色,鼓掌贊道:“先生真是不世出的大才,聞君一席話勒保茅塞頓開勝讀十年書,不知先生是否願意随勒保到京師一遊?”
勒保當着自己面搶奪旗人諸葛亮,哈善急得紅臉紫脹,搶着道:“塔蔔利是俺千辛萬苦找到的師爺,勒保不許跟俺搶,否則老子翻臉不客氣。”
勒保充耳不聞,笑眯眯瞧向徐國難,目光十分真誠。
徐國難怦然心動,思索是否要跟随前往京師,在鞑子朝廷設法安下顆釘子,随即想到實施厄斯計劃,破壞鞑子攻台才是當前要務,拱手謝道:“塔蔔利已接受都統大人聘請,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不敢追随大人前往京師。日後若有機會往京師一遊,塔蔔利必定上門拜訪,懇請大人指教。”
哈善噓出口氣,咧嘴發出狂笑,瞧着徐國難十分滿意。
勒保微感失望,幹笑道:“既然如此先生不可失約,勒保在京城掃榻以待。”
三人閑聊一陣,徐國難文學詩賦都有過人之處,見識處處高人一等,與勒保談得十分投機,倒把老大粗哈善冷落在一邊。
哈善聽兩人咬文嚼字如坐針氈,擔心勒保再次動心思挖自己牆腳,約定明日一起前去探望施琅,商量聯手搞垮姚啓聖,不顧留飯匆匆告辭。
出了大門,哈善向徐國難笑道:“塔蔔利,你今天可給老子長足臉面。勒保向來自視清高極少服人,倔脾氣上來連康親王都不放在眼候風地動儀,今天可贊了你好多回。”
頓了一頓,道:“以後還要麻煩先生多替哈善出些好主意,哈善必有回報。”
徐國難心中暗喜,嘴裏連道不敢,眸裏不由自主射出喜悅光芒。
哈善既已入毂,再加上萬裏迢迢從京師趕來攪局的賜匾欽差勒保,漳州的渾水勢必更加亂成泥潭。
厄斯計劃下半篇文章,想必可以書寫得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