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拐角處哭爹喊娘,行人東倒西歪跌撞一團,施世軒百忙之中斜眼瞟去,見順着街面奔出十多匹高大駿馬,縱橫交錯排列數行向城隍廟這邊急馳,絲毫不顧忌會踩傷行人,時不時可以聽到馬上騎者發出的得意狂笑。
劉雪梅被擁擠人群擠蹭,猝不及防闆凳傾斜差點摔倒在地,哎呦一聲剛想挺身站起,溫軟嬌軀已被有力手臂挽住,濃重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
她從來沒有與年輕男子如此親熱,呆了呆還沒來得及說話,背後人潮洶湧而至,硬生生把她擠入施世軒懷中,兩人相依相偎宛若親密情侶。
劉雪梅羞得俏面飛紅,掙紮着就要起身逃開,卻被施世軒緊緊抱住,沉聲道:“不要動,小心跌倒踩傷。”
他曾在京師元宵期間見過燈山失火,驚慌行人奔逃踩踏,情形端的兇險無比,若是不幸跌倒即使武功蓋世休想站将起來。
耳邊一片哭爹喊娘,街上有幾名行人慌張奔竄,不小心被人群踩倒在地,哭叫聲中再也站不起來。
涼皮攤子早已被人群擠倒,攤主随波逐流不知去向,施世軒腳下紮着馬步,凝神屏息護住劉雪梅牢牢不動,任憑洶湧人流潮水般兇猛擊打在身上。
街上狼奔豕突亂成一團,兩人偎在一起卻無比溫馨,隻盼能夠就此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瞬間,奔騰人流終于平息下來。
劉雪梅腦海混沌一片,受驚小鹿般從施世軒懷裏跳開,見他衣衫淩亂面色紫醬,肩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油痕掌印,護住自己的手臂也有幾條深淺不一的血痕,不禁又羞又喜,卻是絲毫沒有惱意。
垂着眼皮剛想說話,聽到馬蹄轟隆震耳欲聾,高大駿馬在騎手馭使下無所顧忌奮蹄急馳,已有數名行人哭喊聲中被踩在蹄下,劉雪梅聽到哭喊俏面陡地生寒,怒道:“怎麽可以這樣!難道不怕踩死人!”
劉雪梅沒有提起剛才的“非禮”,施世軒心中一寬卻又微感失望,聽到猖狂笑聲夾雜滿語,眉頭登時蹙起,知道又是駐防旗兵故意縱馬傷人。
他在京師多年,見慣皇親貴戚驕橫不法草菅漢人性命,有些時候一言不合就動刀殺人,告到官府哪位老爺大膽敢管旗人大爺的閑事。
駐防旗兵天高皇帝遠更是肆無忌憚,莫說随意縱馬傷人,見到中意小娘立馬動手搶回軍營淩辱,從來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姚啓聖自诩青天,對旗人橫行霸道卻故作不見,即使有人到衙門告狀也隻是出銀子好言撫恤,絕不敢與旗人作對得罪哈善都統,此高彼漲更加增長旗人大爺的兇橫氣焰。
見劉雪梅秀眉倒豎俏面鐵青,騰身就想竄出說理,忙攔阻道:“劉賢弟莫要急躁,小心傷着自己。”
劉雪梅圓睜怒眼剛要說話,人群中忽然哎喲一聲驚叫,接着傳來“小姐”的尖聲哭叫,聽聲音正是靓麗少女畫屏。
施世軒劉雪梅都是怔了怔,不約而同循聲望去,見溫婉少女慌亂中躲避不及,被人群刮倒跌在大街中間。
十多名旗兵熟視無睹,馬蹄轟隆反而故意加速,狂笑聲中向溫婉少女飛馳奔來。
周邊人群的喧鬧聲忽地靜止,行人都睜大眼睛瞧着高大駿馬在馬鞭用力抽打下飛馳急奔,漫天黃塵飛舞,隻有溫婉少女的晶亮眼眸露出驚駭欲絕神色。
畫屏的驚叫更加刺耳,充滿了驚惶絕望,隻是她擠在人群中,周圍擠擠挨挨全是行人,一時半刻哪趕得過來。
眼看碗大馬蹄高高揚起,瞬間就要重重踩踏在溫婉少女身上,馬踏身亡的人間慘劇馬上發生,有些膽小行人吓得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街邊忽地嬌叱,一條纖影幻影般掠過人群,瞬間出現在街道中央,用力抱住溫婉少女的柔細纖腰,一招旋風十八滾轉眼脫出馬蹄踩踏範疇。
馬蹄着地火星迸射,卻隻踏中一頂掉在街心的瓜皮小帽,踢得遠遠飛将出去。
人群靜默片刻,不約而同發出雷鳴喝采,施世軒目光晶亮,喊得尤其大聲。
一名鬥笠少女擠在人群中間,見旗兵縱馬行兇目射冷芒,嬌軀微斜剛要打算竄出救人,見此情景急忙收住腳步,站在道邊靜觀其變。
喝采聲中劉雪梅抱着溫婉少女挺身站在人群前面,滿頭都是濃密秀發,腦後拖着條黑亮長辮,分明是名英氣逼人的嬌俏少女,哪是酸氣十足的文弱書生。
畫屏曉得自己方才看走了眼,捂住嘴巴目光現出驚駭,面頰忽地現出莫名紅暈。
劉雪梅雙手緊緊抱住溫婉少女,目光如電瞪視高踞馬背的驕橫旗兵,眸裏燃燒掩飾不住的熊熊怒火。
溫婉少女似已吓呆,俏面雪白嬌軀顫抖,淚水順着柔嫩面頰滾淌而下,緊緊抱住劉雪梅不肯放手。
此時她已知道劉雪梅女扮男裝,心中不免感覺失落,又有些欣慰,酸酸麻麻不知是何種苦澀滋味。
爲首将官見有人仗義出手破壞踩踏漢人興緻,不由地惱怒非常,一聲吆喝十來匹駿馬同時站定,騎術端的不凡。
施世軒見劉雪梅飛身救人,輕功極爲了得,吃驚之餘暗松口氣。
擡眼見爲首将官濃眉大眼,鼻方口闊,一口大胡子遮住半邊面頰,宛若張翼德再世威風凜凜,正是駐防漳州的鑲藍旗都統哈善,不由又是一驚。
瞥見每匹駿馬背上都馱了些山雞、野兔、狐狸等獵物,旗兵都是挎弓背箭腰懸利刃,交頭接耳興高采烈,料想哈善帶了侍衛外出打獵,興盡歸來沿街縱馬傷人,不由暗暗叫苦,皺起眉頭籌思破解對策。
哈善在關外時就喜歡狩獵,駐防漳州不改旗人習性,帶領親兵到山野打獵歸來,見城隍廟前行人如織,一時興起縱馬飛馳踐踏取樂,這是旗人入關前常耍的騎射遊戲,有些時候甚至以漢人爲靶比賽射箭殺人,隻爲分出射術高低。
見劉雪梅居然膽敢跳出救人,破壞踩踏興緻不由怒氣橫生,提弓在手就想當衆射殺以一儆百,料想懦弱漢人絕不敢聚衆反抗,自尋死路。
眯眼瞧視劉雪梅和溫婉少女俏美容顔片刻,目光漸漸現出淫欲,把滿臉殺氣掩蓋了下去。
扭頭向衆侍衛笑道:“漢人中美貌小娘倒是不少,這兩個小娘都很中我的意,不妨搶回去晚上消遣取樂。”
他說的是滿語,圍觀漢人百姓聽不懂面面相觑,施世軒學過滿語大吃一驚,心一橫剛想出頭。
人群中奔出青衫壯漢黃三,滿面谄笑跪在哈善馬前,低聲禀道:“都統大人,那位是公爺府上的五小姐,請都統大人大量饒過。”
伸手掏出塊漆金腰牌,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哈善擡眼瞅瞅腰牌,馬鞭揚起想要抽打硬生生忍住,皺眉道:“說得仔細些,哪家公府?”
“海,海澄公府。”聽哈善言語不善,黃三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
聽到海澄公府圍觀人群哄的一聲輕聲議論,許多行人面上都是露出厭惡憤恨表情,顯然海澄公在漳州造孽深重,極是不得民心。
劉雪梅也是暗吃一驚,眸裏陡地閃過絲厭惡,松手要把溫婉少女扔下,想了想還是抱住。
家庭出身無法自由選擇,家族罪孽也不應由柔弱女孩承擔。
溫婉少女冰雪聰明,如何瞧不出行人的表情變化,珠淚盈盈泫然泣下,嬌軀顫抖楚楚可憐,倒讓不少行人暗生同情,不複先前那麽幸災樂禍。
施世軒也覺有些意外,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想看驕橫哈善如何處置海澄公黃芳泰的五小姐。
哈善馬鞭虛空輕抽,啪的一聲脆響,滿不在乎道:“啥子海澄公府,直說黃芳泰老小子不就行了。雞巴個海澄公,順治皇爺大度賞他爺爺爵位真當自己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在俺哈善眼裏屁都不值。五小姐叫啥名字?”
古時女子閨名除父母丈夫外輕易不能說給旁人知曉。
黃三見哈善面目兇橫,周圍侍衛執刀握劍躍躍欲試,隻要一言不妥就會動手殺人,心裏說不出害怕,略一遲疑,低聲道:“黃淑娥。”
“黃淑娥?這名字有些拗口,取得不好。”
哈善大模大樣點評,揚起馬鞭指向劉雪梅,問道:“那小娘叫啥名字?”
黃三搖頭道:“小的不知。”
哈善輕搖馬鞭,見兩名少女一個嬌俏,一個英武,各有不同風味,越看越是心動,剛想吩咐侍衛當街搶人,侍衛群中有人提馬上前,對着哈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滿語,深深瞧了劉雪梅一眼,目光有些複雜,倒退馬匹回到侍衛叢中。
皺眉瞧瞧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哈善思索片刻微微點頭,擡起眼皮橫了黃三一眼,道:“老子賞黃芳泰個面子,不當街搶你家姑娘——”
施世軒聽哈善口氣本欲當街動手搶人,聽了侍衛言語方才平息念頭,微覺詫異,仔細打量說話侍衛,見他身材魁梧面目普通,神情木然古井無波,瞧不出啥子異樣。
這時人人都看出哈善不懷好意,隻是畏懼旗兵兇橫誰也不敢多嘴多舌。
松手放下玉容慘淡的黃淑娥,劉雪梅秀眉倒豎,雙手叉腰怒罵道:“狗鞑子,想要當街搶姑娘,拿命來換!”
狗鞑子三字一出,街上行人個個大驚失色,心想當街辱罵旗兵老爺,這場禍事闖得着實不小。
哈善卻不動怒,笑吟吟瞟視劉雪梅一眼,馬鞭指着黃三道:“那小娘火氣還不小,越是烈性老子越喜歡。這就着落在黃芳泰身上,叫他親自帶了黃淑娥和那小娘送到都統府,否則——”
面色陰沉陡地甩鞭,黃三隻覺手上一輕,捧着的漆金腰牌已被馬鞭卷起,用力摔到牆上跌得粉碎。
接着就聽到張狂大笑,馬蹄得得,哈善在侍衛簇擁下飛馳遠去。
圍觀人群見哈善鞭法如此了得,心裏都是說不出的害怕,生怕哈善過會帶了大批旗兵回來報複,半句也不敢議論急忙飛奔散去,免得得罪旗兵遭災惹禍。
冷眼望向遠去騎兵,鬥笠少女柳葉眉漸漸豎起,眸中殺氣盈然,混在人群中悄然離去。
城隍廟廣場擺攤的收攤,開店的關門,踩傷的都被家人攙扶離開,轉眼偌大集市隻剩下施世軒劉雪梅等六人,孤零零站在廣場中間大眼瞪小眼。
周圍空地滿是行人狼奔豕突抛散的水果食物和衣衫鞋襪,偶爾可以見到行人踐踏受傷留下的點滴鮮血,說不出的詭異可怕。
黃三暗向黃二使個眼色,示意做好出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