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用青瓦白牆隔開十二座雅緻小院,分别冠以牡丹、菊花、芙蓉等諸多花名,花木扶疏雕欄缭繞宛若少女閨閣,供第一流的紅牌姑娘居住,尋常人物不得進入,專門用于交結官員權貴,被漳州嫖客戲名十二名花。
每座雅緻小院根據花名分别種植奇花異草,佐以修竹流水,石亭曲廊,院内外舉目皆是風景,處處巧奪天工移步換景,恍若仙境瓊樓美不勝收。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閩南地區地氣暖和,街上行人都早早脫去夾衫,呼朋引伴下鄉遊玩春景。
百花館内新枝吐綠,修竹搖曳鮮花怒放,顧盼之間皆是難得一見的美景,令人禁不住心曠神怡。
十二名花中排名第八的芙蓉園遍植高大木芙蓉,都有二人多高,還沒到吐蕊噴芳季節,郁郁蔥蔥青翠蔽地,綠蔭叢中掩映着二層雅緻閣樓,通體都用貴重紅木築就,富貴氣息混合竹木芬香,讓人不禁見之忘俗,神清氣爽。
一名年方二八明眸皓齒的綠衫少女提着南海慈竹編織的精巧花籃,沿木芙蓉遮蔽的鵝卵石徑急步走進閣樓,聽到中間主房傳出悅耳琴聲,略略停步凝神傾聽,等琴聲稍緩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花團錦簇的寬敞房間鋪着價值昂貴的波斯地毯,紅木桌案擺放難得一見的時鮮蜜果,牆壁懸挂價值千金的名家字畫,瞧上去典雅精緻,渾不似妓院人家。
沿窗的湘妃竹榻後面端坐芙蓉園主人芙蓉女吳豔豔,粉頸嫣頰,脂滑肌凝,妩媚嬌豔,端的是萬中選一的人間佳麗,特别是彈的一手好琴,能夠勾得嫖客神魂颠倒如夢似幻。
吳豔豔面前矮幾上金蟾銅爐袅袅燃着南洋檀香,纖纖玉指輕攏慢撚彈奏江南名曲長相思,晶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顯是時間已久有些疲倦。
靠牆的雕花紅木矮榻側躺着名矮胖漢子,懶洋洋似聽非聽,眉目間有些蕭索,雙目閃爍不知想些什麽。
見綠衫少女狸貓般碎步走進,吳豔豔松了口氣趁勢停止彈奏,鳳眼斜挑假意嗔道:“小翠,我正彈長相思給姚大人解悶,你跑進來幹什麽,好生不識趣。”
聲音軟糯,帶着極爲好聽的揚州口音。
小翠黑白分明的晶亮眸子向吳豔豔霎了霎,笑嘻嘻道:“前院劉媽巴巴送來剛從城南桃園頭茬采摘的水蜜桃,說是特地給姚大人嘗嘗新鮮口味,小婢趕緊拿過來獻寶。”
順手把元寶形狀的精巧花籃放在紅木桌上,取出四隻洗得幹幹淨淨的拳大水蜜桃擺進玉盤,白裏透紅,鮮嫩可愛,滿室都能聞到撲鼻芬芳。
小翠先拿了隻水蜜桃遞給吳豔豔,又挑大的遞給躺在床上的矮胖漢子,瓊鼻聞到股濃重酒味,眸子深處隐現厭惡,若無其事掩飾過去,嘻笑道:“姚大人,水蜜桃是剛從樹上摘下的頭一批,您老嘗嘗,可口得很。”
邊說話邊把水蜜桃遞到矮胖漢子嘴邊。矮胖漢子張口欲咬,聽到老字倏然變色,擡腿用力踢中小翠小腹。
小翠猝不及防哎喲一聲摔倒在地,水蜜桃咚的一聲掉在地上,細長眉毛疼得蹙起,星眸不由自主現出晶瑩淚花。
吳豔豔坐在紅木椅上,翕動紅唇細細咀嚼水蜜桃。她受過專門訓練,在尋歡客面前絕不狼吞虎咽,惹人讨厭。
見矮胖漢子踢打親信小婢,粉面不禁失色,放下水蜜桃上前扶起,柔聲向矮胖漢子道:“姚大人,小翠毛手毛腳得罪了您老,豔豔等會重重責打,給您老出氣。”
小翠淚汪汪站在旁邊,左手輕撫小腹,敢怒而不敢言。
矮胖漢子翻身從榻上坐起,聽到老字目中毒焰閃動,又欲發作動手,瞥見吳豔豔巧笑嫣然面目溫婉,顯是不曉得自己聽不得老字,長歎了口氣,皺眉道:“不關小翠的事,是我自個心情不好!”
擡頭呆呆望向窗外明媚春色,嘴裏喃喃道:“何處桃源,可以避秦!何處桃源,可以避秦!”聲音低沉幹啞,含有無限愁苦怨毒。
察言觀色是妓家必備本領,吳豔豔聽出矮胖漢子話中蘊有愁悶之意,星眸微閃,向小翠使了個眼色。
小翠彎腰撿起水蜜桃,見已摔破油皮,捧在掌心輕手輕腳走出房門,隐隐可以聽到細微啜泣。
吳豔豔倒了杯香茶含在嘴裏,風擺楊柳袅袅娜娜走到雕花矮榻側面,抱住矮胖漢子親了個皮杯。
等矮胖漢子咽下,眼中蕭索慢慢換成貪婪欲火,方才輕聲道:“姚大人,您老可是出了名的幹将良才,漳州府哪個不曉得修來館能有今日紅火局面,都是姚大人的心血功勞。黃性震隻是鄉下進城鑽營的土财主,科舉多年連秀才都考不上,機緣巧合才坐上主事位置,哪能與姚大人相提并論。”
“姚總督是姚大人的伯父,對此自然心裏有數,您老今日雖然受些委屈,明日更能飛黃騰達升官發财,何必小受挫折就生出避秦念頭。”
矮胖漢子便是修來館都事姚國泰。
那日黃性震從姚啓聖手上讨得雞毛令箭,回到修來館立即下令把姚國泰就地免職,搜集證據追查貪腐逼死人命等諸多不法事項。
姚國泰正在廈門嚴刑逼供,想要掏出口供順藤摸瓜抓獲徐國難将功贖罪,挽回在施琅面前失卻的臉面,聞聽免職消息頓如五雷轟頂,連夜奔回漳州求見姚啓聖。
姚啓聖正在召見副将黃朝用,聽他禀報台灣和談及遇刺諸多事宜,沒功夫接見不争氣堂侄,吩咐守門侍衛把他趕出總督行轅。
姚國泰垂頭喪氣回到修來館,見都事房的私人用品已被搬出,詢問黃性震皮笑肉不笑說修來館用房緊張,不能供私人占用。
是可忍孰不可忍,姚國泰勃然大怒,不管不顧與黃性震大吵了一頓,原本緊抱大腿的親信探事都站在旁邊觀望,不敢發置一詞。
姚國泰是舞刀弄劍的粗魯漢子,論吵架哪是咬文嚼字,牙尖嘴利的黃性震對手,沒幾句就被不陰不陽嘲諷得糙臉脹紅,憤憤然想用拳頭與黃性震“理論”。
圍觀探事見狀一擁而上“勸架”,七手八腳把姚國泰推拉到外面,裏面頗有幾名昔日的親信探事,風頭轉向立時拉起了偏架。
姚國泰無可奈何,站在修來館門口跳腳痛罵黃性震的祖宗十八代,罵了會見無人理睬隻得悻悻走開。
黃性震乘勝追擊,借口人事調整,對姚國泰的親信探事或拉攏或驅逐,沒幾日就把姚國泰苦心多年經營的勢力一掃而空,除黃三等少數親信探事暗中與姚國泰保持聯系外,堂堂都事居然成了無兵無卒的光杆司令。
姚國泰驚怒之餘再次前往總督行轅求見,這回姚啓聖倒是接見,不等姚國泰訴說委屈,疾言厲色訓斥一頓,說不是看在去世多年的堂叔份上,就要趕姚國泰回家啃泥土。
姚國泰想不到最大的靠山已被黃性震蠱惑,不敢分辨喏喏連聲倒退出總督府,心灰意冷索性整日留連芙蓉園,不再過問修來館事務。
聽吳豔豔說得入耳,句句點中自己心竅,姚國泰面色陰沉如同鍋底,恨不得立時把黃性震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方才消卻胸中窩囊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