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單純不想昧着良心指鹿爲馬,更不願意羅織構陷加劇明鄭内亂,給虎視眈眈的滿清鞑子可乘之機。
“班師似出高宗意,逢惡徒成秦相奸。”
喃喃吟誦南宋詩人徐集孫的《嶽鄂王墓》,盧澤的狹長眼睛慢慢流下淚水。
如今的明鄭王朝與南宋初期何其相似,滿清鞑子在漳州駐紮重兵虎視眈眈,馮錫範卻磨刀霍霍唯恐屠殺不盡忠臣良将,絲毫不顧忌鞑子就在卧榻之側,朝夕便要渡海攻打台灣,掃除大明苗裔。
鞑子一旦渡海必将玉石俱焚,看你馮錫範如何有面目見國姓爺于地下。
盧澤心裏恨恨,想起前些年驚心動魄的東甯事變,慘遭馮錫範冤殺的世子鄭克藏夫婦宛若立在眼前,眼圈忍不住又紅了起來。
自鄭氏家主鄭芝龍投降清廷被挾持北上,繼承人問題一直成爲明鄭王朝的内鬥隐患。鄭成功時期有鄭彩争權,鄭經時期又有堂叔鄭襲篡位。
永曆十六年,率軍收複台灣意欲大展身手的鄭成功驚悉老父鄭芝龍在京師菜市口斬首示衆,阖門老幼除自己外全被滅族,悲怒之下急病身亡,沒有留下臨終遺囑,台灣内外人心惶惶,謠言紛起一夕數變。
五弟鄭襲借口世子鄭經與乳母陳昭娘私通亂倫,悍然宣布取消鄭經襲位資格,擅自代理招讨大将軍掌管台灣事務。
鄭經奉命駐紮思明洲防備清兵,聞訊率領陳永華、劉國軒等親信将領發兵渡海奔襲台灣,連戰連勝斬殺叛将黃昭蕭應辰,軟禁叔父鄭襲,順利襲位延平郡王。
當時民間就有長子鄭克藏非鄭經親生的民間傳聞。
鄭經擔心世子鄭克藏日後鎮不住驕兵悍将,特地與東甯總制使陳永華結成兒女親家,娶陳永華次女陳绮韻爲世子妃,企圖借台灣諸葛亮威望壓服文武官員。
永曆三十五年,鄭經西征失利黯然撤回台灣,心情抑郁縱情酒色,驚聞治世能臣陳永華重病逝世,憂慮之下薨逝于北園别館,遺命世子鄭克藏嗣位。
鄭克藏英明果決忌惡如仇,多次放言要嚴厲懲治貪官污吏,繼任東甯總制使馮錫範心虛膽怯,擔心鄭克藏嗣位清算自己貪污受賄,任用私人的諸多劣迹,暗地勾結鄭聰、鄭明等對鄭克藏不滿的鄭氏族老捏造證據,向董國太進讒言“監國非藩主真血脈”,趁鄭克藏到董國太宮中拜見祖母将其缢殺,擁戴年僅十二的鄭克塽襲位,史稱東甯事變。
鄭克藏無辜冤殺,懷有身孕的世子夫人陳绮韻聞訊痛哭,前往質問卻被董國太趕出,守靈三日自缢身亡,造成一屍兩命的慘事。
董國太年紀已老,經曆人倫慘變疑神疑鬼,被馮錫範在飲食中暗下迷藥,多次白日見鬼瞧見鄭克藏夫婦顯靈,最終瘋癫發狂活活吓死。
馮錫範趁機掌握朝政,接納馮德貴計策到處散播劉國軒利用巫蠱害死董國太流言,下令察言司緝拿不臣亂黨,意欲掃平政敵自立爲台灣王,野心勃勃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想起陳永華去世後明鄭王朝内外交困、風雨飄搖的暗淡局面,盧澤不禁黯然神傷,涕淚交流。
他無力對抗權奸馮錫範,又不想羅織誣陷昧了良心,索性把劄子批給靖安處處理,任憑奉承讨好馮錫範的吳斌自行折騰,置身事外。
站在窗口靜默了會,見狂風暴雨席卷沖刷蒼茫大地,遠近煙雨朦胧死氣沉沉,仿佛預兆明鄭王朝朝不保夕的慘淡未來。
“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複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國姓爺,您老人家千辛萬苦打下的明鄭江山,眼下就在亡在誤國權奸手中。
暗歎口氣緩緩關上窗戶,望着牆壁卷軸默念“一切爲了複興華夏”,盧澤振奮精神重新回到桌案坐下,?亮蠟燭繼續批閱廈門站秘密送來的機密諜報。
施琅廈門祭祖遭遇察言司死士刺殺,義弟施安受驚身亡,一直留在施家老宅操辦喪事,未曾返回漳州。
福建各地在察言司特工暗地操控下流言紛起,到處傳言施琅有意反清複明驅除鞑虜,已在廈門勘探龍脈安葬義弟施安,試圖平台之後自立爲台灣王,與鄭成功一樣立國海外。
廈門風雲際會成爲各方間諜密探的偵緝焦點,盧澤自然時刻放在心上,下令廈門站送來的諜報優先處置,每份都要親自批閱。
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情報,見彙報的是劉仇清三人由于火藥受潮隻能潛行刺殺,最終全部殉職身亡的悲壯經過。
上次收到廈門站傳遞的緊急機密情報,盧澤就知道屠施行動已經失敗,隻是不知刺殺詳情,見劉仇清三人死得忠烈,想起大小官員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眼角不禁有些潮濕。
吐出口濁氣,提起湖筆在情報旁邊批示,“仁人烈士忠勇可嘉,供奉忠烈祠,加贈撫恤銀一百兩,家屬贍養終身。”
略微沉吟,在一上添加了一筆,變成二百兩。
按舊例軍勤處死士殉職贈撫恤銀百兩,盧澤不顧馮錫範借口過緊日子大肆削減察言司日用經費,決定加倍撫恤,借以提升士氣,表彰英烈。
批完後盧澤重新浏覽情報,蹙眉在火藥兩字下面劃條紅線,打了個問号,抽出放在旁邊。
接着又看下一份情報,廈門站彙報施琅決定在施家老宅停靈四十九天,遍邀官員士紳風光大葬,墳茔選在施大宣施顯等墳地鄰側,顯已把施安當成施家兄弟看待。
盧澤心裏冷笑,估摸了下安葬日期,不管施琅是否膽大妄爲敢以漢人衣冠安葬施安,應該都來得及實施厄斯計劃。
正待繼續批閱下一份情報,屋外傳來輕微腳步,接着聽到輕聲說話。
盧澤聽出與張鐵說話的是軍務處副佥事楊英,生性溫和處事謹慎,徐國難休假由他主持軍務處日常事務,心頭陡地一緊,揚聲道:“楊英嗎,進來吧。”
屋門被輕輕推開,楊英略顯肥胖的身軀出現在門口。盧澤擡頭望去,見楊英表情鄭重似笑非笑,心頭蓦地一緊,沉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禀都事大人,下官收到消息,說刺殺滿洲使者的土蕃刺客奧裏契熬不得刑,已被吳佥事杖斃在地牢……”
腦袋嗡的一聲,盧澤不自禁騰地站起,有些發麻的雙腳站立不定,險些摔倒在桌案上,楊英趕忙上前攙扶。
盧澤用力甩開,高聲怒喝道:“吳斌渾蛋,如此重犯居然膽敢酷刑杖斃,快叫他過來!”
楊英站着不動,輕聲道:“吳佥事說馮總制親自密令杖斃,說是免得牽連過廣,失了國體。”
盧澤怔了怔,脫口問道:“馮總制親下杖斃密令,本官怎麽不曉得?”
楊英面上現出苦笑,嘴唇嚅動沒有說話。
盧澤忽地明白了什麽,覺得額角青筋不住蹦跳,太陽穴隐隐作痛,半晌方才無力揮手示意楊英出去,狠狠一拳用力砸中桌面,擱在筆架的湖筆翻滾跌落到機密情報上面,幾抹猩紅觸目驚心。
不經過主官直接向下屬下令,在任何衙門都顯得不可思議。然而錦衣衛卻有成例,明成祖朱棣繼位後成立北鎮撫司,專治诏獄偵緝不法,北鎮撫使可以密折上奏,遵皇帝命令行事,錦衣衛提督竟然不能幹預。
察言司仿錦衣衛軍制,馮錫範繞開都事盧澤密令吳斌杖斃奧裏契,雖然大掃都事盧澤臉面,但從法理上卻有舊例可循,盧澤雖然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狂風暴雨中突地響起霹靂,緊接着無數耀眼火蛇刺破蒼穹,震得窗棂悉嗦晃動,仿佛立即就會倒塌。
電閃雷鳴間,泥雕木塑般的盧澤不言不語端坐藤椅,消瘦面頰慘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