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身著家居便衫坐在太師椅上,多日沒有刮洗的面頰有些瘦削,嘴角隐隐現出水泡,随手翻閱偵緝處緊急呈送的機密情報,眯着眼睛沉聲問道。
施世綸身著白衫,腰間系着白绫,眼裏泛滿血絲,輕聲禀道:“據探事偵緝報告,鄭逆克塽派遣賓客司行人傅爲霖任和談正使,察言司司聞處佥事蔡英任副使,率領和談使團十二人,三月一日乘坐海船秘密抵達漳州碼頭。姚總督派遣黃性震出面和談招撫。招撫條件不詳,估計還是仿高麗例,不上岸不剃發,允許朝貢納爲不征之國。”
聽到不上岸不剃發施琅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光滑腦門,面色微現赤紅,聽施世綸續道:“孩兒綜合情報資料,認爲姚總督急于和談成功,極有可能答應明鄭的議撫條件。”
施琅嘴角現出不屑,冷笑道:“姚老兒急着招撫議和,還不是生怕老子出兵攻下台灣搶了他的功勞,天下哪有這等美事,老子絕不讓姚老兒春風得意,平白立下平台大功。”
施世綸嘴角動了動,瞅着施琅陰沉面色欲說不說。
施琅瞧在眼裏,不耐煩道:“世綸,有話就快說,在爹面前有啥子好隐瞞。”
施世綸尴尬一笑,低聲道:“孩兒以爲,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姚總督若能招撫成功,免了閩浙百姓兵兇戰危,未必不是大清百姓之福——”
話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施琅重重把機密情報扔在桌上,怒目瞪視施世綸,目光現出遏抑不住的失望神色。
見老爹怒容滿面,施世綸忙住口不說,胸口微微起伏,顯是頗不服氣。
呼哧喘出幾口粗氣,施琅獰聲道:“世綸,你是施家的千裏駒,老夫對你寄予厚望,日後阖族富貴全靠你發揚光大,見事怎麽如此不明白,皇上舉天下之力泰山壓頂,蕞爾台灣憑借天險苟延殘喘,自然絕不是朝廷大軍敵手,無論怎麽蹦跶最終必能平定,隻是平台大功絕不能落入姚老兒手中。”
見施世綸目光閃動若有所思,拍着桌案厲聲道:“老夫需要立下平台大戰,施家需要靖海侯身份,你懂麽!”
施世綸怔了怔,略一思索已明其理,大清平定三藩四海升平,武将再難憑借軍功升官發财,放眼天下台灣鄭逆是唯一的建功立業之地,康熙曾經頒有煌煌聖谕,隻要率兵平定鄭逆立即封賞靖海侯,金口玉言當然不會出爾反爾。
施琅出身低賤農家,跟随鄭芝龍明爲海商實際海盜,在京師任職時常被朝中清流譏爲殺人越貨的汪洋巨寇,無人願意與之結交,倘若能夠摘取平台功勞就有望成爲靖海侯,施家水漲船高自然能夠邁入公候行列,假以時日必成世家巨族,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事關家族能否趁勢崛起,饒是施世綸生性沉穩也不禁熱血沸騰,把可憐受苦百姓的慈悲心思抛到九霄雲外,點頭道:“爹說得不錯,無論如何不能讓姚啓聖招撫成功,要不要跟對付黃朝用那樣——”
手掌用力向下一切,眸裏現出冷厲光芒。
施琅沉吟半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行刺之舉可一不可再,明鄭使者如果在漳州城遇刺,稍有頭腦就能猜出必是老夫暗地下的黑手,到時姚老兒借機做些悲情文章,向皇上誣告老夫阻撓和議,出手行刺失卻朝廷臉面,反倒弄巧成拙誤了大事。”
見施世綸蹙眉思索,冷笑道:“和談招撫哪有那麽容易,你明天讓人放出風聲,就說姚老兒收了台灣重金賄賂,假借和談招撫意欲養寇自重,倚台灣爲外援挾制朝廷。老夫自會想法子讓哈善把流言密報朝廷,隻要皇上心懷疑忌,和議就成爲水中月鏡中花,老夫要讓那姚老兒看得見摸不着,貓咬尿泡空歡喜一場。”
想到姚啓聖失信台灣進退失據的狼狽模樣,施琅心中歡暢,多日憋悶一掃而空,忍不住放聲狂笑極其得意。
施世綸腦中靈光一閃,跨前一步道:“孩兒以爲,爹爹可以設法上折密奏,請求朝廷允許爹爹率軍專征台灣,讓姚啓聖掌管後勤供應,到時平台大功姚老兒半點都分潤不走。”
施琅眼現遲疑,猶豫道:“姚老兒文官出身不通軍務,掌管後勤供應倒也名正言順。隻是眼下已有流言說老夫攻取台灣企圖自立台灣王,朝廷萬一疑忌說不定弄巧成拙。”
眸中怒氣愈發旺盛,原本以爲當衆開棺驗裳流言不攻自破,哪料各種經不起驗證的荒誕流言還是越傳越廣,不問可知自是姚啓聖躲在幕後暗中鼓動,企圖壓逼自己低頭服軟,任憑指揮成爲攻台利刃。
姚老兒,施琅與你勢不兩立,有你沒我!
施琅捏緊拳頭,暗自在腦海轉着各種狠毒主意。
深沉一笑,施世綸胸有成竹道:“施家滿門居住京師,就是忠誠朝廷的最好證明。何況哈善将軍向來與爹爹交好,對姚老兒也是很看不順眼,隻要設法鼓動哈善将軍密奏皇上請求爹爹專征台灣,家人安居京師充當人質,皇上英明睿達明見萬裏,些許流言不足爲懼。”
施安去世施夫人“染病”不能前來送葬,實際是清廷擔心施琅陰謀造反軟禁扣作人質,施世骝已暗中向施琅禀明。
聽施世綸提起,施琅沉吟良久,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朝廷隻是一味信任旗人,哈善有勇無謀貪财好利,老夫給顆甜棗就會上鈎,隻要他答應替老夫秘奏皇上請求專征,朝廷必定不會過于疑忌,不妨試上一試。”
思索片刻,緩緩道:“你把偵緝處交還世軒,馬上到吳英軍中報到,好生習練海戰本領,過些日子就是六月盛夏,台灣海峽風多浪急,老夫要趁劉國軒不加戒備,誓師出征占據澎湖,趁勢逼迫鄭克塽簽定城下之盟,到時就能把靖海侯穩穩當當收入囊中。你到時要身先士卒奮勇作戰,切莫給老爹丢臉,日後保舉戰功别人才不會說閑話。”
聽到誓師出征施世綸心頭别的一跳,趕忙高聲答應,遲疑道:“軒弟他——”
“世軒還是整天關在屋裏守孝?”施琅面目微黯,輕聲問道。
施世綸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憂慮,“軒弟自送葬回來就整日不吃不喝,一味守着靈位以淚洗面,口口聲聲對不住安叔,誰勸也不聽,長久下去怎生得了。”
提起施安施琅略現愧意,雖然換上滿服下葬是保全施家滿門的無奈之舉,但想起施安臨終哀求終究良心不安,沉默良久輕聲道:“世軒那裏老夫自會設法說服,你趕緊交卸差使去吳英軍中報到,莫要耽誤練兵大事,施家能否擺脫海盜身份成爲世家巨族,擔子就壓在你我父子身上。”
施世綸輕聲應是,感覺施琅的聲音有些蕭索,隐隐透着些許疲憊。
他不敢多想,緩步退出房間,望着檐邊斜射下來的燦爛陽光,想起老爹爲了家族利益可以不顧百姓福澤,明明能夠招撫議和偏要與明鄭刀兵相見,禁不住仰頭長歎,微現沮喪神色。
假若自己處于老爹位置,面對家族利益與百姓福澤,又該如何選擇?
施世綸思索半晌,最終還是緩緩搖頭,眉心皺成老大疙瘩,望着高懸太陽怔忡不語。
家國難以兩全,有些時候做出選擇不是想象中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