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難久聞永信大師佛法精湛修爲高深,是名滿江南的得道高僧,不過見面還是初次,見永信身材高瘦須發皆白,穿件漿洗多遍的藏青僧袍,端坐蒲團寶相莊嚴,雙目開阖隐蘊精光,顯是内功修爲極爲了得。
心中不禁微凜:永仇和尚号稱打遍江南無敵手,單論内功修爲恐怕還不是師兄對手。
見永信目光掃來,徐國難連忙收回心神,與陳振華向永信合什見禮,極其恭謹。
他隐隐覺得永信面目仿佛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凝神思索卻是毫無眉目,心中沉吟好生奇怪。
永信見到徐國難也是微怔,擡眼細細上下打量,撚着佛珠開口道:“永仇師弟俗緣未盡,十年前藝成下山闖蕩江湖,與天地會諸位施主共圖俗世大業。官府得知後屢次前來騷擾,強逼敝寺交出永仇師弟。老衲爲避免招惹麻煩,隻得聲明永仇師弟違背戒律,開革出寺以作應付,事先也曾與永仇師弟溝通,還望兩位體諒老衲苦心,莫要見怪。”
說着雙手合什,微微躬身行禮。
他是南少林寺主持輩尊位重,在江南禅林享有重名,徐國難陳振華見狀都還禮不疊,連道不敢。
陳振華想到堂主孜孜以求反清複明,九死而不悔,最終卻被南少林開革出寺,欲求回寺歸葬卻不可得,心内微酸想要說話,卻被徐國難暗使眼色止住。
聽永信續道:“阖寺僧侶都明白其中緣由,心中也自敬佩永仇師弟英雄俠義精忠報國,從不以叛寺視之。永仇師弟如今求仁得仁,老衲也是甚爲佩服,自當設法滿足遺願。”
仿佛有些難以出口,永信微咳一聲道:“隻是官府近年對本寺甚爲留意,一旦聞知永仇師弟回歸敝寺立塔安葬,必定前來滋擾。永仇師弟歸葬本寺老衲自會安排,諸位施主不必操心,日後也不要随意前來祭拜,免得引起官府注意,若是打擾永仇師弟法塔清靜反爲不美。”
聽永信語意顯是日後不讓玄水堂群雄進寺祭拜清掃,陳振華氣往上沖,忍不住亢聲道:“大師此言大謬。永仇大師雖然出身南少林寺,也是天地會玄水堂堂主,對待弟兄情深義厚,玄水堂上下無不感念,平常日子絕不敢進寺打擾,清明冬至春節等祭掃節日還是要前來祭拜悼念,還望大師大度寬容,滿足心願。”
永信垂眉不語,口中低宣佛号,佛珠撚得更急。
徐國難明白永信擔心玄水堂群雄到南少林寺祭拜,引起官府注意多生事端,雖然有些不近人情卻是人之常理。
他生怕事情弄僵反爲不美,忙拉了陳振華一把道:“大師說的是,修佛貴在修心,隻要心中時時記着永仇大師,何必拘泥于祭祀俗禮。陳堂主若是感念永仇大師,可以在堂口另設靈位,時時祭拜更爲妥當。”
聽到修佛貴在修心永信眸現贊賞,點頭道:“徐施主說的是。修佛貴在修心,法體遺蛻都是人間虛幻,何必時刻挂念,反而失卻禅心佛性,日後去不得極樂世界。不瞞兩位,塔林雖是寺内重地,敝寺也隻是定期清掃祭拜,平常不太有僧侶前往。”
徐國難陳振華聽出永信話意,臉上都是現出笑容,雙手合什表示感謝。
悟能站在方丈室外伺候傳喚,忽見院落樹後灰衫閃動,心中疑慮剛将走将過去,就見悟明從槐樹後面閃出,笑嘻嘻沖悟能打了聲招呼。
見是熟識僧侶悟能沒有多想,輕聲問道:“你怎麽到了這裏?”
悟明也壓低嗓門道:“師弟奉師父之命,有事回禀方丈師伯,見有施主不便驚擾。”
擡眼向方丈室張了張,好奇問道:“師兄,施主有何要事拜見方丈師伯?”
悟能爲人甚是忠厚,哪料到悟明奉監寺永苦之命暗中打探,反正站着也是無聊,當下一五一十把立塔安葬事宜說了一遍,悟明暗記心中,有一句無一句與悟能閑聊。
徐國難目光銳利,瞧見悟明與悟能站在方丈室外輕聲說話,兩人對話一字不落均落入耳中,他也不加理會,見永信同意立塔安葬了卻一樁心事,心中舒暢擡眼打量,見方丈室不過五尺方圓,陳設極爲簡樸,除桌椅蒲團等日常用具外再無多餘物事。
牆壁中央寫了鬥大佛字,側面挂着一副書法,筆力蒼健顔色陳舊,似是多年藏品。
徐國難生性喜愛書畫,當下凝神細細鑒賞,忽地微咦一聲,神情有些古怪。
陳振華與永信聽到咦聲都轉過頭來,永信見徐國難目光炯炯望向牆壁書法,微微一怔輕笑道:“那是老衲年幼輕狂酒後醉書,筆法粗陋難入方家法眼,讓徐施主見笑。”
言語頗有些感慨,似乎憶起了昔年峥嵘歲月。
陳振華擡頭瞧向牆壁,見懸挂的是副狂草,字迹豪放不羁隐有狷狂神态,想來永信出家前也是縱馬高歌、任意恩仇的武林豪俠。
他是行走江湖的幫會豪客,肚裏墨水着實有限,辨不出狂草寫些什麽,更無法明白詩中蘊意,不好意思向永信詢問請教,目光炯炯望向徐國難,等他開口解釋。
徐國難目光閃爍全不理會,高聲贊道:“大師書法筆力雄健,渾厚酣暢端的不凡,更難得的是氣勢豪邁格調沉雄,憂國憂民直追蘇辛,挂在禅室如同潛龍在淵英雄無名,實在令人佩服之至。”
說到潛龍在淵特地加重語氣,右手有意無意做了個古怪手勢,目光如電注視永信。
聽徐國難咬文嚼字,文绉绉全是成語,陳振華聽得瞠目結舌不知所雲,目光在兩人身上不停轉來轉去,眸光充滿疑慮。
聽到潛龍在淵永信眸中微現詫異,擡頭見徐國難眼裏大有意蘊,緩緩垂下眼簾合什道:“徐施主見笑。出家人皈依三寶,早就看破紅塵不問世事,在老衲眼裏,禅院方室就是大千世界,哪來的潛龍在淵英雄無名。”
永信與徐國難打起禅語機鋒,陳振華更加聽得糊裏糊塗茫然不解,擡手隻顧搔頭,張嘴結舌半句話說不出話來。
徐國難卻是目蘊深意,微笑着捧起茶杯慢慢品茶,袅袅白氣籠罩下面目模糊不清。