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深凹面頰布滿老年斑,稀疏頭發已經雪白,腦後拖着根短短的小辮,瞧年紀比施琅大了十歲還不止。
身上蓋了床土布荷花薄被,失神目光透過粗布蚊帳望向屋頂房梁,呆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麽。
聽到動靜枯瘦老者有些艱難地側過目光,見是施琅不禁愣怔,低叫道:“大公子。”
掙紮着想要坐起,仰起半個身子又無力倒了下去。
施琅見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忙走過去按住身子道:“施安好好歇着,不要太過勞累。”
目光向屋裏轉了一圈,冷然道:“奴才們越來越不像話,居然不曉得搬些可心家俱過來。”
他生殺予奪慣了,一旦發怒屋内立時騰起森森殺氣。
施安輕聲道:“大公子莫要發火殺人,屋裏原本擺滿華貴物什,施安什麽都不要,硬讓人搬了出去。”
喉嚨呼赫作響,急喘幾口大氣,凹陷眼窩漸漸溢滿渾濁淚水,哽咽道:“施安隻是服侍大公子的低賤奴仆,能夠活着回到老宅就感恩非淺,哪敢過得比老爺更加奢華。”
聽施安提起含冤被殺的施大宣,施琅腦中不期然又憶起往事,耳邊仿佛響起幼時施大宣精忠報國的殷殷勸導,眼角微微有些濕潤,強笑道:“施安不是低賤奴仆,是提督府的二老爺,用度稍微奢華誰敢說不是。”
見施安用目光瞧住自己,雖然渾濁無神卻讓人心慌,心虛避開目光道:“後天就是黃道吉日,我要廣請官紳前來陪同祭祖。你快些養好身子,到時候咱倆一起風光祭祖,讓祖宗保佑施安長命百歲,跟老哥一起享受榮華富貴。”
聽到祭祖施安眸光晶亮,随即暗淡下來,苦笑道:“大公子爲完施安心願,特地連夜乘船從漳州趕回廈門祭祖,施安很承大公子的情,隻是自家身子自家知道,施安熬不到祭祖那天啦。”
見施琅想要開口,伸出枯瘦得如同雞爪的左手攔住,顫聲道:“施安一輩子沒違拗過大公子,也沒求懇過大公子。現在施安馬上就要去見老爺夫人,有兩大心願求懇大公子,望大公子施恩允準。”
忍了許久的一滴眼淚終于滾出眼眶,施琅伸手緊緊抓住施安左手,隻覺觸指冰涼,宛若握着寒石,又似抓住枯骨,心頭禁不住又是一酸,澀聲道:“說吧,隻要能夠辦到,大公子都依你。”
施安眸裏現出欣喜,嗚咽道:“謝大公子恩典。”
微喘口氣,道:“第一件,當初施安之所以能夠逃得性命,全靠胡大叔田三嬸他們幫忙,現在村裏的房子都已沒了,想必鄉親早已不在人世。施安懇請大公子恩典,祭祖時多燒些金銀财物,讓村裏人都分享些香火,在九泉之下能夠安身度日。”
施琅眼裏現出感傷,點頭道:“不用你說,我也會吩咐給胡大叔田三嬸,還有村裏的男女老幼做法事,超度轉世投胎富貴人家。”
見施安目光閃動欲言不言,略一沉吟已明其意,接着道:“還要給劉白條專門做場法事。當初殺人雖事出無奈,畢竟還是對他不住,施琅現在也懊悔得緊。”
見大公子答應求懇,施安眼裏喜色更甚,精神也似乎健旺了幾分,在施琅幫忙下坐起身子倚靠在枕頭上,道:“第二件——”
他踟蹰了下,似乎有些難以開口,“施安生是漢人死爲漢鬼,懇請大公子日後下葬,替施安穿上漢人服飾——”
此言一出施琅大驚失色,顧不得施安病體支離,厲聲斥道:“施安胡扯些啥!”
見施安胸口起伏呼赫喘氣,枯瘦面頰盡是死灰,想起往日情份心中不忍,柔聲道:“你安心養病,什麽都不要多想,後天咱們一起前去祭祖,告慰先人。”
不等施安應答,伸手拉了拉薄被,轉身快步走出屋去。
屋裏響起施安的劇烈咳嗽,有着掩飾不住的濃濃失望。
施琅好幾次想停下腳步,卻始終筆直走向屋外,面色鐵青神情複雜。
施安靜靜躺在床上,怔怔瞧着施琅消失在屋外,枯瘦面頰不住抽搐,嘴裏喃喃吟誦,“此地哪堪再度年,此身慚愧在燈前。夢中失哭兒呼我,天未招魂鳥降筵……”
這是明末大儒黃宗羲寫的“反詩”,感歎滿清鞑子竊據中原,抗清義士不屈身死,自己卻在鞑子鐵騎下忍辱偷生,禁不住夢中痛哭失聲,極其符合施安此時心境。
施安輕聲吟了兩句,滾滾淚珠順着幹枯面頰慢慢滾落到荷花薄被上,聲音哽咽再也吟不下去。
伸手慢慢按住藏在懷裏的薄冊,施安眸裏淚光朦胧,仿佛瞧見施大宣就站在床前,又見劉白條笑聲朗朗,大踏步向自己走來。
老爺夫人,施安馬上就要來服侍您們了。
劉白條大哥,施安與你來世再做好兄弟。
施世綸施世軒坐在欄杆上低聲交談,見施琅出屋忙迎将上來。
施世軒聽到咳嗽父子連心,想要走進屋子服侍,卻被施琅伸手攔住,淡淡道:“你爹累了,讓他多歇一會。”
沉吟片刻,順着曲廊走出數步,招手讓施世軒過來,低聲問道:“劉聖手怎麽說,能拖過幾天?”
施世軒目光現出晶瑩,嗚咽道:“劉聖手說,阿爹心疾難治,很難拖過明天——”
用手抓住胸口衣服,面目扭曲再也說不下去。
劉聖手是漳州府最有名氣的内科大夫,擅長醫治疑難雜症,據說鄭成功病重時專門派人請劉聖手奔赴台灣診治,雖不知真假醫術高明卻無庸置疑。
施安心慚投降異族辱沒祖宗,在京師時就染有心疾,跟施琅返回福建觸景生情更加病重,好幾次咳嗽出血。
他早年跟随施琅投降清廷,被硬逼着娶妻生子,如今妻子陳氏早已去世多年,獨子施世軒被施琅認作幹兒,從小習文練武,年紀稍大便充當貼身侍衛,每日跟着奔前跑後,忙碌不休。
施安生病卧床孤零零沒人照顧,施琅半請半逼,硬逼劉聖手爲施安治病。隻是施安染病緣自心疾,除夕祝福又受到天地會刺客驚吓,愧懼交加當場嘔血暈死。
劉聖手縱是扁鵲再世也難以措手,隻能拖得一天是一天。
現在既如此說,确已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
施琅伸手撫摸院裏一株枝幹虬結的槐樹,想起這是小時候與施安一起親手栽種,舊日嘻鬧頑皮情景曆曆在目,耳邊又響起施安的求懇聲。
他閉上眼睛想了會,猛地一拳砸在槐樹上,獰聲道:“世軒,你告訴劉聖手,無論如何得讓二老爺拖過後天祭祖,否則老夫就要摘下他的人頭。”
施世綸心想哪能如何胡爲,剛想開口勸阻,施世軒已低聲應道:“是!”
煮藥小童坐在爐前悶頭扇火,把兩人話語一字不拉全都聽入耳中,狹長眼睛微微眯起,現出與年齡不相匹配的狡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