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那厮當真膽敢當衆出言侮辱老夫?!”
姚啓聖坐在海南黃花梨精雕的麒麟紋官帽椅上,目光陰沉凜然生威,強忍摔碎茶杯的沖動,把光滑潤澤如同美女肌膚的定窯瓷杯慢慢放回桌面,沉着臉問坐在下首的黃性震。
黃性震翹着半個屁股斜坐在椅上,偷眼窺視姚啓聖烏雲密布的面孔,嘴角微現得意,随即無聲無息斂去,誠惶誠恐道:“下官不敢隐瞞督憲大人,施琅确實當着上百名吊客肆意辱罵大人,說您——”
偷擡了下眼皮,頓了頓道:“陰一套陽一套耍甚麽僞君子玩意,還把前往祭吊的姚都事當衆趕了出來。”
姚啓聖面沉似水,波瀾不驚的眼睛隐蘊怒火,仿佛吞了隻蒼蠅吞不下吐不出,表情十分古怪。
僞君子三字恰恰說中他的心病,如何能夠不怒氣勃發。
康熙十二年,康熙以平南王尚可喜請求歸老遼東爲借口下旨削藩,吳三桂起兵作亂,自稱天下都招讨兵馬大元帥,提出“興明讨虜”,先後攻陷貴州、廣西、四川,大有席卷天下滅清朝食的淩厲架勢,靖南王耿精忠立即響應,殺死福建總督範承谟,蓄發恢複漢人衣裳,自任總統兵馬大将軍,聯合台灣鄭經攻占浙江,進軍江西,窺伺湖南,企圖與吳三桂合兵一處,滅了滿清平分天下。
康熙早有防備,立即派遣康親王傑書率領大批旗兵南下閩浙平叛,旗兵素來做威做福奴視漢人,作戰之餘到處騷擾百姓,強搶民女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每天都有妻離子散的老百姓哭哭啼啼跑到福建總督衙門鳴冤告狀,哀求總督大人爲民作主。
姚啓聖自然不敢得罪旗兵老爺,想出左右逢源兩不得罪的妙策,一面好言好語安撫告狀百姓,另一面前往拜見旗兵統帥康親王傑書,花三十萬兩犒軍銀換取旗兵撤防,把擄去的百姓高價“買”回來,被阖省百姓贊爲“姚青天”。
姚啓聖貴爲福建總督名義上掌控阖省軍政,文武官員均受管轄,然而施琅是康熙親自簡拔,寄予平台重任的福建水師提督,奉旨率軍征剿台灣,任職内大臣多年朝廷有人,到了漳州就與鑲藍旗都統哈善稱兄道弟打得火熱,根本不把姚啓聖這個頂頭上司放在眼裏,時時處處故意與他作對爲難。
姚啓聖慣用的籠絡市恩手段對這頭軟硬不吃的倔驢全然失效,雖然惱恨至極卻也無可奈何。
若隻是如此姚啓聖退後一步,故作大度讓海盜頭子幾分也是無妨,無奈平定台灣掃除明鄭叛逆的不世功勞如同高高懸挂的胡蘿蔔,富貴功名面前哪個肯退縮忍讓。
姚啓聖表字熙止,号憂庵,浙江會稽人氏。會稽就是今日的紹興,是遠近聞名的名士之鄉,文風昌盛崇尚科舉,紹興師爺大名鼎鼎官場必備。
姚啓聖出身孤寒,由堂叔姚德貴資助求學,從小立志科舉發達出人頭地,無奈會稽讀書種子衆多,姚啓聖讀書平平不過中人之姿,勉強考中秀才再無寸進。
姚啓聖自視才高八鬥,不甘心做個平平凡凡的私塾先生潦倒一生,剛巧甲申國變清兵南下,燒殺搶掠占據了明室萬裏河山。姚啓聖默窺時事,斷定鞑子兇橫必能平定天下,不如率先投效占個出頭鳥,立即潛往通州投效清兵。
江南是明朝的财賦重地,文士大多講究民族氣節,不甘異族統治紛紛揭杆而起,最不濟也是隐居山林不肯出仕滿清。姚啓聖以堂堂秀才身份前來投效,統軍大帥豫親王多铎大喜過望,立即萬金市骨做個榜樣,下劄委任姚啓聖爲通州知州,一文不名的落魄秀才揚名吐氣成爲四品滿清大員。
姚啓聖感激多铎青眼栽培,竭心盡力出謀畫策,他熟讀史書出身師爺故裏,熟門熟路出了不少陰毒主意,幫助人地兩疏的清兵平定各地義軍,越發得到多铎賞識,承恩加入漢軍鑲紅旗,率先成爲假旗人,橫行霸道不可一世。
升官自然就要發财,姚啓聖财迷心竅,擅自下令開放海禁,想要聯絡世家巨族賺上一筆,被早就看不順眼的禦史彈劾罷職,黯然返鄉杜門不出,聲稱隐居悠遊再不過問世事。
嘗過當官美妙滋味哪能雌伏忍受族人白眼,康熙十三年三藩作亂,康親王傑書奉令率軍南下平叛,坐足冷闆凳的姚啓聖窺準時機,招募鄉勇數百投奔效力,拼命把搜刮的金銀财寶大肆賄賂充當善财童子。金銀開道果然無往不利,康親王笑納之後立即署任諸暨知縣,屢次把姚啓聖功績呈奏康熙,不數年就由免職官員晉升福建總督,炙手可熱成爲漢奸表率。
沉浮宦海多年姚啓聖明白官場險惡不進則退,隻有封侯封爵邁入世家行列方能永保功名富貴,眼下清廷已順利平定三藩,隻有台灣鄭逆依舊梗頑不服,若不趁機立下戰功受封靖海侯,日後絕無封爵機會。
想到康熙平台聖旨的煌煌聖言,姚啓聖不由心頭火熱,随即想起一心争功不服管轄的施琅,禁不住深蹙眉頭大感頭疼。
施琅受命平台,自然也是眼熱靖海侯,剛到漳州立即成立偵緝處,妄圖取代修來館掌管對台情報征緝,又以老上司名義處處拉攏吳英廖興朱天貴等明鄭降将,把修來館多年辛苦的招撫成果席卷一空,絲毫不把頂頭上司堂堂福建總督放在眼裏,如今居然撕破臉皮當衆出言污辱。
想到此處姚啓聖忍不住怒火上升,剛要放聲痛罵施琅,斜眼瞥見黃性震偷眼窺視自己,目光顯現狡狯,心中蓦地一驚,想起自己素以儒雅君子自居,莫要在下屬面前有失官體。
硬生生吞下惡氣,冷聲問道:“施琅那厮雖然粗魯,卻也爲官多年,精通爲官之道,怎麽竟敢當衆侮辱老夫,莫非聽了有心人的挑撥言語?”
哈善開棺驗裳當着滿堂吊客與施琅接耳秘語,靈堂内外人人親眼目睹,事後自然傳入姚啓聖耳中。
姚啓聖不敢對哈善發火,含糊其辭假裝不知。
黃性震聽出姚啓聖語意,魚泡眼眯了眯,故意踟蹰道:“下官不太清楚。”
沒等姚啓聖出言發作,話題一轉道:“不過下官聽說前些日子修來館有人暗中向哈善将軍告密,舉報施琅欲以漢人衣裳下葬義弟施安,哈善将軍得訊方才親自率兵前往廈門,當衆開棺驗裳。或許告密消息傳入施琅耳中,施琅誤以爲大人有意與他作對,這才當衆發作,出言侮辱姚都事。”
魚泡眼霎了霎,悄然現出詭谲光芒。
黃性震表字符起,号靜庵,漳州府漳浦縣人氏,家道小康,粗通文墨,生性狡詐熱衷功名,到處鑽營欲謀一官半職。
姚啓聖就任福建總督茲茲以平台爲念,黃性震窺準心思,特地趕往總督府獻上“平台十策”,建議設立修來館招降納叛,買散台灣人心。
姚啓聖正愁無人牽頭招撫明鄭叛逆,見到“平台十策”大喜過望,詳談之後發現都是同道中人,立即保舉黃性震以知府銜任修來館主事,職掌招撫策反,情報偵緝。
明鄭官兵一旦歸順,七品以上即迎入修來館,每日裏吃喝玩樂,由專職探事酒宴賭局間探聽情報,政事、軍事、經濟、文化無所不包,直到把情報價值榨取幹淨,方由姚總督出面安撫,量材施用,或入伍或歸農,務要“大喜過望,以誘降者”。
修來館康熙十七年在漳州東杉橋大明漳州衛所設立,五年來招降納叛,偵緝探查,功勞着實不小,黃性震主管其事,直接對姚啓聖負責,是名副其實的鐵杆心腹。
聽黃性震說修來館有人暗中向哈善告密,姚啓聖悚然心驚,用力一拍桌面,沉臉斥道:“你如何當的修來館主事,手下暗中告密居然不曉得。”
疾言厲色訓斥一通,方才沉聲問道:“究竟哪個竟敢膽大妄爲,不顧阖家性命?”
黃性震心中暗喜,故意遲疑片刻,好一會方扭捏道:“下官得知消息立即追查,查出二月十五日修來館文書周儒偷偷潛往旗營,向哈善将軍舉報揭發施琅不法陰私,”面現難堪神色,“說是奉下官之命出首告密——”
砰的一聲脆響,姚啓聖終于忍不住把價值千金的定窯瓷杯用力摔在青磚地面,眸中現出駭人光芒,“周儒好生大膽,現在拘禁在哪裏?老夫要親自審問,看究竟何人幕後主使!”
候在廳外的婢女急忙搶進收拾,姚啓聖冷哼一聲,擺手示意退出,目光冰冷盯住黃性震。
黃性震面現苦笑,滞了滞道:“下官驚聞訊息,立即下令拘捕周儒,哪料周儒已被人暗殺在旗營門前,懷藏遺書說萬一死亡就是修來館遣人暗殺。”
“遺書竟然落入了哈善之手?!”姚啓聖忍不住從椅上站起,顫聲問道。
哈善有勇無謀,對自己這個漢人總督素有成見,拿到周儒遺書哪能不信以爲真。
沉浮宦海耍了半輩子陰謀,想不到卻被小小文書的絕戶計套了進去。
饒是姚啓聖心思深沉,喜怒從來不形于顔色,也不禁駭得手足冰涼,眼前仿佛現出康熙聽到流言射出的疑忌目光。
倘若哈善秘奏皇上,聲稱自己懷有異心,誣蔑重臣,阻撓平台企圖養寇自重,不知結果會是如何?
想到兇險之處姚啓聖不自禁打了個哆嗦,仿佛有深沉目光正在暗中窺探,面色陡地現出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