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今天是四周年忌日,國難來看姆媽了。”
一名清秀男孩面朝東方,緩緩跪倒在海灘上,晶瑩淚珠順着粉嫩面頰滾滾淌落,哭聲凄恻猶如杜鵑啼血。
龜殼般的礁石上面擺着六隻玉瓷碗碟,盛的都是精心烹煮的葷素菜肴。旁邊的酒杯裏,粉紅液體散發濃郁芬香。
“姆媽,碗裏都是您最愛吃的菜肴,以前老是姆媽燒給孩兒吃,孩兒如今已經學會燒菜,請姆媽也嘗嘗,是不是合您口味。”
“爹本來要跟孩兒一起過來看姆媽,可他在國姓爺帳下辦事,每天都是忙忙碌碌,永遠抽不出時間。今天一大早又有要緊公事,不能前來看姆媽。孩兒曉得爹心裏有姆媽,經常半夜看着姆媽畫像流淚。”
“姆媽最不喜歡爹爹喝酒,孩兒就用玫瑰渴水代替,姆媽愛喝嗎?”
跪倒在海灘上,徐國難盡情傾吐塊壘,仿佛姆媽劉雅萍俏生生立在面前,跟往日一樣摟住自己,柔聲勸慰。
“姆媽,您給孩兒取名仕進,希望孩兒能夠高中進士,給中山王旁枝出口悶氣。可孩兒隻想斬殺鞑子,替冤死的姆媽報仇血恨。孩兒自作主張改名國難,姆媽不會怪孩兒吧。”
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徐國難沒有抹拭額頭的黑沙,緩緩把玫瑰渴水潑進大海,提起錫壺續滿一杯,朦胧淚光中袅袅浮現溫婉柔順的俏麗女子,耳邊響起鞑子縱馬殺人發出的刺耳狂笑,眸子登時全是血紅。
咬緊嘴唇伸手入懷,緊緊握住姆媽劉雅萍臨死塞給自己的護身短刀,眼前一片氤氲,随即伸袖抹去。
男兒流血不流淚,爹爹說過,鞑子血債要用鮮血償還。
從竹籃捧出金銀紙箔,打火石點燃,縷縷黑煙順風飄向空中,在丈許高處盤旋不散,似是劉雅萍脈脈望着寶貝乖兒。
徐國難呆呆望着袅袅黑煙,仿佛看見了自己颠沛流離的坎坷歲月。
他出生在南京秦淮河畔,是與大明王朝同始終的中山王徐達後裔,可惜屬于旁枝支屬,除了逢年過節有資格到徐氏宗祠焚香磕頭,日常生活與普通百姓無異。
老爹徐文宏生計艱難,從小跟着堂弟定國公徐文達當篾片作跟班,憑借定國公勢力在南京錦衣衛謀得百戶職位,狐假虎威敲詐勒索,日子甚是逍遙快活。
徐國難目光陰沉,嘴唇咬出了血。
弘光元年鞑子鐵騎渡江南下,勢如破竹攻破南京,俘虜蛤蟆天子弘光皇爺,席卷江南企圖一統江山。徐文宏不甘投降鞑子剃發易服,攜妻帶子南下投奔國姓爺,在福建境内被鞑子騎兵追上,鐵騎縱橫肆意屠殺。徐文宏武功雖高卻也難以抵擋,眼看就要阖家喪命。
這時一支騎兵出現在戰場。原來海霹靂施琅奉國姓爺将令率軍奇襲,出其不意擊潰鞑子騎兵,除劉雅萍爲免受辱自盡身亡外,徐國難父子終脫險境,逃入國姓爺轄區。
想起幼時在秦淮河畔的無憂無慮,跟随父母南下逃難的颠沛流離,鞑子縱馬殺人的冷酷兇殘,眼前重新閃現姆媽劉雅萍揮刀自盡的決絕與不舍,徐國難眸裏燃燒熊熊怒火。
該死的甲申國難。如果沒有鞑子鐵騎南下,自己的人生想必跟爹爹徐文宏一樣,依仗中山王旁枝金字招牌,在南京錦衣衛謀一個無憂無慮的職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也有可能遵照姆媽劉雅萍的期盼,科舉考試金榜題名,穿着官服搖搖擺擺到徐氏宗祠磕頭進香,祭告祖先,一掃多年受嫡系白眼的悶氣。
“國難發誓替姆媽報仇,請姆媽在天之靈保佑。”
重重又磕了三個響頭,徐國難慢慢從懷裏掏出枚永曆通寶,目光有些猶疑難決。
報仇血恨必須勤練武藝,可老爹徐文宏遵照劉雅萍遺囑,希望徐國難讀書習文,長大之後成爲國姓爺帳下的文官或幕僚,平平安安度過一生,閉口不提教授武藝。
到現在徐國難隻會一套嵩山少林寺的大路貨羅漢伏虎拳,還是趁老爹不防偷偷習練。
眼下有勤練武藝的大好機會,要不要果斷抓住?
“姆媽,國姓爺貼出告示,招收身家清白的少年參加特工培訓,孩兒想報名參加,藝成之後替姆媽報仇血恨。可爹爹不允許,姆媽您同意嗎?”
特工兩字有些拗口,聽老爹說是國姓爺從西洋引進的新名詞,顯示與缇騎、番子、檔頭之類能止小兒夜啼的恐怖名詞有所區别,避免文武官員借口廠衛倡言反對。
嘴裏虔誠默禱,徐國難把永曆通寶用力抛出,目光炯炯盯住不住翻滾的弧線。
正面向上!徐國難一眼瞧見永曆通寶四字嵌入黑沙閃閃發光,喜得淩空翻了個筋鬥,眼角餘光掃見三名鬼鬼祟祟躲躲躲閃閃的漢子。
左邊漢子手長腳大,赤着雙足,亂糟糟胡須遮住大半面頰,肩上扛着粗長船槳。徐國難認出是鎮上漁夫劉順,水裏功夫極是了得,因與水浒中的浪裏白條張順同名,自取綽号劉白條,以示仰慕追随。
右邊一人十七八歲年紀,面目清秀,身穿青衫,做奴仆下人打扮,臉上亂七八糟塗滿黑灰,仿佛怕被認出本來面目。
徐國難目光在兩人身上略轉了轉,随即定在中間漢子身上。見他面孔粗糙宛若生鐵,滿腮都是濃密胡須,神情冷峻面目陰沉,感覺有些熟悉,腦海卻毫無印象。
鬼難尋海灘偏僻冷清,三人到這裏幹嘛?
徐國難心裏打上問号,沒等思索明白,三名漢子也瞧見礁石後面的徐國難,腳步比原來加快幾分。劉順仿佛認出徐國難,咧嘴微笑,似是打招呼。
徐國難微微點頭,望着三名漢子急步奔向海邊的礁石叢,眸子陡地冷縮:礁石叢深處隐現刀劍銳芒,在陽光映照下發出反光。
有埋伏!徐國難張嘴想要示警。
黑臉漢子陡地停下腳步,目光炯炯盯向礁石叢。暗地向另外兩人使個眼色,轉身就要退向海灘後面的蘆荻叢。
蘆荻叢突地向兩旁分開,緩步走出三名兇睛厲目的黑衫漢子。
礁石叢後面也沖出三名黑衫漢子,手執鋼刀,神情彪悍,阻住退路。
一名矮胖漢子嘴噙冷笑,大搖大擺走了出來,惡狠狠目光瞪視黑臉漢子,眸子仿佛要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