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心中有數,在衆多官員羨慕忌妒恨的異樣目光注視下,若無其事與康親王傑書一起步入禦書房,行禮如儀後由康熙親口賜坐,恭謹聆聽聖言。
康熙自然不會向臣子洩露哈善密奏内容,隻是說施琅提督福建水師時日已久,虛耗糧饷無所建樹,平定鄭逆遙遙無期,咨詢兩位心腹重臣如何妥善處置。
李光地心頭雪亮,知道哈善密奏必已經過禦覽,嘴角不自禁現出得意微笑,急忙抿去重新變得古井不波。
施琅本想重金賄買哈善,密奏推薦自己專征平台,京師趕來奔喪的施世骝無意聽說此事,他在國子監讀書聽說過康熙多疑性格,急忙阻擋獻計欲擒故縱,請哈善密奏推薦姚啓聖主宰對台戰事,以康熙疑忌漢臣性格必定會反其道行之。
這一招比施世綸提出的奏請專征更高一層,施琅任京官多年,當然深曉康熙疑忌漢臣脾性,細思之下連贊高明,當即與哈善仔細商議,花費萬兩白銀買得一紙密奏。
這事辦得極其隐秘,即使達木也未曾聽說,誤以爲哈善密奏專征薦舉的是海霹靂施提督,随意在酒醉之後說出,弄出了大烏龍。
哈善收錢辦事相當利落,遵言把密奉遞送京師,姚施不和人所共知,密折奏報是皇上親許,至于皇上看了密奏如何行事,關老子屁事。
聽康熙出言質詢,李光地早就想好主意,假意思索片刻,恭聲回道:“啓禀皇上,微臣離鄉多年不了解平台戰事,身爲文官也不通曉軍務,不敢在皇上面前胡亂出主意。微臣想來,皇上明見萬裏思慮周詳,平定三藩算無遺策,當年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率軍造反,朝廷大臣心中害怕力主複藩,惟有皇上嚴旨斥責調兵遣将,康親王、安親王等忠勇将領浴血奮戰,方才平叛成功四海升平,皇上見識比臣子高明百倍,微臣恭請聖心獨裁,必定馬到功成。”
李光地哆裏哆嗦長篇大論,實則十分滑頭半分主意也不出,康熙聞言微感失望,聽他提起昔日得意事體又極爲高興,當初吳三桂兵強馬壯掌控雲貴,朝臣人人畏懼不敢倡言撤藩,若非自己年少氣盛乾坤獨斷,說不定吳三桂至今仍然成爲大清心腹之患。
當下點頭微笑道:“文臣不問武事,李愛卿也是老成謀國之言。傑書,你是先皇欽封的鐵帽子親王,曾經率軍南下福建平定叛逆,熟悉鄭逆軍情,說說該如何妥善處置?”
康親王傑書沒有李光地那麽多的花花肚腸,身爲滿人言語也無所諱忌,不假思索亢聲回道:“禀皇上,鄭逆依恃海峽天險抗拒王師,坐困孤島日暮圖窮,其實當不得王師一掃。奴才以爲皇上應該嚴旨斥責姚啓聖,吩咐姚啓聖親自統率施琅立時渡海東征,隻要大軍能夠登陸台灣,鄭逆必定隻能泥首投降,從此海内一統再無癬疥之患。”
聽傑書口口聲聲以姚啓聖爲主統兵平台,康熙眉毛微挑,眯眼向李光地望去,見他滿面笑容點頭不已,似乎稱贊傑書主意高明異常。
或許——果真文臣不問武事,李光地瞧不破朕私下召見的真實用意。
轉頭瞧向康親王傑書,見他搖頭晃腦洋洋自得,以爲果真出了高明主意,康熙沒來由感到一陣失望,沉默半晌道:“兩位愛卿出的主意朕都已知曉,過些日子朕自有布置。眼下還有一件事體要與兩位愛卿商議。”
傑書和李光地齊齊挺腰直坐,擺出聆聽聖訓的恭謹模樣。
康熙卻不說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沉吟問李光地道:“李愛卿,朕記得再過半個月,就是施琅六十二壽辰吧?”
李光地心頭一跳,裝模作樣想了想,搖頭道:“微臣不知,請皇上恕罪。”
康熙抿嘴微笑不以爲忤,吩咐影子般侍立旁邊的小桂子道:“過會你出宮前往施琅府上,問明施琅生辰日期,朕要親筆賜匾以示恩寵。”
小桂子輕聲答應,有些異樣地瞟視傑書一眼。
聽到此言李光地心中大定:吾計售矣!
他不敢露出得意神态,顫巍巍站起,撲通一聲跪倒,哽咽道:“皇上對待臣子真是天高地厚,施琅隻要有半分良心,必會感念皇恩浩蕩奮勇殺敵,報皇上恩德于萬一。”
嘴裏說話,眼角慢慢溢出兩滴淚水,順着枯瘦面頰滾落下去。
傑書雖然不如李光地老到善于做戲,卻也不是政壇新丁,當然明白康熙親筆賜匾意味着什麽,想了想不甘心道:“奴才記得過些日子就是姚啓聖五十九壽辰,皇上——”
康親王是姚啓聖的恩主,春夏秋冬都會有炭敬、冰敬、年敬等名目繁多的貴重禮物專程送京,看在錢财面上傑書也要替姚啓聖争上一争。
話沒說完康熙的白淨面皮就有些陰沉下來,狹長眼睛冷冷瞪視傑書,截住道:“朕自有主張,康親王不必勞神替朕做主。”
冰冷言語刺得傑書目瞪口呆,面如死灰癱坐椅上,嘴唇抖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康熙打定主意,不再理睬癱坐不動的康親王,問李光地道:“朕想派人前往漳州賜匾,考察地方軍政方便決策,李愛卿覺得派何人前往較爲妥當?”
皇上不僅親筆賜匾,還要派人萬裏迢迢送到漳州?
如此大的風向标矗在面前,即使是傻子也曉得如何行事,傑書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開口,心裏暗暗替姚啓聖默哀。
李光地從地上緩緩爬起,恭聲道:“雷霆雨露皆出聖裁,微臣無德無能,哪敢替皇上做主。”
眸光微微掃視垂頭喪氣的傑書,得意光芒一閃即逝。
很滿意李光地的恭謹态度,康熙想了想拍闆道:“朕記得内閣學士勒保忠厚老實,就派他前往賜匾罷,必能勤謹辦事不負聖恩。”
砰的一聲脆響,姚啓聖臉色鐵青,重重把價值千金的上好美玉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嘴唇顫抖喃喃道:“施琅海盜頭子,老子與你誓不兩立!”
黃性震站在旁邊沒有說話,嘴角劃出得意弧形。
他早就探聽清楚姚啓聖發火緣由,康親王傑書特地派人送來書信,告知皇上禦筆親題海疆幹城,派遣内閣學士勒保爲賜匾欽差,從京師萬裏迢迢趕到漳州爲施琅賀壽,聖心如何不問可知。
更讓姚啓聖心驚的康親王告知康熙已有意答允施琅專征台灣,聖旨不日可能就會下達。
自己朝内除康親王再無援手,倘若聖心獨裁同意施琅專征台灣,統轄阖省兵馬的堂堂福建總督就會淪爲統籌糧饷的後勤員工,自然無法分潤平台大功,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成爲一枕黃粱的虛幻迷夢。
想到這裏姚啓聖的儒雅面具撕得粉碎,雙目噴火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猛地伸手牢牢抓住黃性震,壓低嗓音冷聲問道:“符起,屠施行動進展如何?有多少成功把握?”
聲音冷厲宛若從地獄深處飄出,刺得見多識廣熟知脾性的黃性震都不自禁倒退數步,渾身激靈寒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