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又有成串火星次第亮起,不一會蒼穹上空銀蛇亂舞火光沖天,隔得老遠也覺得熱浪撲面濃煙滾滾,把皓月的銀輝都壓了下去。
咣咣咣鑼聲急促敲響,特地設置防備火災的消防鋪鋪兵推着水車,扛着鈎鋸木桶沿着街巷向着火處狂奔。
火樹銀花不夜天,良宵盛會喜空前。
東甯府商業發達,從來都是夜不閉戶,元宵佳節剛剛過去,即使深夜也有無數百姓流連街頭觀燈賞景,嘻笑玩耍,聽到急促鑼聲忙不疊避讓,站在街角擡頭望向照徹天地的明亮火矩,議論紛紛。
“好兇猛的火,不知哪戶倒黴人家遭災。”
“瞧方向是東甯府糧倉,那裏戒備森嚴閑人莫入,怎會不小心走了水?”
“你道肥得淌油的倉大使不想逍遙過節?肯定守衛喝醉酒燃放煙花,結果來了個烽火戲諸侯。”
“糧倉着火糧價豈不更要瘋漲,明早俺就到糧鋪多買些糧食,怎麽也得有備無患。”
“哎呀呀,着火不止一處,碼頭那邊也起了火頭,看樣子火神爺今晚要大發。”
東安坊尊明街口的太白居酒樓,二樓雅座窗口半閉半開,遊逛百姓的議論不絕如縷傳将上來,坐在桌前舉杯對酌的兩名中年男子對視嘻笑,眸中都有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
“劉員外,這一招烽火戲諸侯着實絕妙,隻要想法子把台灣糧倉燒光,鄭克塽手中無糧心頭發慌,哪能不乖乖遵從姚總督招撫,歸降朝廷成爲大清順民。劉員外立此奇功必受朝廷嘉獎,升官發财不在話下。”
靠近窗口面目普通,神情憨厚的青袍漢子輕聲呵笑,舉杯敬酒。
眸底深處隐藏着濃重妒意,如果不仔細看不出來。
穿着銅錢暗紋錦袍,面皮白淨天生帶笑的劉員外擠在椅上宛若和藹可親的彌勒佛,聽青袍漢子當面稱贊面有得色,舉杯輕碰仰脖喝下,故作謙遜道:“重金買通倉大使,借機混入糧倉放火是燭陰大人出的主意,劉某不過盡了些薄力,算不上大功勞。”
聽到燭陰青袍漢子眼裏現出敬畏,恍然道:“原來是燭陰大人親自主持,怪不得能夠一下子放火燒了十座糧倉數十萬石糧食,這樣的大手筆尋常人想都想不到。高,實在是高!”
劉員外肥胖面頰現出暈紅,點頭道:“糧倉是明鄭命脈所在,戒備何等森嚴,燭陰大人爲實施赤壁行動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絕非旦夕之功。”
見青袍漢子鼓着眼睛似信非信,心中暗惱,嗤道:“老彭莫看火燒連營簡單,僅收買倉大使就花了這個數。”
伸出三根肥指用力晃了晃。
“三千?”
老彭眼前現出大堆雪花白銀,咽了口唾沫低聲問道。
“還得再加個零!”
劉員外有些不屑地縮回肥指,咕噜噜又是一杯精釀狀元紅下肚,伸筷挾起片牛肉放入嘴裏細嚼,“倉大使都是喂不飽的碩鼠,走關系塞進幾名小吏就花了偌多銀兩。隻是那些碩鼠有命賺錢無命花費,糧倉着火察言司特工肯定介入,說不定今晚就會把倉大使全都逮關進監牢酷刑拷問,隻要落入吳閻羅掌握,估計沒幾個有命活着出來。”
說着呵呵輕笑,兩頰肥肉不住抖顫,極其得意。
挾了筷雪菜肉絲放入嘴裏細抿,老彭有些擔心道:“倉大使沒有一根硬骨頭,會不會立馬招供,讓察言司特工順藤摸瓜找上門來。”
見劉員外神情漫不在意,鄭重提醒道:“劉員外不得輕忽,察言司着實有些厲害角色,像那徐國難就讓燭陰大人明裏暗裏吃過多少虧。”
提到老對手徐國難劉員外眸裏閃過陰霾,想了想輕聲道:“老彭放心,燭陰大人早有後計,出面收買倉大使的糧商吳德昌年前就死于海難,放火燒糧的行動小組成員也都永遠消失。察言司酷刑再是厲害,隻能讓糊裏糊塗的倉大使狗咬狗一嘴毛,攀扯不到咱們頭上。”
聽到這話老彭松了口大氣,内心深處震驚燭陰的心狠手辣,轉了轉眼珠問道:“既然放火燒糧,爲何不把十四處糧倉一起燒光,也可讓鄭逆無糧不戰自亂。”
劉員外鼻裏哼了一聲,道:“你道燭陰大人不想火燒連營,隻是糧倉戒備森嚴,一夜連燒十處已是力所難及——”
見老彭眼裏現出失望,狡狯笑道:“台灣現有軍民三十多萬,每日耗費糧食何等巨大,僅憑四處糧倉絕對支撐不了多少日子。何況除了放火燒糧,燭陰大人還有其他招數逼鄭克塽就範。”
說到這裏劉員外自覺失言,伸筷挾菜不再開口。
老彭知道間諜潛伏規矩,不敢開口細問,一個勁勸劉員外喝酒吃菜。
忽地想起一事,皺眉問道:“劉員外,聽說姚總督秘密派遣的和談使者黃朝用将軍大白天在複明街觀光遇刺,不知何人指使下手,目的何在?”
劉員外酒到杯幹,喝得醉眼朦胧,咧開大嘴嗤笑道:“這還瞧不明白。眼下處處與姚總督作對,最不想和談成功的是哪個?”
老彭想了想,驚問道:“施提督?!”
劉員外微微點頭,道:“施琅與鄭逆有生死大仇,又一心想要立下平台戰功,自不願姚總督和談招撫成功,平白失去報仇機會,因此——”
肥厚手掌向下用力一切,微眯魚泡眼射出冷厲光芒。
事涉清廷高層争鬥,老彭生怕禍從嘴出不敢多言,舉杯抿了口酒,心裏隻在反複琢磨:施琅居然能夠暗中指使蕃人當街行刺,豈不是在台灣也埋有暗樁,關鍵時刻萬一跳出來與燭陰大人争功——
一念及此,資深間諜老彭食不下咽,蹙緊眉頭滿腹心思。
劉員外毫不在意,大口向嘴裏灌酒,望着窗外熊熊燃燒的明亮火矩,好似高大銀山在眼前閃耀,咧開肥嘴得意非凡。
起身端杯走到窗前,拍着欄杆高唱道:“東風起,燒戰船,應笑我白發蒼蒼着先鞭,烈火更祝英雄膽,管叫他那八十萬灰飛煙滅火逐天!”
他唱的是元雜曲《赤壁之戰》的老将黃忠出征唱詞,曲詞慷慨激昂壯志淩雲,隻是嗓音粗啞宛若豬嚎,聽得老彭暗自撇嘴,自顧低頭喝酒。
遠方烈焰熊熊亮若白晝,與璀璨煙花交映生輝,照得兩張面孔陰晴不定扭曲變形,恍若地獄偷溜出來尋歡作樂的牛頭馬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