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燕萍雲鬓散亂羅衫半解,坐在梳妝台前用象牙梳慢慢梳理光亮可鑒的及腰長發,從半人高的琉璃鏡瞧見頭發花白的黃羽目不斜視走了進來,下意識把露出半截的雪白胸脯胡亂掩好,有一下無一下假裝梳發,豎起耳朵聽兩人說話。
豪門大戶争寵内鬥異常激烈,蔡燕萍本是名噪江南的青樓花魁,被黃芳泰看中贖将出來,雖然年輕貌美卻是出身低賤,倚仗的隻是公爺寵愛,焉能不對府内事務多加留意,防止暗箭傷人。
黃芳泰年近四旬,方面大耳身材癡肥,坐在椅上宛若一座肉山,笑嘻嘻頗有彌勒佛福态。
他是黃梧大哥的次子,按封爵規矩無論如何不可能襲位海澄公,隻因前面兩任海澄公或者被殺,或者暴病,方才撿漏成爲海澄公。
黃芳泰很是知足常樂,憑借三代海澄公搜刮民财積下的金山銀山整日宅在府裏吃喝玩樂,對軍政大事不聞不問,頗有明末藩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氣質。
他懶洋洋坐在太師椅上,随手梳理被蔡燕萍撒嬌扯亂的及胸美髯,左手盤着文玩核桃,漫不經心問道:“老黃,出了啥子大事,非得跑到這裏找我?”
黃羽恭恭敬敬向黃芳泰行了禮,喘着氣把五小姐黃淑娥前往城隍廟燒香祈福,被鑲藍旗都統哈善撞見當街搶親,吩咐黃芳泰親自獻女上門的事兒一一說了。
還沒聽完黃芳泰就已吓得面如土色,癱在紫檀椅上作聲不得,文玩核桃咚的一聲掉落到波斯地毯上。
聽與已無關蔡燕萍放下心思,挑着秀眉撇嘴道:“哈善将軍貴爲鑲藍旗都統,怎麽也配得上海澄公庶女,既然出口求親答應就是,公爺何必吓成這副慫樣。”
黃芳泰苦笑道:“你說得好不輕巧,瞧哈善架勢哪是求親,分明把我的女兒當成尋常漢人姑娘一樣搶去玩弄,幾天後玩膩說不定随意賞給下賤旗兵作賤,堂堂海澄公的面子到時往哪裏擱。”
黃芳泰宅在府裏逍遙度日,每日與姬妾大被同床忙着造人,膝下兒女衆多,光庶女就不下十人。
黃淑娥是七姨太周蘇珍所生,平素沉默寡言與世無争,隻是宅在閨房讀書繪畫吟詩誦詞,在衆多女兒中不太得寵,黃芳泰并不放在心上,隻是他好歹是欽封的一等海澄公,在漳州也極要臉面,哈善大庭廣衆當街搶親還點名吩咐獻女上門,面子确實極爲難堪。
蔡燕萍被黃芳泰當着黃羽數落,心裏頗覺不爽,瞪眼道:“既然如此,老爺不答應就是,何必如此爲難。”
苦着肥臉宛若吞了隻蒼蠅,黃芳泰撥浪鼓般搖頭,“如今大清就是旗人天下,哈善奉令駐防漳州,說一不二爲所欲爲,我若不趕緊把淑娥送過去,說不到明天就會領兵打上門來,到時人财兩失更加沒面子。”
想到哈善窮兇惡極的霸道模樣,黃芳泰駭得聲音發顫,額頭禁不住滲出冷汗。
瞧黃芳泰膽戰心驚的慫樣,蔡燕萍暗自鄙視,重重把象牙梳摔在妝台上,嘟起紅唇道:“送也不行,不送也不行,公爺到底打算幹啥子?”
黃芳泰癱在太師椅上沉吟良久,總覺榮華富貴最是要緊,反正膝下庶女一大堆,怎麽也不差黃淑娥一個,哈善若是看中不妨獻女上門,說不定還能攀上關系狐假虎威,日後在漳州城不用再低伏身子做人。
主意拿定,撚着胡須剛想說話。門外突地響起急促腳步,黃芳泰擡眼望去,見服侍黃淑娥的丫鬟畫屏面無人色,跌跌撞撞跑上樓梯,陡生不祥預感,騰地從椅上彈起,驚問道:“出了啥事?!”
畫屏被門檻拌了一跤,搖搖晃晃險些跌倒,倚在門上喘了口氣,抽抽噎噎道:“禀公爺,小姐甯死不肯送給哈善,趁小婢整理床鋪不留意,拿起剪刀劃花了臉——”
話沒說完就聽咕咚一聲,黃芳泰跌坐回椅上,面色雪白雙目無神,嘴裏不住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蔡燕萍也被這消息吓了一大跳,内心深處對向來瞧不起的黃淑娥生出絲敬佩,搖晃黃芳泰急道:“老爺莫要呆坐,快些拿出主意才是正經。”
被蔡燕萍搖晃一陣,黃芳泰總算回了魂,慢慢直起身子,沉吟問畫屏道:“淑娥臉蛋劃得厲害不厲害,難看不難看?”
畫屏捂臉哭道:“橫豎劃了三道口子,血淋淋的難看得不得了。”
黃芳泰剛直起的身子又軟塌下去,哭喪着臉如喪考妣,半晌歎氣道:“既然難看,送給哈善将軍也不會要——”
衆人聽到這話都忍不住吃驚,面面相觑半晌說不出話。
蔡燕萍俏面鐵青,忍不住沖黃芳泰發火道:“老爺,你太沒男兒志氣,咬緊牙關就不送人過去,哈善還能上門把你吃了,頂多魚死網破一拍兩散。老爺可是欽封一等海澄公,也是漳州官場的頭等人物,不信哈善真敢沖進府裏搶人。”
黃芳泰搖頭苦笑道:“燕萍你太過年輕,沒見過旗兵南下平叛的兇殘模樣,那幫畜生視漢人如同草芥,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哪樣幹不出來。我繼承爵位前住在平和縣鄉下,親眼見到旗兵借口平逆屠了整個村莊,男人統統殺死,女人全部掠作營妓,連二嫂都被擄去,玩膩後賣進妓院,好不容易才使銀子贖了回來,根本不賣海澄公府面子,又有誰能奈何得了無法無天的旗兵大爺。”
頓了一頓,續道:“哈善是堂堂的鑲藍旗都統,負有監視地方職責,在皇上面前放個屁都比我這個過氣海澄公頂用,倘若不聽吩咐,他隻消密奏皇上誣告我勾結明鄭陰謀造反,到時就要殺頭抄家,女眷照樣發給旗人爲奴,日子生不如死。”
說到這裏,黃芳泰似乎已見到全家抄斬,妻女被旗兵任意淩辱的凄慘模樣,駭得小雞般縮着肥胖身軀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
見黃芳泰被哈善吓成如此膿包慫樣,蔡燕萍也沒了脾氣,咬着紅唇賭氣問道:“那——老爺說該咋辦?”
黃芳泰想了想,轉頭向黃羽道:“六姨娘生的淑英,我記得比淑娥小上一歲,模樣長得也還周正,哈善必定滿意。快些把她裝扮裝扮,等會備上份重禮,公爺親自獻女上門。”
長歎一聲,想到不僅親生女兒要被哈善肆意淩辱,老爹還得忍氣吞聲親自上門獻女,不由淚如雨下悲痛難忍。
房裏衆人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