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看三月暮,況是客中情。
遠水煙迷樹,孤峰雨帶城。
長歌憐短铗,愁逐野潮生。”
滾滾漳江奔騰向西,高大威猛宛若小山的四桅巨船高高飄揚代表皇命欽差的玄黃團龍旗,占據中間航道鼓足風帆橫沖直撞行駛如飛,過往貨船無不慌忙避讓,生怕不小心沖撞欽差座船招災惹禍。
一名身着三品孔雀官服,身材瘦削面貌儒雅的中年官員站在船頭迎風傲立,手持酒杯搖頭晃腦,圓領衣襟微微敞開,一副豪放不羁的風流狂士作态。
這辰光旁邊應該有湊趣的幕僚清客高聲贊好,甚至和上詩句以佐酒興。可惜——中年官員瞧着标槍般立在身後面無表情的大内侍衛範天恩,有些無趣地微歎口氣。
康熙禦口親封内閣學士勒保爲賜匾欽差,前往福建漳州爲施琅六十二生辰賜匾賀壽,不曉得皇上從哪裏聽說福建盜匪出沒殺人越貨,皇恩浩蕩特地派遣四名大内侍衛貼身保護,侍衛領班便是綽号鷹爪王的範天恩,可算得上皇恩浩蕩。
這些赳赳武夫手底功夫硬是要得,可惜胸無點墨不通詩詞,聽到欽差大臣吟詩也不懂得湊趣喝采,真真乏味至極。
想到這裏勒保有些索然無味,仰起脖頸又把一杯醇酒灌了下去,清瘦面孔立時現出酡紅,傲立船頭确有幾分酒中仙的風姿。
侍立旁邊的貼身小厮德裏哈笑嘻嘻急忙斟滿,他是勒保夫人鈕祜?氏陪嫁過來的家養小厮,爲人極是乖巧,隻是不通文墨吟不得詩詞,想要讨好湊趣也無從贊起。
“大人文采斐然,一句何時罷遠征點出憂國憂民之情,不愧是二甲進士内閣學士,卑職衷心佩服。”
甲闆側舷忽地響起高聲贊歎,把沉浸在詩酒意境的勒保吓了一大跳,擡眼瞧見一名身穿素金頂繡犀補子的低級武官站在船舷指揮行船,眉飛色舞啧啧贊歎,滿面都是欽敬神色。
勒保聽得面孔微紅,他自诩才高八鬥不遜子建,上船之後忽地詩興大發,對江賦詩苦思無得,隻得盜用明末詩人張家玉做的《過漳江》應景充場面,卻被低級武官啧啧贊歎,饒是面皮厚黑也有些承受不了。
不過——低賤武官也懂得詩詞?
勒保有些狐疑上下打量低級武官,見他年紀甚輕面目俊秀,站在粗魯水手中間仿佛鶴立雞群,對着欽差大臣不卑不亢含笑站立,心裏不覺有了幾分好感,斜眼問道:“你這武官也懂得詩詞?說說本官此詩妙在何處?”
低級武官見勒保盜用古人詩句恬不知恥,肚内暗自鄙視,嘴裏卻笑嘻嘻道:“大人此詩有感而發直抒胸臆,第一句體現憂國憂民之情,第二句抒發旅途感慨,三四兩句借景賦情,借用遠水孤峰描繪閩南風景,實則抒發苦吾生民的憂國情懷,最後的憐、愁兩字用得極妙,大人傷時感事憂國恤民的情懷躍然紙上,實是絕妙之極。”
說到最後聲音高亢,似是極爲敬佩。
甲闆站着的護衛旗兵哪個懂得詩詞,聽低級武官說得雲山霧海不自禁贊好,連站在勒保身後面色陰沉的範天恩都微微點頭,枯瘦面頰現出嘉許神色。
畢竟大家都是武官身份,居然有人能與三甲同進士侃侃而談,文才肯定差不到哪裏,範天恩感覺與有榮焉。
勒保聽得心懷大暢,仿佛《過漳江》真是自己所做,禁不住有些自鳴得意飄飄欲仙。
他是順治八年的八旗同進士,肚裏才學其實有限,對低級武官的點評也是一知半解,曉得必是中聽言語,當下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滿清以強橫武功平定天下,坐穩江山後自然要振興文治想方設法籠絡世家士族,科舉考試是招攬讀書人的不二法門,順治元年旗人剛剛入關摘取果實,雄才大略的攝政王多爾衮立即宣布沿襲大明舊制重開科舉,勢圖“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盡量減輕漢人的仇清情緒。
然而士子大多講究民族氣節,除少數追求功名富貴的無恥文人外,絕大多數有骨氣讀書人隐居不仕甘做遺老遺少,時不時還要吟詩作詞諷刺滿清,懷念前明。
多爾衮殺不勝殺,苦惱之餘決定另辟途徑開設八旗科舉,鼓勵八旗子弟讀書識文,參加科舉考試入仕當官,與漢家士子一競高低。
八旗子弟重視騎射大多不通文墨,若與漢家士子同場競技必輸無疑,多爾衮苦思冥想,索性襲用朱元璋南北榜舊例,明确八旗子弟另設考場單獨出題,采用作弊手段培養了一大批八旗進士,雖然在漢家士子眼裏學識淺薄連秀才都不如,卻是旗人眼裏的文曲星,遠比漢臣更得信用,地位尊貴提拔迅速。
勒保出身皇上親統的鑲黃旗,從小體弱多病掄不得長槍大戟,軍功無望隻得學着漢人讀書識字,限于天資才學平平,在粗魯無文的八旗子弟中間卻是鶴立雞群,順治八年參加科舉僥幸考中三甲同進士,依仗旗人身份承恩進入翰林院,雖然連八股文章都做不通順,有了旗人身份連年升遷,不到十年就成爲三品内閣學士,整日陪伴掌管機務的内閣大學士,在旁人眼裏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内閣學士地位清貴卻是俸祿低微,勒保自幼攻讀學得漢人酸腐脾性,開口就是引經據典成爲旗人大爺的另類,在滿富經綸的漢官眼裏卻又顯得學識淺薄,因此無論滿漢高官都無人願意把他當作心腹,賣官撈錢的肥缺從來輪不到,隻能靠着京官俸祿和鐵杆莊稼苦熬日子,偏又講究京官體面處處都要裝模作樣窮大方,在寸土寸金居不甚易的京師自然過得清苦之極。
勒保撈錢無門常被彪悍婆娘鈕祜?氏埋怨辱罵,忍氣吞聲伏低做人,哪料喜從天降居然被康熙禦口親點爲賜匾欽差,把從來沒有奉旨出京的勒保喜得暈暈沉沉如同灌了兩斤關外白幹。
雖說奉旨賜匾不太好聽,可欽差大臣實實在在代表天子皇威,勒保早就聽同僚私下談論奉旨公差的諸多宰羊妙訣,有樣學樣沿途擺出欽差威嚴,居然也是宦囊豐厚收入頗多。
地方官員雖然事不關己,對勒保都是殷勤招待,臨别贈送些“土特産”,免得欽差回京陛見故意抖落出貪污把柄,把從沒放過外任撈過地方油水的勒保喜得手舞足蹈,無師自通學會撈錢法門,沿途衙門每站必停,土特産收得不亦樂乎。
跟随護衛的骁騎營官兵和大内侍衛自然也都沾光跟着發财,因此人人興高采烈,均覺奉旨賜匾是大大肥差,倒也無人抱怨路途辛苦。
欽差隊伍本是沿着官道緩緩南行,抵達福州勒保忽發興緻提出乘船前往漳州,說是嫌道路崎岖想要飽覽漳江秀色,哪料居然發現了如此湊趣的妙人。
“想不到武官之中居然也有這等雅人,真是明珠暗投埋沒人才。”
勒保先是感慨一句,打量越發順眼的低級武官,沉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怎會在船上充當武官?”
這話說出分明有意提拔,低級武官面現喜色,打了千道:“卑職賤名高德軒,祖輩隸籍船戶,因此在水師船上讨了個差使。”
聽到高德軒出身低賤船戶勒保面色微沉,想要提拔的心思立時淡了幾分。
相傳陳友諒兵敗之後,明太祖朱元璋怒其抵抗,把手下兵丁全都貶爲船戶,不準與岸上居民通婚,更不得參與科舉考試,高德軒雖然相貌堂堂談吐不凡,在出身決定一切的大清前途還是渺茫得很。
勒保堂堂鑲黃旗素重出身,聽到高德軒隸籍低賤船戶,馬上斷了招攬心思。
不過勒保卻是忘了,高德軒若是果真出身低賤船戶,哪有銀錢供養談書識文,更不可能在論資排輩極講資曆的水師艦隊得到提拔重用。
勒保不遠萬裏趕到漳州,臨行康熙親口吩咐前往漳州除了賜匾賀壽外,還要實地考察地方軍政,了解姚施因何失和,回京之後明白回奏。
眼下左右無事,高德軒久在閩南必定通曉地方情形,勒保随口問了些漳州軍政,高德軒有問必答畢恭畢敬,言語之中自然處處維護施提督,勒保聽得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看來姚施關系極其惡劣,自己奉旨考察地方軍政,倒要左右逢源不做表态,姚啓聖施琅有了顧慮哪能不巴巴送上雪白銀兩。
這是臨行之際出過欽差的同僚贈送的發财妙訣,想到漳州之行大有賺頭,勒保的淡細眉毛不自禁飄了起來,随即有些苦惱地皺成一團:皇上究竟想聽何等言語,自己該如何回奏才能符合聖心?
擔任京官多年,勒保當然明白體會聖意才能升官發财,漳州地方軍政如何隻在自己一張嘴,關鍵要與皇上聖意不謀而合。
親筆題匾說明皇恩浩蕩,吩咐欽差大臣考察地方軍政,表明皇上對姚啓聖和施琅都懷有疑慮,沒有最終确定專征平台人選。
想到康熙素日對漢臣的疑忌心理,勒保的狹長眼睛微微眯縫,精心配制的陳年女兒紅也有些味同嚼蠟起來。
“大人,前面就是漳州碼頭。”
勒保正在沉思,耳邊忽地飄過高德軒聲音,擡眼望見半海裏開外現出寬闊港口,黑壓壓停滿了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貨船,随風隐隐傳來鼓樂聲響,曉得必是漳州文武官員前來歡迎欽差大臣,登時感覺飄飄欲仙,低咳一聲就要回艙更換衣飾整理儀容,讓漳州文武官員曉得欽差大臣的威勢。
眼角餘光瞟見商船中間泊着艘六桅巨船,矗立碼頭恍若鶴立雞群,比福建水師精選的欽差座船更加高大威猛,勒保眸裏不自禁現出狐疑,走向艙室的腳步微微一頓。
高德軒瞧在眼裏,嘴角忽地現出不易察覺的詭笑,搶着與德裏哈一起上前攙扶,亦步亦趨跟将進去。
範天恩站在甲闆兀立不動,伸手輕輕撫摸颔下白須,枯瘦面頰露出若有若無的淡淡微笑,瞧向高德軒的鷹隼目光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