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起兵初期軍紀森嚴,旗兵将佐包括主帥出征期間必須在軍營居住,無事不得随意外出,到了康熙年間承平日久旗兵紀律逐漸散漫,蠻爾古又是哈善沾親帶故的親信軍官,早已把軍紀抛諸腦後,除訓練作戰都是自行回家逍遙。
徐國難原以爲蠻爾古住的隻是尋常民宅,走進胡同口見前面出現幢高宅大院,粉牆後面盡是飛檐亭台,迎面就是亮得耀眼的朱漆銅環,門口建築五福送喜的磚雕照壁,青石台階下面蹲着一對兩人來高的青玉獅子,瞧房院格構仿佛士紳富貴人家居第,不禁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青石台階上面站着名眉清目秀的灰衫小厮,踮着腳向胡同口探頭探腦張望,見到徐國難上下打量,瘦長面頰現出喜色,忙不疊跑下台階行禮請安,笑問道:“請問老爺可是赫圖阿拉來的貴客?”
他不敢直呼貴客姓名,見徐國難微微點頭,知道沒有認錯,忙笑嘻嘻接過錦盒,低眉順眼道:“小人名叫平安,我家老爺已等在廳堂,請貴客進去一叙。”
哈腰引徐國難走進朱漆大門,神情極其恭謹。
聽小厮與兒子小名相同,徐國難不禁多瞧了幾眼,見平安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衣着整潔眼神乖覺,顯是伺候慣了的伶俐小厮。
蠻爾哈宅院甚是廣闊,院落内花木扶疏雕欄缭繞,曲苑回廊間不時有家丁丫鬟行走,見到徐國難忙不疊彎腰行禮避讓一旁,頗有富綽的大戶人家作态。
蠻爾古與隆德斯站在主院廳堂外閑談聊天,見到徐國難都笑嘻嘻迎将上來。
瞄了眼平安提着的精緻錦盒,蠻爾古心中歡喜,面上卻故意不悅道:“塔蔔利,俺當你是好兄弟,怎麽到老哥家也要提禮物上門,太過生份下不爲例。”
徐國難笑道:“些許不值錢首飾,給大嫂妝飾臉面。”
隆德斯面現古怪,嗤笑道:“蠻爾古已納了五房小妾,首飾拿進去恐怕不夠分,莫要争搶打鬧起來。”
輕聲向徐國難道:“上次蠻爾古不小心得罪三姨太,臉上被抓出無數血痕,連營裏都不敢去,請假在家休養了半個月,被弟兄們傳爲笑話。”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平安恭謹立廳旁不敢現出笑意,小臉憋得通紅。
蠻爾古糙臉臊成紫醬,用力跺腳道:“隆德斯你怎麽老揭俺的醜。”
提高嗓音道:“上個月你被四姨太頂着水盆罰跪在院中,連晚飯都沒得吃——”
還沒講完就被隆德斯伸手捂住嘴巴。徐國難瞧着一對活寶,肚裏暗自好笑,拱手道:“小弟不知,下次加倍給大嫂們補上。”
趁機問道:“兩位大哥都在哈善将軍帳下辦事?”
蠻爾古得意道:“俺與隆德斯都是鑲藍旗佐領,就在哈善将軍身邊聽令,最是信任不過。”
伸指掃向遠近樓閣,得意道:“這宅院是哈善将軍賞的,聽說以前居住的是漳州城有名富商,私通台灣叛逆走私貨物,被修來館黃性震主事查出砍了腦袋,方才落到俺手裏。”
滿清閉關鎖國寸闆不準下海,企圖用經濟手段擠垮明鄭,然而沿海居民靠海吃海,走私通商已成習慣,許多走私海商不顧禁海令私自出海貿易,漳州泉州一帶尤多,自不免铤而走險與鼓勵通商貿易的明鄭勾勾搭搭,一旦被查出立時砍了腦袋,财産全部充公沒收,端的嚴厲之極。
漳州富商隻要聽到探事上門就膽戰心驚,忙不疊捧出銀兩化财消災,是修來館探事勒索發财的不二法門。
徐國難聽得肚裏暗恨,點頭不語。
三人站着說笑一陣,平安跑來禀報接風宴已經備好。徐國難跟着蠻爾古進入高大廳堂,見廳堂寬敞明亮,擺着花梨木精雕八仙桌,布滿精心烹調的葷素菜肴,濃香撲鼻極爲豐盛,桌角還放着一大壇東北出産的燒刀子。
隆德斯指着燒刀子,笑道:“這是蠻爾古從滿洲老家帶來的家釀燒刀子,在地下埋了十多年,沒剩下幾壇,連我都沒得喝。這次爲了招待兄弟,特地取了出來。”
說着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饞涏欲滴的酒鬼表情。
燒刀子味濃入喉宛若火燒,遠沒有江南花雕香醇爽口,隻是千裏迢迢從關外帶來殊爲不易。
徐國難扮出驚喜交集模樣,連忙不住口感謝。
旗人性格疏散,沒有漢人宴飲那麽多繁瑣禮節,各自找了座位坐下,平安忙捧着壇子給三人面前海碗倒滿白酒。
廳堂立時溢滿濃烈酒香,三隻海碗相互對碰,仰脖咕咚喝了下去。
“好兄弟!”
伸袖抹了抹嘴巴,三人齊聲叫道。
就在徐國難與蠻爾古隆德斯酒酣耳熱稱兄道弟之際,一艘高大六桅帆船劈波犁浪,在碼頭官員指揮下駛進漳州碼頭,緩緩停靠在泊位上。
閩地多山交通不便,貨物往來大多依賴水道。漳州是沿海軍事重鎮,軍民用度極爲浩繁,每日都有大批航船運截各色貨物劈波前來,把偌大漳州碼頭擠得密密麻麻,水洩不通。
六桅帆船停靠在泊位上,水手忙忙碌碌抛錨降帆。一名身着便裝,六旬上下的白淨老者緩步走上寬敞甲闆,手扶欄杆望着繁華碼頭唏噓不已。
兩名中年男子默無聲息跟在後面,目光閃爍各有意味。
相貌粗豪的魁梧漢子見白淨老者神态有些感慨,目光微閃笑道:“傅大人不必過于傷感,隻要和談成功天下一統,朝廷對台灣官員必有封賞,傅大人德高望重定能衣錦還鄉,在家鄉父老面前好生露臉,不負平生之志。”
白淨老者緩緩搖頭,苦笑道:“老夫一大把年紀,衣錦還鄉早就不再奢望,有朝一日隻要能夠落葉歸根,把老骨頭埋進安吉祖墳就心滿意足。”
掃了眼碼頭螞蟻也似的密集人群,感慨道:“永曆五年八月,老夫就在這裏追随國姓爺揚帆出海,那時也是如此繁華熱鬧場面,想不到多年之後——”
魁梧漢子立時截住道:“傅大人,現在是大清天下,前明年号不能再提。”
白淨老者愕了愕,微覺尴尬住口不說。
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清癯書生踏前一步,朗聲駁道:“黃将軍說的好沒道理。傅大人代表廷平郡王前來漳州與姚總督對等和談,擔任的是大明官職,當然要用大明年号。”
魁梧漢子滞了滞,冷笑道:“蔡佥事好一張利口。大清早已定鼎中原海外一統,延平郡王流亡海外苟延殘喘,過的是苦哈哈的流亡日子,朝廷宏恩允許歸降,台灣上下自然要感恩戴德,哪能對前明念念不忘,大膽觸犯朝廷忌諱。”
清癯書生面上閃過青氣,冷笑道:“台灣是大明領土,傅大人身爲大明臣子,當然要時刻牢記大明二百年撫望恩德,不忘炎黃子孫華夏赤子身份。黃大人身爲漢人如此忠于滿清主子,确實令人佩服,隻不知把列祖列宗忘到了何處,有沒有承恩加入漢軍旗。”
聽清癯書生語帶諷刺,魁梧漢子額頭青筋蚯蚓般蠕動,捏緊拳頭踏前一步,就想“以力服人”。
青癯書生負手冷笑,昂然挺立不屑一顧。
見兩人唇槍舌劍争論不休,白淨老者大感頭疼,忙和稀泥道:“兩位大人立場不同,觀點自然迥異,不必爲前明年号争吵,以後多加注意少用就是。”
白淨老者就是明鄭派遣前往漳州秘密和談的賓客司行人傅爲霖,表字文起,道德文章名滿海外,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儒林領袖。
永曆帝封鄭成功爲延平郡王,準許開府設衙委任官職,武官最高許達一品,文職可達六部主事。賓客司相當于鴻胪寺,主管外交和談之事,隻是台灣孤懸海外力寡勢弱,自然沒有萬國來朝,賓客司成爲不折不扣的冷清衙門。
姚啓聖秘密派往台灣的和談使者黃朝用被生蕃漢子奧裏契當街刺傷,馮錫範自覺理虧,當機立斷下令酷刑處死,特地派遣傅爲霖攜帶重禮陪同黃朝用前往漳州,一者陪禮道歉,二者繼續和談,提出仿高麗例稱臣納貢,意圖保牢台灣自主地位,據地爲王逍遙自在。
傅爲霖窺破馮錫範心思,一路上對黃朝用極爲客氣,和談副使司聞處佥事蔡英看不過眼,時常與黃朝用爲稱呼瑣事争論不休,傅爲霖左右爲難,不知爲兩人和了多少稀泥。
見傅爲霖又出面打圓場,奴顔媚态絲毫沒有和談使者的氣節,蔡英拂然不悅,冷聲道:“傅大人身爲大明賓客司行人,代表延平郡王前來漳州與姚總督對等和談,怎能如此失了氣節有辱國體!”
見蔡英再次現出書生呆氣,傅爲霖心中暗自嗤笑,知他身爲察言司佥事負有秘密監視職責,不好得罪裝作沒有聽見,舉手向黃朝用讓了讓,肩并肩同時走向踏闆,遠遠望去仿佛兩人才是同殿稱臣,彼此親密無間。
漳州碼頭密密麻麻的人群蓦地射出好幾道目光,從不同角度投在傅爲霖身上,眼神蘊含不同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